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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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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亨通指了指大池塘的方向说:“老马,你也知道,咱们县三年前修的这水库,豆腐渣工程,每年夏天一涨水就没过大堤,所以,窑厂出事不久就给淹了,什么都没了,水退了,就剩下几个水塘。赵大经常在那里钓鱼,渐渐地还盖了几间简易房,圈起地来改叫个‘大池塘’整天钧鱼……这是啥?这就是现实!你跟赵大较个啥劲啊——楚兄,你说对不对?”
    楚天瑛心里有数,幽幽一笑,不说话。
    马海伟气儿不顺,说嘴又说不过皮亨通,干脆拿起一瓶啤酒来对瓶儿吹,解开衬衫,让清风吹撩着闷热的胸口问道:“对了,那葛友是于啥的?”
    “退伍的特种兵,被赵大请来当保镖的,据说身手和枪法都特别棒。”皮亨通说,“这两年,赵大的胆子变小了,过去那人,见庙门都敢踹两脚,现在烧香拜佛比谁都勤,对人防得可小心了。除了葛友和李树三,其他人想见他都要先经过这俩人,否则根本没有可能。”
    “那个李树三,我有点印象,是不是脸上的骨头都格棱着,半边脸被柏油烧黑了?”马海伟问,“当初我调查塌方事件时,见过一面,他不爱说话,老藏着掖着什么似的,给人感觉一肚子的鬼。”
    “对,就是他。李树三不是本地人,塌方事件前不久才来到窑厂,和赵大一起搁伙计的。”皮亨通说。
    “现在他做什么呢?”
    “啊?你没见过他吗?”皮亨通很惊讶,“他就是你们住的那个旅店的老板啊,就是他把你们来到渔阳县的消息告诉赵大的。”
    马海伟和楚天瑛吃了一惊,从入住旅店到现在,前台接待他们的始终是一个小姑娘,并没有见到任何半边脸烧黑的人。
    看来,这个李树三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着每一个客人,竟然认出了三年未曾谋面的马海伟。
    不过,这倒让马海伟有些困惑:“赵大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和他一起搁伙计的李树三才开了那么个小旅店——他俩没有因为分赃不均的事儿闹翻过吗?”
    皮亨通喝了一口啤酒,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俩的关系好得很,县里人人都知道,李树三是赵大的狗头军师哩。”
    “那么,你又是赵大的什么人呢?”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天瑛忽然问。
    马海伟惊讶地看着口风骤然一转的楚天瑛,然而楚天瑛跷着二郎腿,微笑着望着皮亨通,浅浅地啜了一口啤酒。
    皮亨通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耷拉在腰间,呆呆地看着楚天瑛。
    突然,他替自己分辩道:“楚……楚警官,我只是替赵大跑跑腿,偶尔给他的公司写几篇宣传稿,疏通疏通县里的关系,别的可没我的事情啊!”
    “呀!”马海伟不禁笑了,“你咋看出他是个警官的?”
    “我当过兵,又是记者,一看楚警官这坐相,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而且——”他歪着个脑袋揣测道,“而且您还是京里来的大官吧?”
    “不大不小。”楚天瑛仰起头一笑,刚才皮亨通和他一碰杯,他就知道皮亨通怀疑自己的身份了。马海伟和皮亨通一阵浅谈,他判断此人只是个油滑而不得志的小文人,对赵大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所以不妨恐吓一下,套出几句有用的话来。
    看着楚天瑛高深莫测的模样,皮亨通更确信此人是个大官了,试探着问道:“楚警官,您莫不是来微服私访三年前的塌方案的?那时候我还没和赵大走得太近,所以事情的内幕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怀疑那些工人的死因,但公安局调查说他们真的是死于自然的塌方啊!”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狡猾,把责任统统推到警局身上了。
    楚天瑛一笑道:“我们此行,和塌方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至于来做什么,也用不着向你汇报,所以你等会儿大可以跟赵大说我的身份,并且告诉他,老马和姓楚的就是听说渔阳县的库鱼有名,专程赶来尝尝鲜的。”
    皮亨通吓坏了:“楚警官,我……我绝对不会跟赵大说的,那个家伙作恶多端,早晚要遭报应,我坚决和政府站在一头啊!”
    “站哪头是你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不过,我们一天不离开渔阳县,赵大就一天不会放心,万一他哪天失眠上火,有了什么无毒不丈夫的想法,还望皮老兄提前知会一声。”
    皮亨通捣蒜一样点头道:“一定,一定,我坚决和政府保持一致!”
    “老皮,坐下,接着吃,接着吃。”楚天瑛用筷子敲敲碟子,“看你多么会摆菜,这鱼头朝着我,按规矩,鱼头要朝着主宾,这就是说,你早把我看透了,是吗?”
    皮亨通满头大汗,像一条被架在烤炉上烤得“嗞嗞”作响的鱼。
    吃完饭,皮亨通把楚天瑛和马海伟送回到旅店,俩人去找了一趟郭小芬,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郭小芬说:“有个情况你们肯定想不到。”
    “什么情况?”楚天瑛问。
    “我刚才下楼想去吃点东西,发现有个人在前台办入住手续,正是那个翟朗,他说自己身上有钱,但行李丢了,身份证在行李里面,让女招待把老板叫出来当面说明一下。女招待说老板不在,又说旅店没那么严格,让他登记了下身份证号,就给他安排入住了——看翟朗一脸悻悻然的样子。”
    “坏了,看来翟朗是来找李树三算账了。”马海伟说。
    楚天瑛点点头说:“翟朗跟田颖搏斗时,把挎包摔在地上了,走的时候也没有拿走,所以没有身份证。但是‘叫老板出来说明’,肯定只是个借口——小郭,你看清他住的是哪个房间了吗?”
    “咱们这一层顶头的那个屋子。”郭小芬说。
    “这个翟朗啊,早晚要闯下大祸!”马海伟说,“我看最好找个人盯着点这个二百五!”
    正在这时,郭小芬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后,她对楚天瑛和马海伟说:“我出去一趟,是图书馆杨馆长给我打来的,说是有点事情想跟我谈谈,让我到她家里去一趟。”
    楚天瑛叮嘱她注意安全,保持通信畅通。
    郭小芬离开后,马海伟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呼噜打得墙壁都掉灰。楚天瑛心里烦乱,便出了门,来到旅馆二层的公共阳台上,向外面望去:后院与一片堆满了废旧建材的空场只隔了一堵洋红色的砖墙,现在墙头正酣睡着一只虎皮纹的野猫,墙根生满了野草,一根从墙缝里莫名其妙长出的枝丫上,拴着一簇麻绳……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静谧的错乱,他突然想起凝来:自从来到渔阳县之后,他没有接到过她的任何一个电话或一条短信,为此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他的不存在毫不关心,也毫无挂念,跟前一阵子的缠缠绵绵判若两人。难道就是那次晚风中的四目相对,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如果是这样,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都算什么?来了,走了,开始了,结束了,毫无痕迹,连骨灰也不剩一点儿吗?
    野猫,野草,枝丫,麻绳,没有风,也没有动……
    楚天瑛想,也许去睡一觉会好些,当睁眼闭眼都是某个人的影像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闭眼的时间再长一点儿。于是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马海伟的呼噜声此时小了许多,所以他也很快就昏昏入睡……
    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小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嚓嚓!”
    宛如一头在草丛中假寐的豹子,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他醒了,而且醒得十分彻底!
    钟表走动的声音不对,其中掺杂了一些不该有的动静!
    不好!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哐”的一声,门被猛地踢开,伴随着一阵“不许动”的大喊,几条大汉风驰电掣地扑了上来,两个人摁住犹在梦中的马海伟,还有三个人冲向睡在里面那张床上的楚天瑛。说时迟那时快,楚天瑛就势往床下一滚,那三个人没刹住,一下冲到床的里侧,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从另一边蹿出来的楚天瑛,脚尖一勾将床板“呼啦啦”踢起,生生砸在了那三个人的头顶上,疼得他们“哎哟”大叫,趁着擒拿马海伟的俩人一愣的工夫,楚天瑛一蹬那床板,腾空跃起,竟从他们的肩膀上一掠而过,扑向站在门口的指挥者。那指挥者抓了一辈子人,万万不曾想到兔子还敢搏鹰,手中的枪还未举起,就被楚天瑛一劈,一挑,一勾,一拧,当即手枪易主,单膝跪地,太阳穴上已经顶上了冰冷的枪口!
    屋子里外的刑警们都惊得呆若木鸡。
    “晋队,自己人。”楚天瑛低声在他耳畔说。
    晋武的胳膊被反拧,疼得汗珠子冒了一额头,刚刚骂了句“谁他妈跟你自己——”,就看到楚天瑛亮出的警官证。
    “这,这……”他哑口无言。
    楚天瑛微微一笑,放开了手,手枪一个反转,将枪柄递给了他。
    晋武慢慢地站起,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几乎脱臼的手臂,接过手枪插进枪套,对着一众刑警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出去!”
    人走屋空,只剩下马海伟、楚天瑛和晋武三个人。
    “你是北京的警察,来我们渔阳县做什么?把公文拿出来看看!”晋武厉声说。
    “没有公文。”楚天瑛摇了摇头,“有也不能给你。这次我们办的案子,上面有命令,高度机密,不到最后,不需要告知地方上的同志们。”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晋武把脸一沉。
    “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一直懵懵懂懂的马海伟这时才清醒过来,从地上捡起被踏坏的眼镜,“你个龟孙成天和赵大搞在一起就合规矩吗?”
    晋武一愣道:“你们这次来,是要查赵大?”
    “我说过了,高度机密,不能跟你讲。”楚天瑛一笑,“晋队长带着一帮弟兄山呼海啸地冲进来抓我们,到底为了啥啊?”
    晋武精神一个抖擞道:“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因为杀人被我们抓起来了,并且供出你们两个是同伙!”
    一时间,楚天瑛和马海伟好像在吕梁山的山沟沟里听见村民讲西班牙语,都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了片刻,才不约而同地转过味来说:“不可能!”
    “她叫郭小芬没错吧?是北京来的记者没错吧?”晋武嘴角流露出一丝讥笑,“她杀死了我们县图书馆的杨馆长,被当场缉拿归案!”
    楚天瑛望着窗外,那堵洋红色的砖墙墙头,虎皮纹的野猫依然在酣睡,这没有风的下午,到处都充溢着诡异的气氛。
    很快,楚天瑛和马海伟来到了杨馆长被杀的现场——她住的两居室的客厅里。
    这处住房位于一栋砖混结构的板楼四层,楼是东西向的,阳光很不好,所以里面也阴沉沉的像到处都发了霉。杨馆长中年丧夫,只收养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孩子,一起住在这里,相依为命。那孩子回家来,见门开了一道缝隙,有点奇怪,轻轻推开一看,见杨馆长趴在地上,一个女子正蹲在她身体的左侧勒紧一根很粗的麻绳,当时就大叫起来。那女子站起来不停地说“不是我杀的她”,然而喊叫声还是招来了大量的邻居,把女子当场扭送到了派出所。
    警察在她身上搜查出了署名“郭小芬”的身份证和记者证。
    郭小芬坚持自己是应杨馆长邀请到她家中做客的,一进门就发现了她的尸体,然后说有两个朋友住在旅馆,可以替自己作证。
    杨馆长的尸体还遗留在犯罪现场供刑警们取证,楚天瑛粗略地看了一下,根据现场的情况初步可以判定,凶手是从杨馆长背后突然袭击,杨馆长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迅速勒毙。
    看了一下尸体,眼睛还没有全闭,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吐出小半截舌头,形象十分可怖。
    “我要见一下郭小芬。”楚天瑛对晋武说。
    晋武摇摇头说:“不行,她现在是杀人犯。”
    “郭小芬是很有名气的新闻记者,专门跑法制口的,她怎么会行凶杀人?”楚天瑛十分生气,“没有动机,没有物证,没有目击到她的犯罪过程,就说她是杀人犯,你一向就靠着想当然破案吗?”
    晋武眯起眼睛看了看他说:“我说楚警官,你的警衔比我低,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当领导的?我看你也奔三的人了吧,才混个一毛一,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你们上级敢把什么高度机密的大案交给你来破!”
    楚天瑛心里一寒,自己这个前省厅刑侦处长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他知道,再往下说就该似煮过头的饺子——露馅了,便苦笑一下,拔腿便走。马海伟跟在他后面说:“跟这龟孙就算完了?”
    楚天瑛不知道该讲什么,乌盆的事情亳无进展,现在又把郭小芬搭了进去,杨馆长被杀的现场,物证少之又少,短时间内很难抓出真凶……千头万绪,每一条却都似有还无,令人焦头烂额。
    物证少之又少……
    人证呢?
    楚天瑛突然想起,那个目击了郭小芬“杀人”的孩子,似乎并没有人对他的证言好好质询,况且以晋武那二两脑汁,恐怕也根本就没有把他列入重点调查之列。
    别人的疏忽,永远是自己的机会。
    楚天瑛问了一下别的刑警,得知孩子已经被杨馆长的姐姐接到自己家住去了——就在这座楼隔一条街的小区里,便和马海伟下了楼一起过去。
    一敲门,就听见“嘤嘤”的哭声由远及近,门打开了,杨馆长的姐姐眼睛红红的问他们有什么事,楚天瑛和马海伟表明来意,杨馆长的姐姐将他们请到里屋。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异常痩弱、十五六岁样子的男孩坐在靠墙的一张床上,脸色苍白,一只眼蒙着黑色的眼罩,另一只眼望着窗外,目光呆滞,犹如一口枯了很久的井。
    从侧面看上去,他的脸上不见一点儿悲伤的颜色,也许是过于单薄的缘故,倒像是揭了一张皮直接贴在墙上。
    “大命,这两位警察同志找你问几句话。”杨馆长的姐姐说。
    这孩子名字好怪,楚天瑛一边想,一边和马海伟拽了凳子坐在他面前,大命立刻把身体缩了缩。
    “请你把看到你养母遇害的全过程重新讲一遍。”楚天瑛说。
    “我……我都说过了啊。”大命揪着衣角。
    楚天瑛很严肃地说:“有些细节,我们需要再了解,也要对照一下你前后的回忆有没有出入,所以——请你再讲一遍。”
    大命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讲述了一遍他回到家看见养母遇害的经过,和此前对警方讲过的没有什么差别。
    讲完了,大命出了一口气,仿佛在为自己没有说错什么而倍感放松。
    就在这时,楚天瑛突然抛出问题:“当时你养母趴在地上,你怎么判断出她是死了,而不是昏倒了?”
    大命一愣,有些紧张地说:“她脖子上勒着绳子呢,而且那个凶手看见我进来了,站起来就反复说‘不是我杀的’……”
    “你亲眼看到那个女人蹲在你养母身边勒紧绳索了?”楚天瑛厉声问道,“她到底是勒绳子呢,还是拿着绳子在看呢?请你想清楚再回答。”
    大命想都不想就说道:“是在勒绳子!”
    “扯淡!”马海伟忍不住骂道,“让你想清楚再回答,你张嘴就喷,你脑袋安在高压水龙头上啦?”
    “就是在勒绳子。”大命小声嘀咕了一句。
    马海伟把眼珠子一瞪。
    “就是在勒绳子。”大命的声音抬高了一点儿。
    楚天瑛和马海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倔强,又好气又好笑,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他们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
    大命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开始号叫起来,一边不停地重复着话语,一边在床板上“哐哐哐”地抽搐身体,活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猴子,剩下的一颗眼珠子不停地向外凸出,嘴角喷吐出大量的白沬!
    楚天瑛和马海伟一惊而起,不知所措,杨馆长的姐姐扑上来抱住大命,使劲掐他的人中,大声喊着“大命这是梦,大命这是梦”,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昏昏睡去。
    杨馆长的姐姐将楚天瑛和马海伟拉到客厅,关上里屋的门,双手合十道:“真是对不住,这孩子自从被我妹妹领回家,就有了这么个疯癫病,发作起来要死要活的,省城的医院也去看过,怎么也看不好。唉,也不知道他在赵大的窑厂里受了什么虐待,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一句话像在黑暗中划着了火柴,楚天瑛的眼睛一亮道:“怎么,大命在赵大的窑厂里待过?”
    杨馆长的姐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双眼睛里全都是恐惧。
    楚天瑛是审了老多案件的,能够通过谈话对象的一蹙一颦,瞬间判断他或她的想法,于是立刻拿出警官证说:“杨阿姨,您看,我们是北京来的,并不是本地警察,有什么话,您可以和我们敞开了说——大命在赵大的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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