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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依旧-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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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不等张杨再说话,随后话头又一转,煞是严肃正经道:“不过张杨啊,我岁数大,说什么话你不要计较我倚老卖老。你这个徐派小生学的……好像有些地方不那么地道噢。”

    “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们这边底蕴怎么说都比东北要深厚,咱们剧团在国内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这个徐派还有尹派、范派都是工小生,我们都有的!你知道,她们现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嘛,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有数的,还是梅花奖得主!到底还是师从名家的缘故,照我看……”

    听这老太太含沙射影的,张杨让她说得心里不太痛快,原本想说金老师的徐派非常地道,该有的都有了,也是老艺术家中非常有名的;不过老太太看着不让他说话的架势,只好含笑点头。

    紧接着老太太却嘴一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比不了。”

    这“比不了”三个字说得不咸不淡,也听不出意味,好像是说张杨跟人家比不了,又有些像是这些一级演员其实比不过张杨的意思。而老太太的话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下去,只是似笑非笑,直直端详张杨的眼睛。

    片刻沉默后,副团长这才一字一句,声音低却确凿,笑道:“你如果师从我们上越的老师,在上越的大环境下成长,绝不会到今日才功成名就,也绝非仅有今日之成就。当然现在说也晚了,毕竟你原来不是。”而后还遗憾的啧啧轻叹了声。

    张杨微微蹙眉,老太太的表情马上又不似刚才,亲切的拍拍张杨的肩,“哎呦,你看都好几点钟了,老人家唠叨,你不要嫌噢。现在还不晚,还来得及,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回上海去。”说罢,笑着自顾自转身带上房门。

    这老太太不清不楚一番话,其中隐含的意思,此时张杨脑袋里打过几个弯,已经明镜般彻底清了。

    他在不大的屋里漫无目的的绕圈走,猛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内心少有的澎湃起来,恍惚间又生出大赛获奖那一刻,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第一无二的激动。

    上越想把他挖走!

    估计早在他获奖的时候就开始合计着挖角了。不然凭他如何就能直截了当让他参演大戏?人家平白无故的,怎么偏生联系省越进行互派交流学习?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是个拿不起来的,大不了留半年撵回去,一旦看好,必然想法子拉拢招揽过来。在著名的上越,如此卧虎藏龙之地受到如此倚重和厚待,有功名有名师,谁还愿意再回北方那个啷当在中上游的剧院,偏居东北一隅?

    而且刚才那副团说得半遮半掩,既能撬动人心,又从头到尾没表明什么,更没承诺。就是想把他的心思说活动了,好自己跟省越提出走人换地方。人家自个儿想走,他们上越可没故意挖角,你们剧团不如人,留不住好演员,也怨不上我们。当然如果您就心气儿高不爱来,我们也没哭鸡鸟嚎的留你,咱们彼此都留个脸。

    然而明知道有这些算计,上越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去处,各方面都是省越不能匹及的。

    如果以后能留在上越,无异于平步青云,有几个越剧演员能捞到这么好的机会,被上越相中,还舍得花这么多心思劝说?

    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意成功的人生。张母总说,做人无论干那个行当,都得爬到人尖儿上,才能让旁人看得起。当年他十六七岁背着行李卷到城里闯荡,一心想成为出息人,后来之所以决心走上越剧的道路,日复一日努力,就是渴望有一天得到现在的荣耀,这才是他向往的大出息。

    可是……张杨又犹豫纠结,现在的他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年轻时他轻手利脚独自一人,有豁出去的勇气;现在他有家有爱人有孩子。即使父母在祈盘屯还是一样好好的,孩子可以迁到上海,可是韩耀的公司在省城才刚开起来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全在省城,洪辰为了他也搬到省城……但是倘若各退一步,彼此因为事业分居两地,中间隔了几乎一个中国的距离,这还是个家么?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留在上海,总觉得过了这一段就要回家,也不曾特别想念过韩耀,这会儿仅仅稍作设想,心就说不出的发紧难受。

    张杨翻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床头柜盲目的抓摸香烟和打火机。

    窗外天蒙蒙泛起白光,天…安…门前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又忽然很想去看望苏城。

    现在他们呆在同一个城市里,天亮又得异地相离,现在到四合院找他们还来得及么?苏城……当年也是为了事业背井离乡的来到首都。现在张杨渴望上越的感觉,不亚于当年苏城渴望进入省京剧院。

    不过,苏城跟他也算是两码事。苏城拖家带口的走,一家全是京剧行当,爹妈媳妇儿孩子跟在身边,没有后顾之忧,甚至无需惧怕失败,大不了回省城重来一遍老路子。而自己如果决定留在上海,这个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作出牺牲。

    后半夜,张杨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天亮没有阖眼。清晨同事来敲门了,他的思绪依然纷乱,最终没能去找苏城,跟众人一同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四天后,张杨在越剧院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楼下接到了韩耀的电话。

    韩耀的声音低沉和煦一如往昔:“最近咋样儿?苏城给你打电话没?他说去看你在北京的演出了,赶最后一场去看的,到家就问我‘张杨在上海怎么联系’。”

    “城子去了?我不知道!他咋不到后台找我,我当时真想去看他来着,就是没时间,我回头给他去电话吧。”张杨问:“儿子干嘛呢?”

    “虎淘呢,跟同学去人家里玩儿了。诶他们学校开微机课,昨儿把学校电脑干坏一台,老子去赔的钱。”

    张杨哭笑不得,“揍他!不盯着就放羊。告诉他写作业,等我以后豁出去时间按日期检查,少一个字儿也不行。”

    “写,我天天拿你吓唬他,给逼的眼泪吧嗒的。”韩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而后问,“包裹收到了么?”

    “嗯,我正吃呢。”张杨看了眼刚打开还没动过的包裹,随口胡诌道:“杏干挺好吃,肉干咸了,我妈这次做的不怎么好。以后有好的别全给我,你们自个儿多留一些,我吃不完。”

    邮寄东西是这两年的惯例,张杨宿舍里现在还堆着不少以前邮来的东西,一部分是韩耀给他的,韩耀赶在张容放假的时候领他来上海看过张杨两次,大包小包的实在是麻烦透了,于是平时一般都邮过来。张家爹妈也经常托韩耀帮他们给张杨捎带一些土产和自制用品,张父张母没什么文化,对上海和南方距离省城远近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概念,韩耀便也不多加解释,一道邮去得了。

    韩耀道:“下次不下次的,有没有下次都说不准。巡演都结束了,离回家没两天了吧,通知啥时候回来了么?我去接你。”

    张杨顿了顿,含糊应了声,问:“你最近咋样?公司那边都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好像忽然很高兴,声音大了不少:“老好了。我跟你说,楼后那片空地上家具厂的骨架子都起来了!确定投产之后做高档家具建材,一半机械一半手工,咱家先弄一套水曲柳和红酸枝的用着,你不老早就稀罕这玩意儿么。”

    张杨心情复杂,强自挑了挑嘴角表示高兴,完后才想起隔着电话韩耀也看不见,低声说:“这么些年了,正经事业可算干起来了。”

    “干起来了,就是他娘的费钱。到目前为止家具厂投了多少钱你知道么?咱家西屋炕洞有五个的都装不下。生产线啥的还没买了,得趁现在期货市场还有漏洞赶紧多捞点儿……”

    韩耀后面说的话张杨已无心再听,此时他对举家南迁不抱一丝希望了。

    家具厂投入巨资,不能举家南迁,张杨也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两地分离的生活,更不想直截了当说出来让韩耀为难,那是韩耀倾尽钱财和心力的事业,就算韩耀说迁到上海一切从头再来,张杨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想了两个晚上便决定不留在上海。

    张杨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然而不甘心充斥着他整个内里,没人能开解他,于是他找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

    比如副团长老太太装腔作势确实挺烦人,在上越天天这样他做不到,憋屈;父母的承包地还没到年限,在省城离爹妈近,张容在北方呆惯了,学校也有朋友了,冷不丁弄到南方也不习惯,留在北方看不到爸爸也不好,还是那句话,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大鹅就算跟母鸡呆在一起,也不能抹灭它是大鹅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它的大白毛,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是好的。母鸡没法毁去鹅的天赋,大鹅反而有可能带着整个鸡群学会游泳也说不定……

    这件事到此结束。

    它并不存在戏剧性的峰回路转或皆大欢喜,而是普通人生命中必然经历的,带着遗憾和不甘的权衡和抉择。

    考大学和留在上越,成了张杨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两件事,他近乎大半生都不时设想,如果当初上成了大学,如果当年留在上越,他眼前的道路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要说唯一稍微能令张杨稍微感到缓和和慰藉的,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这件事让他起码不那么不甘,甚至感到很愧疚。

    那天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小包裹,署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名字,但收件人和地址无误。他撕开外面一层,露出里面方形的纸包,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回屋自己偷着开;别让同事看见。

    张杨回到宿舍,坐在撤去被褥的床板上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斤云雾茶,还有一张字条,仍是墨水字迹:南方潮气重,不要久放,多喝好茶润嗓子。金永成。

    也许是因为他最失落的时候从一个老头子处得到了安慰,亦或是他从自身想起苏城婚宴那晚,为了进省越离弃老师,求老金爷子收徒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他想起省剧院三楼平台上那个每天拿着教尺看着他拉筋,但凡得了一点儿好东西都要分给徒弟们的老爷子。快三十的男人捧着一包茶叶湿了眼眶。

    他垂着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将茶叶包好放进行李包里背好,攥着上海到省城的火车票,在蒙尘的宿舍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74第七十四章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冬季应景的梅花盆栽拥簇成堆;枝桠上缀满了红包;内里夹带红纸金字的吉祥话,一派喜庆祥和。

    迎宾小姐笑容满面,亲切的将两位穿着雍容的女士迎进包房,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领着个比他矮一头多;胖乎乎的小姑娘从廊柱后窜出来;贼兮兮一溜烟小跑到梅花树下;左瞄右看,趁没人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树枝抓下好几把红包揣进口袋,风卷般逃了。

    “……”迎宾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理石地面从两个小孩身上飘扬出的红纸片,拿起对讲机:“告诉三层蓬莱包间,大堂的梅树快让他们家孩子揪成葛优了。”

    对方半天没吭声,显然已经无语。

    与此同时,蓬莱包间的木门“砰”一声响,张容耗子回窝似的窜进来,顺势扑倒在沙发上,圆滚滚的李嫣小短腿踉跄了一步,栽歪着趴在张容身边,之前剥开的红包散落在周围一大片,立刻天女散花状飞舞又飘落。俩人凑在一起,全然忘了酒桌旁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的大人们,边掏兜边小声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韩耀弹了弹烟灰,侧过身对儿子道:“别扯着你小妹妹跑,万一摔着她了,回头你李叔能把你扔房顶上去。”

    李焕超哈哈大笑,跟身侧碰杯,仰脸干了,回头伸胳膊拍张容脑袋:“没事儿!玩儿去吧!你妹妹肉肥,老禁摔了。”

    张容压根儿没听见身后俩大人在说啥,抖开最后一个红包,不满的拍在沙发垫上,忿道:“可恶,还是没有钱!”

    李嫣也气愤的说:“大骗子!”

    他们失望透顶的胡乱扒拉面前的碎纸片,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跑向木门,决定下楼偷更多的红包回来拆。还没等勾到把手,门自个儿开了。

    大堂经理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不动声色挡住了两个崽子的去路,对屋内众人挨个热络开来:“诸位吃得还好么?韩老板、李局这酒我帮您温上,呦!高秘书您可好久没见了!来来来快点儿着……”

    说着忙不迭让身后服务员端托盘进来,边道:“这是咱们赠送的酒,给孩子们准备的点心,小小心意给诸位添添乐呵,小朋友们来姐姐这边!吃块雪衣豆沙,可甜了,菊花茶烫,慢慢喝。咱们今天楼梯没铺地毯挺滑的,不要楼上楼下跑,乖。”

    李嫣一听“点心”俩字马上把持不住跑去吃了起来,张容不太乐意,见韩耀朝他招手,只好也走过去拿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发觉好吃,也两眼放光,俩孩子大口下口的,偷红包的大计也抛到脑后了。

    大堂经理确定已经把两个崽子稳住了,蹑步退出去轻轻带上门,仰天翻了个白眼。

    冷不丁服务员进来打断了刚才的谈话,此时酒桌上气氛稍微有点儿冷。

    旁边有个初混生意场没多久的,瞅瞅诸人快见底的酒杯和空酒瓶子,十分有眼色的赶紧启开新酒,起身给满上。焕超嗜酒,端起来就罐,一口下肚皱眉道:“操,什么唧吧玩意儿,拿来我看看这啥酒,他妈一股哈喇味儿……”

    韩耀乐了,打火机往桌上一磕,跟众人说:“赠送的破烂,他敢情当茅台喝了。”

    旁人都立刻陪着笑附和,还有懂事儿的当即就要给弄好酒来,焕超打了个酒嗝,满脸彪样开门跟服务员口齿不清的磨叽起来,“……你今儿非得给我重新赠送一瓶好酒!必须的!多、多少钱我都买!”

    韩耀吁出口烟气:“什么酒好,要我说,就八几年副食店按斤卖的散装高粱酒,真香。现在没地方买,散装都他娘的酒精勾兑,苞米糊子凑味儿,除非是俄罗斯人,不然谁喝谁死。”

    而后有人唏嘘,说那年代有些东西是真干净,一帮人也不知道是真动情还是装样子,长吁短叹,开始怀旧了。聊着聊着一个分局的,跟老姜关系挺铁的人拿胳膊肘碰了韩耀一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哥们儿,我给你弄些个老高粱酒啊?”

    韩耀挑眉看他,“你上哪整去,明天现给我酿上就不用了,我可等不起。”

    “嗨——不是现成的能告诉你么。这不是我前几天调到八里铺去了,派出所老民警自个儿有个酒窖,坛装陈酿海了去了,巴结我来着。”

    高秘书在逗李嫣,听见他说话,诧异道:“你调八里铺去了?那地方可难办啊兄弟,啥人都有,鱼龙混杂,给你升官儿没有?”

    那人撇嘴:“升个屁。”

    众人哄笑,打趣他,“调去屎坑子还不升官儿,你说你这属不属于倒霉催的……”

    那人吭哧了半晌,最后重重叹气,无奈道:“我可不就是倒霉催的,那破旮旯,天天连片子出事,啥样事儿都有,赶上万花筒了。我刚到头一天就摊上个唧吧事儿。整的我……哭不得笑不得。”

    “那天下午有一家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上派出所报案,说让人骗了,钱让人偷光了,房子都给骗走了。我问他‘认识骗你们那人么?’,结果老太太坐地上就嚎,说有人把他儿子给骗住,又撺掇他儿子偷家里钱,偷着卖了房子,现在还把他儿子给绑走。让我们把她家的钱,房子,儿子一个毛不少立刻还她。”

    他骂了句,道:“我上哪立刻弄去。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整走,查过之后你们猜咋回事儿?”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都没作声。

    “咱操的!哪来的人撺掇,就是内个儿子齁不是东西!在外头欠一屁股债,媳妇儿受不了,领着闺女跑了,一帮…人…追…债要剁他手,没办法,最后把主意打到老爹老妈身上了,偷钱偷房证把整个大院卖了,现在买主天天撵他们搬走,老太太就天天坐派出所门口哭,咋说也不听,因为我说他儿子是坏人还把我给挠了。你们看看我脖颈上这大血道子。”

    众人:“……”

    高秘书嘴角微抽,“这老太太不像是糊涂,应该有点儿病,偏执什么的。”

    那人又道:“更有意思的,内老头儿别看拄个拐棍浑身哆嗦,居然是解放前的老干部。”

    这时,韩耀送烟的动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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