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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公馆作者:陈叔珏-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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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天原约了一位报馆里的朋友谈事,正好碰见冯砚棠,知道他是个能说又懂行的,便求他做个陪客。他正愁没事排遣,便满口答应下来,跟那人同去。
  那位“报馆里的朋友”姓楚名桐字凤祁,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办报人。这个人,模样温文尔雅,却是出了名的难说话外加胆子大,他若是欣赏你还好,要是万一看你不顺眼,便甭管你是谁,绝对敢在自己的小报上登出你的新闻来。偏他的报道都是有根有据的,极难否认,因此颇对老百姓的胃口,销路甚好,弄得一班达官显贵真是对他敬畏有加。但此人得罪的人虽多,却始终无人动他,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和诸多名人文士都有来往,声望太响亮以至于不好下手,也有人猜
  他背后有靠山。今天那官迷,便是为了一桩自己的花边丑闻落在他的耳目之内,特意来求他高抬贵手的。冯砚棠问明其意,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了楚桐,十分热络。
  要说那楚桐的确是脾气够硬,明知道请客的人可以拿出不菲的封口费,他却一点面子也不讲,一口咬定此事现已不归他管,只去找他的旗下的主管们就行了,冯砚棠跟记者们打过几回交道,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十分的帮着两边打圆场说好话。楚桐懒得搭理这等小事,却大约是出于报刊人的职业敏感,觉得冯砚棠颇对自己的胃口,因此竟抛下了做东的,只管和他攀谈起来,冯砚棠不好冷淡他,只得和他敷衍着,谁知这一来便越聊越投机,最后竟津津有味的彼此说起生意经来。楚桐说自己办报的宗旨是只管说话,不怕得罪人。他的报社从不倾向于哪党哪派,跟所有政治家们也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不偏不倚、中肯中立,若不如此,他的刊物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冯砚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倒有点担心起来:“然而你不同于普通百姓,就算极力撇清,也不太可能远离政治漩涡。我觉得你这样的处事态度,简直有点类似于走钢丝了。”楚桐哈哈大笑,说道:“你越这样说,我倒是越觉得骄傲起来了。”冯砚棠闻之,觉得这个楚桐很有些性情中人的味道,便想与他深交,因此一顿饭吃过,彼此留了联系方式,约着有空再见面。
  果然没过几天,楚桐一个电话打到了冯砚棠的酒店,请他到自己家里喝茶,冯砚棠欣然前往。楚桐住在一处蛮繁华的路段,外面临着熙熙攘攘的大马路,里面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小洋房。房间内是西式装潢,家具则都是中式的,正墙上挂着一张写意的《溪山听雨图》,乃是近人的作品;对面洋壁炉的上头又摆着一副油画,画中却是一个中国女子,似乎是个出嫁的新娘:那女孩儿穿着大红纱的袄儿,喜鹊登梅百褶裙,坐得端端正正的接受着众人的仰望。她的耳边是亮晶晶的玛瑙坠子,手上是晶晶亮的玛瑙戒指,鸦翅一样的头发盘成一个横髻,眼睛比对面那张画里的一汪碧水还要清透得多,主人将她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显然是对她甚为喜爱。冯砚棠望了一会那张画,又瞧见壁炉旁边的小书架子上摆满了书,有外文的,又有中文的,其中又有六七本是线装书,《孙子》也有、《章子》也有、《尉缭子》也有,他一看见那本《尉缭子》,便情不自禁的抽了出来。
  那《尉缭子》的扉页上却有一行魏体的钢笔字,写道是“民国十六年七月廿日偕凤祁购于旧书肆,‘七书’补全矣。琨。”字迹棱角分明,遒劲有力,冯砚棠一眼望过去,觉得这
  几个字很有些眼熟,便长久的打量着。
  恰好这时楚桐端着咖啡走了进来,见他拿着那本书,笑道:“这书都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他现在正搬家,寓所里乱糟糟的,所以都堆在我这。这种书我才不看呢,没意思。”
  冯砚棠说:“你这位朋友,写得一手好字。”
  楚桐道:“可不是,据说章老二上学的时候,就恨不得经常帮人题字呢,不过他讲,他的字还不算最好的,他伯伯家的大哥,现在在X市驻扎,一手字比他好多了。”
  冯砚棠听见一个姓章,又听说在X市,心里便是一动,不禁问起那章老二的名字,楚桐知道他在那边待过,便详详细细的给他介绍道:“我这个朋友姓的是立早章,名廷琨,字仲瑶,长安人。他大哥的名讳我是不知道,但是据说在当地很有名,没准你也听说过呢。”冯砚棠登时心头一跳,想道:这世界总不至于这样小?又想着固然排行、籍贯相似,也未必就是一家子,楚桐却拿了一帧三吋大小的合影给他看:合影底下写道是“金声报社开业留影”,内有五六个人,其中只有一个穿军装的,站在最中间,高挑帅气,那就是章廷琨了。冯砚棠一见照片内章廷琨的长相,便不免又吃了一惊。


    ☆、第 35 章

  恰好这时窗下有汽车喇叭响,楚桐往窗外一探脑袋,笑道:“嘿,说曹操,曹操到,章老二来了!”车不过才响了一声,他可就跑出去迎接,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双手抱着纸箱子的瘦高年轻男子走上楼来。冯砚棠定睛看去,只见那章二西装革履,戴一架金丝框的眼镜,五官比相片上还要英气逼人,肤色倒比他预想的略深了一些,看得出绝不是那种经常坐办公室的人物。而章廷琨看见冯砚棠,也是微笑着向他问好,他这一笑之间,便显出一种温文的气质来,与章司令十分相似——若不是预先知道,哪里会觉得他是武人呢?
  章廷琨放下箱子,楚桐为他们做了介绍,因大家年龄相仿,冯砚棠便称他“仲瑶兄”,章廷琨听见冯砚棠的姓名,忽面露沉思之色,说道:“奇怪,我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似的?”冯砚棠还未回答,楚桐便抢先笑道:“嚯,可不敢被你听到!”便向着冯砚棠说:“你不知道,他这种人最可厌,S市所谓的‘不安定分子’,都在他手底下有份花名册,谁要是被他盯上,可了不得唻!对伐?”他故意学着当地口音,笑嘻嘻的向章廷琨点一点头,又说:“他就是政府的爪牙,一切不可告人的阴谋暴力的执行者,我生平最鄙视他这种黑暗势力的代表。”章廷琨则是佯怒道:“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敢劳您的青眼!再说了,你怎么不说暴乱分子都先做了些什么?你们这些新闻记者,从来都是只捡危言耸听的一面说话,也不管是否有失偏颇!”楚桐立刻反驳道:“我怎的有失偏颇?你可想想:我办的是新闻媒体,每天面对着普通大众,我当然要站在大众的角度说话!你不要将我们报刊人的良心,都看瘪了!”
  他二人笑笑闹闹,这章廷琨抽空向冯砚棠解释道:“你别怕,我可不是坏人,我是专门抓坏人的。我觉得你的名字熟,可也绝对不是在什么花名册上看过,我只是恍惚记得以前在哪里听过似的。”冯砚棠笑道:“我这是大众名字,家里有兄弟的,多有名里面带个棠字,重名了也不稀奇。”章廷琨点点头,也就换了其他话题。
  原来章廷琨是在S市的警备司令部任职,每天维持着十里洋场的秩序。那警备司令部的名声素来走两个极端,夸他们的说他们很好,恨他们的说他们极坏。不过冯砚棠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也就无所谓谁好谁坏,横竖他是正经生意人,理这些作甚?他唯一奇怪的,倒是那楚桐最恨与政界往来,又怎会跟这章廷琨掺和在一起?不过这话若问出来就有些冒昧了,因此他只好将这疑问存在心里,却打听起了章廷琨的身世。
  章二爷眉头一皱,说:“老式家庭,最沉闷的那
  种,我都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楚桐正喝茶,闻言便笑道:“那是,你不回家去,幸好还有你那个大哥顶着,可是最近这几年,我听说你大哥总不肯再婚,不知道你们家那几位老太爷,又该催成什么样子了。”
  章廷琨道:“我大哥那个人,也是个矛盾的人物,我早就劝他不要回乡,他偏不听,如今便是被这样满是旧势力的环境困住,我也不同情他。”
  楚桐笑道:“嗬!说得轻巧,你不过不敢面对而已,还找出这些理由来。”
  冯砚棠在一旁壮着胆子问:“仲瑶兄,不知令兄现在哪里高就?”
  章廷琨道:“我听凤祁说你在X市待过,那你一定听到过他,他就是当地绥靖公署的主任。”
  冯砚棠没说话,脸色可就有点发白,章廷琨看他有些异常,便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冯砚棠慌忙推说这是下午坐车时着了风,喝点热茶就好了,顿了顿,瞧见没露出端倪,便告辞而去,楚桐大概是因为章廷琨在这里,也不十分留他。
  第二天,楚桐又邀冯砚棠一起打网球,冯砚棠有心不去的,被他软语哀求了几句,只得答应了。他原问好了那天打球的只有他们二人,谁知打了一半,章廷琨还是来了。冯砚棠正在紧张,却听见楚桐向着章廷琨道:“你不是陪着密斯卫出去办事了?怎么又来找我们?”章廷琨道:“素芩的事办完了,她自然就跟我分手回去了,我今天原答应了你的,不来不大好。”楚桐似笑非笑的说:“来不来,什么关系?咱们谁跟谁?我又不会说你什么。”章廷琨道:“得啦!你那一句重色轻友,就够我受的。”楚桐一笑,又说:“可是我已经另邀了别人。”章廷琨道:“我知道,所以我就坐在外面看你们打,等散了场,我请你们吃饭。”他说着,果然去休息椅那里坐着,冯砚棠暗想道:“这俩人好生古怪。”便借口说自己累了,将章廷琨换了过来。章廷琨的体力技术明显都比楚桐好得多,他一上场,楚桐就连连落败,没多久就嚷嚷着不玩了。章廷琨立刻去给他们买汽水,冯砚棠趁机跟楚桐告辞,楚桐却不放他走,说:“这怎么好意思!累了你半天,他一来就把你撵走啊?倒显得我们不懂事了。”僵持间,章廷琨已经买了汽水回来,冯砚棠无奈,只好又坐下,于是少不得一起吃了饭,章廷琨又邀他们去看电影——是葛丽泰。嘉宝主演的《茶花女》。冯砚棠虽然乐意看看嘉宝,却不乐意做电灯泡,死活推了,这才返回了酒店。


    ☆、第 36 章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他到底还是跟楚桐并章廷琨两个人熟了起来,他趁机问了楚桐,为何单单乐意同章廷琨来往。楚桐道:“章老二可不是那种不分是非的政府走狗。我们原先并不认识,只是我那年刚来S市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文章得罪了人,被一帮小瘪三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正好他从旁边经过,算是救了我一命。他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处长,却见我是一个正义感过剩的穷酸文人,就对我很是关照。我们彼此的经历虽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却难得很谈得来,他发现我在S市没有根基,文笔又锋利,知道我容易得罪人,就一直暗地里保护着我,面上却从不居功。我是直到自己办起了报社,才偶然发现了这些年他对我的照顾,此等盛情厚谊,竟让我无以为报了!”冯砚棠闻听了这一切,方才恍然大悟。
  章廷琨本人虽也从戎,没有他哥那种倥偬多年的经历,因此性格上也就不那样刻板严厉,他喜欢穿便装,对一切小布尔乔亚的风尚之举熟稔于心:他懂赛马、懂网球、懂跳舞,还打得一手好桥牌。不出两三天,他就跟冯砚棠玩到了一起,而冯砚棠很快发现,章廷琨其实跟老家的关系十分疏远,便也放了心,他们仨见天的聚到一起,谈天说地,打牌喝酒。冯砚棠自小到大,身边并没有几个能聊得来的同龄好友,现在碰见章楚二人,真是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有一次他忽然在心里想,如果早些年遇到他们两个,章司令会不会网开三面,赞同自己跟他们来往?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摇头否定了:且不说论起辈来,自己搞不好还得喊章廷琨一声“干叔叔”呢,就楚桐那个愤世嫉俗的笔锋,章司令只怕也不大可能赞成自己跟他大张旗鼓的往来吧?他想着竟不禁失笑——大约是因为远离了章司令的身边,往日那些矛盾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轻松多了,倒似乎被回忆美化了似的。自此后,他大凡遇见什么新鲜事物,就在心里暗暗揣度章司令对此会如何看待,且描摹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章廷琨跟他老家的关系,是因为婚姻大事才出现裂痕的。他本来在家有婚约,却被他逃了,家里一怒之下,险些将他的名字逐出家谱,虽然后来被劝住了,彼此间还是别扭的很,故此他哪怕是逢年过节也懒得回家。他现在跟司令部一个姓卫名素芩的机要秘书打得火热。那卫素芩虽为女子,却是个十分能干的破译员,性格也颇为强硬,楚桐打趣章廷琨要是跟她结了婚,必然要被她管制住,章廷琨道:“少胡说,我知道你是怕女人的,你大概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跟你那画上的新娘子长相厮守了!”楚桐跟冯砚棠解释:那油
  画是一位旅法学生画的,章廷琨在外读书的时候,偶然在画廊里看到,因为思乡情切,就买了下来,后来一直带在身边。结果他跟楚桐熟悉之后,楚桐去他那里做客,一眼相中了这张画,便死活要了过来。再后来,大家发现楚桐对这张画万分爱惜,甚至胜过了原主人章廷琨,就老拿着这个开他的玩笑,说章廷琨对着这张画好几年也没见怎么着,偏他就一副被迷住了的样子,大约是要跟画上的女人拜堂了。
  既然得知了章廷琨不大回乡,冯砚棠不免又问起他的那个大堂哥来,章廷琨笑道:“其实我们俩一般也不大说得上话,他大我太多,生性又刻板。我小时候啊,看见他就想躲!”冯砚棠便问他为什么排行靠前,年龄却跟章司令差那么多,章廷琨说:“男孩子不好养活。我跟我大哥之间,本来隔着好几个兄弟,可惜都夭折了。我没出生之前,他是家里的独苗,被一大家子人惯得不像话,可是个真真的大少爷!等我出世了,底下慢慢的又添了几个男孩子,这才不显得他那么尊贵了。不过按我们家曾祖父的说法,究竟他是长房长子,我们兄弟几个,谁也不能越过他的次序去,所以处处还是要以他为先,我小时还为此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子呢!”冯砚棠闻言便笑了,章廷琨被打开了话匣子,便又接着讲了起来:“我那大哥,可是个妙人!我的第一任嫂子,的确可以当得上贤良淑德四字,只可惜——咳!只可惜没福气咯。后来刚有消息他要调回X市带兵,他家老太爷就琢磨着趁机给他弄个填房,当时已经敲定了人选:那女孩子没读过书,不过年轻漂亮,其父与老太爷同年又是同乡,在当地颇有权势,那媒人一走动,双方家长都大为满意。谁知大哥回去,第一件事就是铲除旧势力,铲来铲去,铲到了他那准亲家公的头上,亲事掰了不说,章家也被他弄得颜面扫地。老太爷当年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也要跟他断绝关系,大哥自己却根本不当回事,老太爷也没了办法,这件事只好又被耽误了下来。”章廷琨说的眉飞色舞,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接着讲起来:“其实我那大哥,桃花倒是不断的。他因为仗打得好,数年之间,领章的花头嗖嗖的加重——我们章氏祖祠里,历代虽不乏高官,却还没出过他这样的大官呢。再加上模样不错,额外得了不少家有待嫁之女的长官青眼。前几年有个阁老,想要为他介绍一位名门闺秀,可是大哥这个人呢,只要贤妻,不求嫁妆,打听了一下那位女士的名声,知道不是个可以持家的,一口就给推了,弄得那阁老也颇下不来台。要我说,大哥就是性格太硬,屡屡得罪人,不然也不至于远戍西北了。不过话说回来,
  以他那脾气,没准戍边倒是个极好的选择呢。”
  冯砚棠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接道:“没错,他的脾气是够大的,说话又直,从来不顾惜别人的想法,更不用说向人示弱——”说到这里忽觉失言,便掩饰道:“不过我这也是道听途说,究竟是没有亲眼见过他。”
  “原来他的脾气已经臭到闻名衙门内外了么?”章廷琨倒是没听出来纰漏:“他那人,究竟是颐指气使惯了,从来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要觉得这件事是为你好,就一定要你按他的意思办。我还在家时就说过他:人至察则无徒,不过想来他也没听进去。”
  楚桐也接道:“你大哥究竟是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心肠硬也是难免。 不过依我说,现在的局势这么不稳定,他的辖区那么远,或不至于牵扯到战局中间来,所以倒可算是件好事。”
  冯砚棠微微的点了点头。章廷琨却说:“你太不了解我大哥的性格了。就算他的辖区远,你以为他就肯龟缩偏安于一隅?需知抗战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情,身为军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岂能因小我而忘大义,坐视民族于水火?我可以打赌,大哥是肯定会上战场的。”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人都现出了担忧的神色,冯砚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里用丝绳吊着一枚蓝宝石戒指——楚桐则是问道:“这么说,你也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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