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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季永叹口气道：「我也瞧不出他哪里有问题。昨天和阿衡老妈通过电话，他们对这状况也一头雾水，所以至少跟家里没关系。」

　　　　丹尼严肃地道：「就我所知，出现这种状况的通常是无法扛起日子逐渐逼近的压力。这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倪季永狐疑地道：「压力？就我个人观点，那家伙是最不会感受到压力的人了。」

　　　　瞿宇能戴上眼镜，道：「Evelyn最近表现得不错，你们知道吧？」

　　　　Evelyn是杨世衡的後补，也是後补小组中唯一一名女性太空人。要是杨世衡在出发前发生什麽问题导致无法出任务或是被评估不适任，就会换上後补的Evelyn。大家都知道，在出发前被换下来意味什麽。

　　　　「此时此刻，若真是被评估心理状态不佳，这就是上宇宙的最大阻碍。」瞿宇能缓缓道，「只怕以後再被采用的机会……无限接近於0了。」

　　　　19

　　　　众人沉默下来，休息室里静默得可怕。

　　　　「别说笑了！哪有这麽严重！」倪季永粗鲁地站起，双手握拳大声道：「为了明年的任务我们废了多少心血！整整五年的训练，只是因为几天的表现不佳就被换掉？！太不可置信了！」

　　　　「但现实就是如此。」瞿宇能面无表情地道，「别忘了，後补组接受和我们完全一样的训练，我们能当上正选可能只是一点点的优势。在我们真正乘上火箭之前，和他们彼此间都是竞争关系，如果因为被选为正式组员就粗心大意，那麽被换下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倪季永咬牙，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这道理他当然懂！他也清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无比的热忱，否则谁能撑过这些艰苦又有极高风险的训练？也因为如此，他更无法接受杨世衡被撤换的可能。

　　　　「搞什麽啊……那家伙！」倪季永愤愤道，「明明看不出有甚麽异状，怎麽一下子就搞成这样了？」

　　　　V姐沉吟道：「总之，现在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至少要让阿衡在年底前恢复状态，否则就太迟了。」

　　　　「首先得想办法找出他如此失常的原因。」瞿宇能拿起一旁的水瓶喝了几口，难得看起来凝重地道：「虽然我也不认为阿衡无法承受压力，但若是如此，还是要跟他谈谈才行。到底哪一个环节让他感到压力，这是势必要厘清的。」

　　　　丹尼点头道：「只看测验成绩实在看不出哪一方面问题较大，阿衡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有点失常。我想得先提醒他别把体力浪费在自主训练，太空中心帮我们安排的训练无论是种类还是强度都是最适宜的。阿衡最近太操了，我想疲劳造成注意力无法集中可能也是原因。」

　　　　「好！」倪季永捏得拳头喀喀作响，「等会儿火箭发射模拟，看我怎麽逼他说出来！」

　　　　虽然众人盛意拳拳地想帮杨世衡脱出困境，但无论旁敲侧击都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一点资讯，杨世衡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们的用意，还以为众人想帮他搞个生日惊喜之类的……虽然他的生日已过了许久。

　　　　而这次的火箭发射模拟，杨世衡虽没出现疏失，但成绩也是全组最差的。

　　　　看著玻璃帷幕另一侧，训练中心主任若有所思的样子，倪季永心里只能乾著急。然後在回到休息室的途中，见杨世衡又想去慢跑，倪季永终於忍不住了，骂道：「你这家伙怎麽一点自觉也没有？你知道自己的成绩下滑了吗？昨天中性浮力训练，你不是也没在时间内将太阳能板装好吗？」

　　　　杨世衡怔了怔，道：「甚麽？我没注意到。」

　　　　「你别再做那些自主训练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了，还不如将心思花在例行训练上！」

　　　　杨世衡看著众人的表情，期期艾艾地道：「真的？我倒是没注意到……抱歉，最近有点……」

　　　　倪季永火冒三丈的地走进休息室，将最近的成绩检讨拿出来扔给他，骂道：「这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了事的！你自己看清楚，你的成绩简直是惨不忍睹！再这样下去你就会从明年的任务被换掉！」

　　　　杨世衡默默地看著报告，一语不发。

　　　　V姐走到杨世衡身边，温声道：「阿衡，你要是有甚麽心事或是问题，都可以说出来的。」

　　　　「这……」杨世衡抬头，微微笑道：「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只是最近觉得有些弹性疲乏了吧……我会迅速确实地将状况调整回来！」

　　　　看著杨世衡的笑颜，众人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这个反应实在不像杨世衡，若是平时的他，肯定会先否认自己状态不好，然後再看过证据之後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现在的态度简直就像是不想让人追问下去，所以才坦然地认错。但连杨世衡都说出反省的话了，他们也不好再说些甚麽。

　　　　然而这一次杨世衡并不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对杨世衡来说，最近的确有种倦怠感，日复一日的训练让他觉得距离登上火箭的这些日子变得不安难耐，而自己也知道训练状况没能有所突破，更让他心里焦急，但无奈力不从心，越想强迫自己专注就越容易分神。

　　　　他一方面求好心切，一方面却又想藉著训练让自己别想起安陵，此时心里就产生了矛盾；对於太空的憧憬和火箭的热爱，一直是他前进的动力；而遇到安陵之後，想和安陵并驾齐驱的念头让他更加努力。

　　　　只是後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好像火箭的辅助推进引擎掉了一个，虽然还能继续飞，但速度却慢了下来，连带著预定时间和角度都有所偏差。失去部分动力的火箭越是急著想让自己向前冲，却越是偏离轨道。

　　　　杨世衡明白心里的矛盾是让他沮丧的原因，但他可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若是不能克服这个问题，自己要怎麽继续下去？

　　　　一天的训练已告一段落，其他人都离开了，留下杨世衡一人在休息室里。倪季永离开之前还半恐吓地警告杨世衡不能多做训练。

　　　　杨世衡躺在长椅上，毛巾盖著脸，只觉得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乾一样。

　　　　历经重重考验才成为太空人，杨世衡一直都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自己绝对是开拓宇宙的最佳人选。

　　　　在太空人选拔当中，除了专业知识外，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和心理素质。杨世衡等人都通过了NASA的第二类体检标准，接著便是漫长的心里测试，藉由面试以及团体生活和面对压力时的反应，测定是否具有情绪稳定及临危不乱的特质。

　　　　许多人在面试时就被刷掉了。筛选一个人的心里状态方法极多，面试时玩弄手指或身体僵硬会被视为在压力下容易焦虑，而驼著背就代表太过散漫，直呼面试官名字却不加先生女士等尊称则是侵略性太重以及不尊重掌权者，就连一直刻意保持著微笑也代表精神状态可能不稳定。

　　　　杨世衡还听说过说话时朝左看的就代表说谎，这种人肯定会被刷掉。至於杨世衡自己在面试时相当顺利，团体生活时也表现出他是能和别人和睦相处以及分工合作的人。

　　　　第一次参加选拔就被选上的杨世衡，不仅是自己，旁人也都认为他是最适合当太空人的类型。

　　　　但在登上火箭前不过短短数月的现在，杨世衡理解到了自己并不是个拥有足够抗压性的人，心理持续性的焦虑让他连熟悉的训练都能出错。

　　　　他用力拍了拍脸颊，希望能藉此提起精神，回想起他的初衷。不能再纠结於那些事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专注於眼前的任务。一般人可以公私分明，但太空人们就连私生活也要谨记著自己的身分，因为「太空人」不仅仅是个职业，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压力和局限，而是梦想，是他们的自我。

　　　　杨世衡在心里回想著刚成为太空人时的喜悦，就觉得自己似乎能撑下去，就算少了安陵，梦想依旧是梦想，只是有些缺憾。

　　　　他拿下脸上的毛巾，一鼓作气跳了起来。从明天开始……最晚後天，自己一定要恢复原来的水准！

　　　　隔天，并未如杨世衡所想的如此顺利。

　　　　今天安排的是飞行训练，在乘坐上自己的座机时，杨世衡忽然觉得机舱里看起来很陌生，明明是已经相当熟练的T…38，可能是因为自己太介意要如何才能回复正常，反而操作起来绑手绑脚的。

　　　　杨世衡的矛盾完全反映在飞行上，其馀人都觉得他的T…38有些慢半拍。为了杨世衡，大家降低速度，保持高度在太空岛上方约3000公尺处。

　　　　「阿衡，你今天飞得不太顺畅。」丹尼透过耳机说道。

　　　　另一边沉默了会儿，声音才从耳机里传出：「嗯，我也不太清楚，感觉手指有些僵硬。」

　　　　「心跳呢？」

　　　　杨世衡看了看身上生命迹象检测仪，迟疑地道：「有点快……」

　　　　「呆子！」倪季永在自己的座机上破口大骂，还对著杨世衡的T…38挥拳。「你驾驶T…38的时间应该比骑自行车还多吧？心跳快个屁！你是第一次上她吗？」

　　　　杨世衡皱了皱眉，道：「倪囧，你讲话真难听。」

　　　　「Jon说得没错。」瞿宇能少见地赞同道：「第一堂飞行训练，教官一定都会说『把飞机当成马子，能成功驾驭的人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吧。你今天的表现就像处男一样。」

　　　　「那阿能你就一次开个三架让我看看啊……」杨世衡都囔道。

　　　　V姐听他们越说越歪，打岔道：「阿衡，记得随时注意PFD和ND的显示，机头向下了。」

　　　　杨世衡听了连忙拉著操纵杆抬升，一下子力量过猛，机身颠簸了下才恢复平衡。

　　　　丹尼见此，叹气道：「阿衡，我想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了。怎麽能犯初学者的错误？」

　　　　「老大，我……」

　　　　「这是命令，你的状态不佳可能会影响其他组员的安危。」

　　　　杨世衡没说话，侧了侧机身向下脱离行列。

　　　　20

　　　　四人在上空飞著，看著杨世衡的座机缓缓下降滑入跑道。看到他安全降落，四人才又再度回到高空。

　　　　「老公，你会不会太严厉了？」V姐温柔的声音传出。

　　　　丹尼握紧操纵杆，哽咽道：「这是身为指挥官的我该做的。虽然太严厉，但这时候应该要有人给阿衡个当头棒喝！我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听丹尼说得悲壮，瞿宇能和V姐都忍著笑意。丹尼外表粗壮，不过内心却十分多愁善感，而面临指挥官的责任与他的爱相牴触的情况时，他只能忍著悲痛下达指令，这对丹尼来说是相当煎熬的一件事。

　　　　不过倪季永非常罕见地没嘲笑丹尼，他的脑袋里想起上一次驾驶T…38的事。那时刚查觉到安陵对杨世衡的心思不寻常，他便在驾驶时询问杨世衡的意思……

　　　　最近因为没见过安陵也没听杨世衡提起，倪季永便没想到这里。上次恳亲日之後他只有一次尝试性地问了杨世衡，得到的回答他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家伙笑著说「一切都没问题」，所以自己也认为他应该是成功劝导安陵别再加班之类的……

　　　　倪季永现在才发现异常。如果没问题，怎麽一个月来杨世衡都没吵著要去火箭研发部？他原本没事就爱到那边去看看火箭人和安陵，或是找赫伯特说些废话……

　　　　……难道？！倪季永心中有了不妙的感觉。曾见过安陵另一面的他知道，安陵表面冷淡，但绝不是吃素的……莫非安陵真对杨世衡做了甚麽事？！

　　　　「老大！」倪季永忽地大叫。

　　　　他的大嗓门让所有人吓了一跳。丹尼惊吓过後，心有馀悸地道：「Jon，你这麽大声做什麽？害我刚刚差点按下弹射座位的把手了……」

　　　　「我肚子痛，能否准许我先行离开！」倪季永的话没有一点询问的意味。

　　　　丹尼愣愣地道：「喔，好……」

　　　　他话还没说完，倪季永就迅速地一个大转弯调头往停机坪飞去，动作之乾净俐落连身为空军飞官的丹尼都为之惊叹。

　　　　赞叹完之後，丹尼忧心地道：「看来Jon真的很急……」

　　　　迅速著装完的倪季永，在训练中心以及办公室都找过了，就是没见到杨世衡的踪迹。他转念一想，开著园区车直接驶往火箭研发部。

　　　　距离火箭发射只剩下两百多天，研发部内部也忙得如火如荼。倪季永到了安陵办公室没找到人，拉了几个工程师问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啊，您找主任吗？」一个工程师远远听到倪季永的咆哮，连忙走过来道：「我刚从垂直装配厂回来，他应该还在那边。」

　　　　倪季永边道谢边离开大楼，以时速九十公里的速度前往垂直装配厂。

　　　　垂直装配厂就是组合火箭和服务舱等的地方。之前火箭正式亮相之後，还是又运回了装配厂拆卸以保养零件。

　　　　倪季永进去装配厂後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安陵，他正在用电脑连接著火箭的电脑，手指快速地敲著键盘。

　　　　看到此景，倪季永也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一旁。

　　　　安陵没抬头，但似乎也知道身後的人是专程来找他的，很快就停下动作。他转向倪季永道：「有事？」

　　　　本来是气冲冲地来询问真相的，但实际面对安陵时，倪季永实在无法开口问那几乎算是侵犯个人隐私的问题了。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委婉地开口：「你知道那家伙最近状态很差吗？」

　　　　安陵抬眼，道：「我不清楚。」

　　　　见他没反应，倪季永决定下一剂猛药。「明年的任务，他可能会被撤换下来。」

　　　　安陵似乎有些动摇，踌躇了下才道：「怎麽回事？」

　　　　「这是我想问你的。」倪季永不客气地道，「你们上一次见面是甚麽时候？不会是恳亲日那天吧？你……是不是对他做了甚麽？」

　　　　安陵没回答，那天的事他依然记忆犹新，就像是昨天发生似的。

　　　　「他在刚刚的飞行训练还差点失去平衡坠落呢！」这当然是唬烂的，不过倪季永脸不红气不喘地振振有词道：「你也知道那家伙是个甚麽样的人吧？竟然能让他动摇成这样，最近的训练成绩也不断下降，你到底做了甚麽？」

　　　　安陵在人生中难得地感到疑惑。上一次见杨世衡，他的确说了些无情的话，不过後来一个月间都没再见过他，连电话也没有。安陵知道说出那些话的确会伤到杨世衡，不过他应该至多沮丧几天，然後很快就会恢复精神……难道这个月间发生了甚麽会让杨世衡情绪大受影响的事？

　　　　见倪季永质问的态度，应当是认为杨世衡的表现失常是因为他，不过安陵知道自己并没有这麽大的能耐。

　　　　「……我没做什麽，只是和他撇清关系。」安陵看著倪季永，平铺直叙地说著，「我躲他都来不及了，你认为我能对他做什麽事？」

　　　　「撇清关系？你是指绝交之类的？」倪季永狐疑道。

　　　　「我说了……不把他当朋友，就只是这样。」

　　　　倪季永皱眉，语气很是不满。「你怎麽能这样做？就连当朋友也不行吗？那个甚麽都影响不了他的人，为了你的事牵肠挂肚，连训练时都恍神了……」

　　　　「你真认为，单单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变得那样魂不守舍？」安陵脸上浮起个自嘲的笑容。「你太高估我了。我想，你还是亲自向他确认一下吧。」

　　　　倪季永仔细想想，安陵说得似乎有道理。他别扭地道：「就是因为他甚麽都不说啊！所以我才认为应该是难以启齿的事……」

　　　　「我不清楚他遭受了甚麽样的打击。」安陵沉声道，「不过若是因为私事而让他表现失常，那麽身为太空中心一员的我也同意换掉他。几百亿的预算不能浪费在不能无法承受压力的人身上。」

　　　　「你……」倪季永气得七窍生烟，甩头就走。走出几步才想到甚麽似的，僵硬地转过头咬牙切齿道：「感谢你的帮忙！」

　　　　安陵将目光转回电脑萤幕上，淡然道：「不送。」

　　　　随著倪季永愤怒的脚步声远离，安陵也停下手边工作。

　　　　杨世衡可能会被撤换？还有谁比他更适合上太空？安陵心中也亟欲知道杨世衡遭遇到甚麽挫折能让他动摇至此，若是他因此被撤换，那就代表他也不过尔尔……若是被换掉的话就好了，安陵私心地想著，这样就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不用在火箭发射或降落时提心吊胆地为他祈祷……

　　　　安陵也十分讶异自己能够如此平静看待这件事，或许是长久以来的煎熬已让他的灵魂麻木了，像是死灰一样，无论加入甚麽试剂都无法起反应。

　　　　但安陵从没怀疑过杨世衡对宇宙的热情，无论遇到什麽难关他都会奋力越过的，那是他一生的梦想。就因为看到杨世衡的努力不懈，才让安陵兴起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头，这个想法甚至比喜欢还更早。

　　　　安陵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个拥有梦想的杨世衡，他谈论著火箭时的雀跃表情和闪动的双眼，让安陵为之沉迷疯狂。

　　　　所以安陵完全不会考虑杨世衡撤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