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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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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吴教授突然对天嘶吼,那嘈杂的人声便在片刻间静了下来,几秒钟后他们又向同一个方向进军,如同茫茫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着的野象。
我突然在人群的对面看见了左宁,而他也已经发现了我,正逆着人流向我艰难进发,我突然鼻子一酸,有些难过得不知所以,定了定神,缓慢地移动在象群中,我们就像言情剧中常常出现的狗血重逢一般,带着少女般的不安与悸动,向对方伸出手臂。
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的手指才触碰到他细腻而熟悉的皮肤,接下来便是拥抱,热烈而急促,百感交集却又不言不语,我将五指插进他柔软的发根,亲吻着他温暖的唇瓣。
我说我爱你,你信吗?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想,惟有爱能让我不再迷茫。我从来不知什么是爱,以前觉得不过是物质带来的羁绊,或者关系不对等造就的迷恋,如今我算是彻底悟了:爱就是你几乎失去一切的那个瞬间,仍旧陪伴着的那一丝不足为外人言的希望,是毋庸誓言捆绑、在绝望中依然不灭的一道光,是万物抽丝剥茧本末倒置后还能张开双臂迎来的怀抱,是一种无法用文字确切定义的细水长流与执着守候。
这场大雨彻底地浇灭了所有理性,我站在仿佛世纪末的绝壁边缘,拥抱着最后的救赎。
晚上我回到了家,洗去了身上这么多天来的风尘,左宁一直陪在我身旁,电视里播着今晚的新闻。爆炸案,七死二伤,雨水控制了伤亡,原因未详,仍待进一步调查。左宁告诉我他和林寒川这几天几乎把整个石城翻了个遍,已经报了失踪。
我说:嗯。
左宁又问:知道是惹了谁吗?
我摇头:不知道。就你们两个找我吗?
他说:我把你的事情发在网上,但是没多久就被删了,舆论受到了控制,林检说这案子现在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敏感案,你办了这案子,估计也被感染成盯防对象了。
我说我贾臣办案这么多年还没到政治迫害的级别,应该不至于,佟帅案一审结果出来了没?
他点头:出来了,死刑。
我心里早已有数,长叹一口气,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钻进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盘算,弄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打了个电话给袁城,谁知他电话一直忙音,再用左宁的手机打过去,他倒是接了,然而一听是我的声音便立刻挂断。我心寒得不行,知道他已与我划清界限,避我不及,生怕被感染。
我又呆坐了一阵,理不清的思绪让我变得烦躁不安,正打算去阳台抽根烟静一静,谁知林寒川的电话竟呼了进来。
“赶紧跑,往西跑,找个地方先躲一阵,避避风头。”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急促,“我不方便多说,就跟你交待一句,这次是真的要搞你了。”
54、最后一枪 。。。
第一次见到袁城的时候,我才十七岁,正读高中。
那年的北京城发生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这件事甚至轰动了全世界,很多年轻人将自己的前途与国家的命运挂靠在了一起,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跨出了毅然决然的一步。我尤其记得那时刚离开师范没多久的班主任擅自做主停了课,以表对北方运动的声援。但社会事件的爆发远不及停课带来的兴奋更能激动人心,我们虽然在校园里组织起一个N大附属高中学生自治联合会,讨论并传播来自第一线的消息——但其实还是玩乐,三五成群,占据教室的几个边角,打牌,吹牛逼。
说来要感谢北边那帮前辈,阵地战转为拉锯战,顺带着我们的期末考试也延期了。我们每天快活得像秋天麦田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四处乱撞,享受无所事事的快乐,当然,偶尔也会弄出一张仿佛能和国家命运挂钩的愤青脸来。
但这等好事并非旷日持久,只不到几周,形势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课堂恢复了,我们几个所谓学自联的头头也被各自找去谈话,求得父母来校做担保,那做人的尊严仿佛也才随着教学工作一起恢复了。又过了一阵子,我便品出些不对劲的味道来:不但桃花之事彻底与我绝缘,甚至连一处撒尿的兄弟,见我也要绕道了。
这事对我的心里或许造成了一辈子的阴影,只因我从此一生畏出头,恨离群。
然而就在我苦闷不得解的同时,家里却多了个神秘的客人,我爸将已经离家去了武汉的贾君房间收拾出来,于是那人就住与我隔壁。这人皮相好,善交谈,一眼看去就是个学问人,常常一件军绿色的短袖T,套条那时最流行的牛仔裤。他跟我爸很投缘,却不屑与我交流,他们常在饭桌上聊些社会形势和意识形态的问题,我虽无法消化,但渐渐也悟出些什么:这人是把我家当避难所,逃难来的。
对于这件事我母亲坚决反对,因此没少和我父亲争吵,态度强硬,言辞激烈,甚至闹到分居,收拾了细软回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于是我更加肯定,这人是颗定时炸弹。
这人终归在我家住了半年,临走时颇显意外地送了我一本书——其实那算不得书,这是言论集子,作者叫方什么之,我现在已经忘了——他跨出我家大门时突然转了身,右手手腕抵着门框,给了我一个柔和且文雅的笑,他对我说,要守住这个社会最后的底线,未来就靠你们了。夕阳在他身上镶出一圈金边,闪着炫目而极致的光,他的脸便隐在这光线带来的盲区里,除了那近乎璀璨的笑容,那个笑是如此的震撼,如此能打动人心,以至于影响了我对于人生的选择:我布了他的后尘,选了他选过的专业,念了他年过的学校,踏了他曾经踏过的每只足印。
很多年以后,我拜入此人门下,习得不少灰色技巧,也寻到这一行最为显贵的套路,当年的话我们绝口不提,只师徒二人并肩齐驱,共同挑战着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
这人便是我的老师,律所的主任律师,国内行政诉讼第一人,袁城。
我想逃亡大概不适合我,因为我受不了风吹草动一发全身的亡命生涯,可转念一想,只有保全了自由,才能得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于是便又满脑子的都是逃了。
但即便要逃,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车没敢走高速,取而代之地行驶在国道上,左宁握着方向盘,而我则不停地劝他回头。我说到这边就差不多了,你没必要把自己跟我绑一起,一个人还有活路,两个人必死无疑。
他不说话,油门越轰越大。
我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去说服他,伸手按下电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逃亡,而是在享受一次旅行,电台里我的校友老愤青徐达正在歌唱:“死亡和我的梦想曾经如此的接近/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这垂死的调子在我耳中竟成了警世洪钟一般: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
上上个礼拜,我刚过完三十三周岁生日,回首这三十三年,与其说我在追逐什么,不如说是在逃脱什么,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每次又会堕回这无尽的深渊。
我对左宁说:开快些,我们殉情吧。
他竟点头:好。
我笑了笑,说别当真,我还不想死,这到哪儿了?
他说:快到天长了。
我说你就把我在那儿放下吧。
他没说话。
我又劝:你爸就你这么个儿子,别伤他心。
他说:我一直也把你当爸爸看,不想伤你心。
我心里一暖,不知说什么。
“贾臣,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有些调皮地说,“以前我想跟你说真心话,你总是敷衍我,不给我说的机会,今天你逃不了了,再无聊,再不想听,也得把它听完。”
我看着他,有点想笑,继而默许地点头。
“先给你讲讲认识你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那种拿家里钱当资本,活在物质世界里的极端无知,狂妄,嚣张,肤浅的那一类富二代,精神世界极度匮乏,拉小提琴只是我填补空虚的一种手段,让我活的不那么飘,而是有几分重量。我身边有过不少人,但几乎每个人都是冲我富二代的身份来的,没有人给过我真心。我花钱,他们花时间,各取所需。那时候我很享受钱所带来的便利,它让你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让你不用害怕孤独,它让你喜欢的人对你投怀送抱,更让你讨厌的人跪着求饶。这些人里,我和一个叫陈宇在一起的时间算是长的,我们在一起算是合拍,但我每天都在发愁,我愁他到底是看上我的人,还是我的钱,你不会了解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天差地别。”
一切都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发生着,我听着他的话,突然有些感伤。
“最后的结果特别有意思,这小子从我这儿弄到钱,转身就送去哄他的小师妹。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都陪你睡了,拿钱不是应该的么?我那时不忍心看他住学生宿舍,特意在学校后面小高层给他租了套精装房,一年以后才有人看不下去跑来告诉我,说我拿钱养着他和他师妹,他俩才是公开宣称的一对。那时候我少未经事、年轻气盛,脑子里只有报复,最后找人把他从楼上扔了下去。我站在阳台上俯身看下去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给吓坏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残,原始,像只发了狂的野兽。”
夜很黑,他有一双和夜差不多黑的眼睛,既陌生,又熟悉。
“后来我就遇见了你。说实话,一开始我没那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在意的不是钱,而是我,哪怕你只是闲得无聊想在我这找点乐子。”
我心里一阵发酸,有点哭笑不得。
“为了显示自己的特别,我故意在你面前表现得很乖很懂事,天知道我有多想谈一场很正常的恋爱,然而我费尽心思也只能换来你的敷衍。以前我总是用自己有限的阅历去推测你,也因此恨过你,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情,用我的自尊心向你宣战。但我发现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是这方面的高手,我根本无法和你对招。我这儿折腾得山穷水尽,你还是四平八稳无动于衷,于是我想,既然没有可能柳暗花明了,那就离开你吧。”
“后来有个人找到我,是你的老同学,毕柯。”左宁顿了顿,“他给我讲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他说服我相信,你还没有烂透,你只是糊涂了,需要人来把你叫醒。我读了你的博客,又听说了你的过往,才意识到我们之间有着一道长达十年的鸿沟——这使我或许用尽一生都无法彻底的弄懂你,感受你的过往,理解你的年代,在那些我没有参与过的岁月里,你是怎么度过的?”
我胸中憋着些什么,闷得难受。
“后来我想通了,是啊,或许我一生都不够了解你,但起码我愿意在后面追赶你,我不怕自己追不上你,只怕你一个人走得太快,从不肯停下来等一等我。”
“所以,这次你就等等我,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夜深了,我被疲倦感弄得神魂颠倒,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淡成了画外音,我想我真的是累了。我看见左宁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迷糊着看他,说我爱你,你信吗?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回答我说:“信啊。”
我高兴地看着他,既然你相信,那就听我的,现在往回开,带我回去。
他说:你疯了?
我说:我先睡会,到律所叫我。
三个小时后我按下了电梯上行按钮,几乎带着份坦然刷开了律所的大门,头顶的灯管仿佛圣母玛丽亚般在我头顶洒了一道忧郁而意味深长的光束,一张棱角毫不分明的脸正陷在沙发里。在我进入的一刹那,那张脸摁灭了手中的烟,朝我轻快地扬了扬下巴:“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说先把批捕令拿出来。
他轻微地哼笑了一声:“臣哥,我给你面子,你也给我个面子。”这张脸支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朝身边两个便衣道,“带回局里。”接着他便迈出了无情的步子,将要跨出大门的时候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贾律师,自己人,就别上铐了。”
55、寡人
惊喜是什么?惊喜就是在不对的时间,发生了不对的事情。在坏的时间发生了好的事情,是一种,而在好的时间发生了坏的事情,正是我目前的写照——我想我人生几乎没有哪一刻比当下更坦荡,更正义,更觉得踏实,也因此这个时间好得不能再好了。
作为无神论者,我虽一直不相信因果相报,但也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假设,以前激流勇进的时候,每每荡至某个顶端,我都会生出些许担忧来,内容俗套的很,倒没什么悲观主义的认知,只觉得站得高不过摔一屁股的疼,揉揉还能爬得起来。然而下面万一不是平地而是炼狱怎么办?那就提前织张网,用料得扎实,还得有弹性,如此一来,就可保全。
这张无形的网常常等同于人际网。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比我更急。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失身下水,那么肯定会有人十倍着急地站在岸上捞,但这人不会是我的兄弟,因为友谊总是值得怀疑;这人只能是我的利益共同体。法官们,在我的记事本上添上了一行行数字;同行们,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个秘密。他们从未对我用过真心,甚至恨不能将我消灭于无形,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会上演一幕“拯救律师贾臣”,还是3D豪华,打算来年开春进军金乌鸦奖。
虽然还不能确定就是公权力在作祟,但要对付我这样一根油条并非易事——除非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一辈子,那地方真是个无底洞——法律说起来不过是张网,光天化日之下总有机会,即便无人搭救,也还能撞个鱼死网破,谁都没好下场。
临时工邓建国在佟帅案一审结束之后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向公安检举揭发了我,义正言辞地批判了我用三万块教唆他做伪证的曲折经过,末了大概还高举着他平生第一张支票,热泪盈眶地对照着那张摁着他手印的半张收据——圈圈绕绕的指纹被从中划开,留了一纸血与泪的控诉。
李刚坐在一张毫无结构美的办公桌后面,咗了口烟,又灌了口茶,末尾还咂咂嘴,他不说话,像诗人一样看着头顶一把吊扇,像被什么意识形态附了体。而边上的小警察已经很不耐烦,他不停地说劝说,内容只有一句:贾律师,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也是工作。我说那你就好好工作,先调查清楚再来问我。他终于丧失耐心,撕开脸皮猛拍桌子大吼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不要以为负隅顽抗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末了还加了句威胁:像你这样的律师我们一年要办上好几打,个个油腔滑调……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他朝身旁看一眼,正看见李刚皱着眉头咳了一声。
我没说话,心里默默盘算,想自己不能开口,还太早。大概是我的不配合又惹他多增几分不满,连那灯泡都似乎亮了几千瓦,笔直地射在我脸上,四处一片白茫茫。我只能低下头,避开光亮,忽而听见李刚神游回来,问了一句:“抽烟吗?”烟瘾恰好被勾上来,我正要点头,却见那黄白色的细长条已经飞来,赶紧伸手去接。
“烟不好,你抽的惯吗?”他问道。我说不讲究那么多,有什么抽什么。这小子走过来给我点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臣哥,我也学过法律。”我有些错愕,却不知他什么意思,正抬头看他,他转头对他那同事说:“让他见完律师再审吧,今天先这样。”那人不明所以,很是愣了一会儿,想问些什么,但也极想逃离这拉锯战,几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收拾了东西,继而摊开一脸的放松。李刚又看向我:“今晚就委屈你待这凑合一下了。”我没说话,他又想起什么:“嫌不嫌冷?”我说夜里要冷的吧,你要不照顾照顾我。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应该的,随手便打开了电暖气片。
我刚想说声谢谢,没想到他却转身过来将我的双手拧到背后,继而铐在了暖气片上。“好好想想吧臣哥。”他依旧没什么表情,说这话时有一股平淡无奇的阴冷,“其实也没多大事,硬扛反而吃亏。年底了,大家都没耐心,理解万岁吧。”
我被铐成这副难堪至极的样子,实在是吃尽了苦头。那个高度使我膝盖刚刚好能弯下一些,却又无法真正地蹲下,小腿不停地哆嗦;另一方面,站直也是不可能的,手指总是有意无意贴上滚烫的暖气片,那一触就犹如接电,痛不堪忍,苦不堪言。漫漫长夜,每一秒都是折磨,我无事可做,注意力只能集中于这痛苦之上,这样的精神状态反而使痛苦又深了几分。
李刚是何茜的表哥,曾经求我办过事,一来二去我跟他也算熟悉。先前他还在派出所里上班的时候,总是对我客气,追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臣哥的喊,如今进了市局,便修炼出党政机关的千年神技:脸上层层叠叠,似有无数张面孔。以前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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