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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巫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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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边缘,瞥见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湿的木墙。
那是个小屋或棚子,微小松散,彷佛是由小孩搭盖而成。格得用手杖轻扣低矮的小门,却无人应门。格得推门入内,他几乎得九十度弯腰才能进去,在小屋里也没办法站直。
木炭在屋内的火坑里正烧得红透,就著炭火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一个白发长长的老人吓得倚在最远的墙边,另一个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从地板上一大堆毯子或兽皮底下探头窥看。
“我不会伤害你们。”格得小声说。
他们没说话,格得看著其中一人,再看看另一人。他们的眼睛因恐惧而显得深暗。格得放下手杖时,毯子底下的人躲起来悲泣。格得扯下那件被雨水和冰水打得又湿又重的斗篷,再脱去其他衣物,赤裸著缩在火坑旁。“给我点东西包住身子吧。”他说道。他的声音沙哑,由於牙齿打颤,长久冰寒发抖,他几乎不会说话了,就算屋内那两人听得见,也听不出所以然,不会回答。他伸手从床堆抽出一条毯子,可能是羊皮吧,大概也是历史悠久,上面全是破洞与污垢。床堆下那人吓得低嚎,但格得没多理会。他把身子擦乾,然後小声说:“你们有木柴吗?把火烧旺些。老伯,我是来求助的,无意伤害你们。”
老人没有移动,只是害怕地呆望他。
“你们听懂我讲的话吗?你们不说赫语吗?”格得停顿一下,又问:“卡耳格语呢?”
一听到卡耳格,老人立刻点点头,像系在线上悲哀的木偶老人一样。但那是格得仅会的卡耳格语,所以他们也无法继续交谈。格得在一面墙边找到柴堆,就自己生了火,然後比手画脚要水喝,由於吞了海水使他非常难受,这时更是干渴如焚。老人瑟缩著,伸手指向一个装水的大贝壳,又把另一个装著烟熏鱼乾的贝壳推到火旁。於是,格得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吃喝了一点东西,等力气和知觉稍微恢复,才开始纳闷自己身在哪里。他就算依靠法术风,也不可能航行到卡耳格诸岛,所以现在这小岛一定位於陲区,在弓忒岛东边,但仍在卡瑞构岛西边。真奇怪,居然有人住在这麽渺小荒寂的地方,它不过是个蕞尔沙洲罢了;这两个人说不定是被放逐的。但格得实在太疲倦,一时没有精神追究明白。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处翻转,把银白色的毛榇里先烘乾,等到表层的羊毛也暖和起来,虽然还没全干,他就用斗篷包住身体,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怜的两老。”他对不发一言的主人说完,就把头直接放在沙地上睡了。他在那个无名小岛睡了三天。第一天早晨醒来,全身每条肌肉都酸痛,而且发烧难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虽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复,他於是穿上那些没水可洗而残留盐结晶的衣物,走出小屋,在苍茫的清晨晓风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诱骗来的地方。
这是个夹杂岩石的沙洲,最宽约一哩,长有一哩多,四周被浅滩和岩石包围。沙洲上没有树木或树丛,除了海草之外,没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个洼处。屋中那对老人独自住在空阔大海上这个全然孤绝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来的木板和树枝建造而成……其实根本是堆起来的。饮水取自小屋旁一处略咸的井水,食物是新鲜或干燥的鱼、贝、和岩藻。格得原以为屋内那些破兽皮、骨针鱼钩、钓线、钻火器等,都来自山羊,但其实是取自花斑梅豹。远里也的确是海豹夏天来养育小海豹的地区,但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没有半个人会来。老人害怕格得,不是因为他们以为格得是幽灵,也不是因为格得是巫师,只因为他是个人。他们俩早就忘记世上还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与畏惧一直没有减轻。他每次若以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会赶快溜走,然後从那头帘幕似的肮脏白发内,皱著眉盯视格得。至於老妇人,起初一见格得有动静,就会在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後来格得在幽暗的小屋里发烧昏睡时,曾见她蹲著注视他,露出不解、纳闷和关切的表情。不久老妇便主动取水给他喝,他起身要接贝壳时,她吓得把贝壳打翻了,里面的水全部洒光,于是她哭起来,还拿灰白的长发拂拭眼睛。
现在,老妇看著格得走下沙丘到海边,把冲到海边的船只厚板收集起来利用老伯的小斧头和自己的捆绑巫术,重塑一条船。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为可用的木头不够,全靠巫术弥补不足。不过,老妇倒不太观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观看他本人,观看时,眼里总流露著同样关切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离去,马上又带回一样礼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一大把贻贝。格得接过贻贝,就湿答答地生吃了起来,吃完还向她道谢。
她似乎受到鼓励,又回到小屋里,回来时手上拿著东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边看著格得的睑,一边打开包裹,然後举起来让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丝绸锦锻,镶有高贵的珍珠,因盐渍和岁月而发黄。小小的上衣所镶绣的珍珠是格得认识的图形:卡耳格帝国双白柙的双箭,上面还加了个王冠。
老妇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缝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皱又脏,她先指指那件小丝质衣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来,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婴儿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别缝了一个隐密口袋,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小东西,交与格得。那是小块深色的金属,可能是破掉的珠宝手镯,看起来只剩半个圆圈。格得凝神细看,老妇人用手势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得真的收下才停止,并再度微笑点头。她给了他这样礼物,但那套衣裳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包回脏毯子里,然後蹒跚走回屋内,把那可爱的东西收藏好。
格得内心充满怜悯,他把那个破环圈收进上衣口袋,动作之谨慎,差不多与老妇人的动作一样。他猜测,这两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国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夺位者因害怕弑洒王室血统,所以把他们放逐到远离卡瑞构的无名小岛,死活由命。其中一个是男孩,当时大约八至十岁;另一个是结实的女婴,穿著那件绣珍珠的丝质衣裳。後来兄妹俩活了下来,一直在这个海上沙岩岛独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绝凄凉的老王子与老公主。
可是,他这个猜测是否真确,要等数年後才真相大白。到那时,厄瑞亚拜之环的寻觅之旅将带领他到卡耳格帝国领土,进入峨团古墓。
格得在岛上度过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静而黯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他那艘集合木头与巫技、碎片与法术而构成的小船准备出航了。他曾试著告知老人,他愿意带他们去任何地方,弓忒岛、司贝维岛或托里口岛,甚至如果他们要求,尽管卡耳格海域对群岛区的人而言一点也不安全,他也愿意带他们到卡瑞构岛某个孤寂的海边,让他们上岸。但这两个老人不肯离开这个贫瘠小岛。单凭格得的手势与平和的话语,老妇似乎不明白格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绝了。他对其他陆地和人类的记忆,全都是血腥、巨怪、哀号的孩提梦魇。看老伯一直摇头,一直摇头,格的可以明白其中道理。
于是,那天早上格得在并边把海豹皮制的水袋装满了水。由於他无从对两老提供的食物和暖火表达感谢,而且他想回赠老妇,身边也没有礼物,只好尽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咸泉水施咒。结果,由沙地涌出的水,变得与弓忒岛高山上的山泉一样清甜,而且永不乾涸。基於此故,如今这个沙洲岩岛已见人烟,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构之为“泉水乡”。只是,那间小屋已不复可见,而且,许多场冬季暴风雨雪落下来,也使那两位终生居住於此、老死於此的老人,失去了踪影。
格得驾船驶离小岛南端沙滩时,两位老人躲在小屋里,好像怕看他走。那天早上,海风平稳地由北吹来,格得让这自然风注满巫术帆,飞快地驶越海洋。
说起来,格得这趟海洋寻踪实在是件怪事。因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对追捕对象一无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晓得那猎物会在茫茫地海的什么地方。他只能凭猜测、凭直觉、凭运气去追捕,甚至效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们彼此看不透对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对“天光和实体”感到迷惑,格得对无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确定的是:他现在真的是追捕人,而不是被追捕的对象了。因为那黑影把他透引到沙洲之後,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滩上,接著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独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将他擒个正著,但黑影却没有利用这个大好机会,而是把他骗到沙洲後就立刻逃走,到现在都不敢面对他。由此可知,欧吉安想得对,只要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没办法依赖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须一直抵抗,一直追赶,尽管黑影的行迹跨越这些的大洋,尽管他毫无指引,只有好运,碰上这阵向南吹的自然风;内心又只有模糊的猜测或想法:南方或东方才是正确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见左边远方有一大块陆地的海岸线,那里想必是卡瑞构岛。他已经行驶到那些野蛮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细观察四周,看看有没有卡耳格帝国的长船或帆桨两用舰。他在霞光满天的暮色中行驶时,不由忆起了童年时在十杨村的那个早上,想起了手持羽饰枪矛的战土、火焰、浓雾等等。一边想著那天的情形时,心头一阵不安之馀,格得霎时领悟了:这个黑影当时怎么利用他的愚蠢,反过来愚弄他,似乎由他个人的过去中,在海面上引发浓雾来包围他,使他看不见危险而将他愚弄至死域。
他继续保持东南方向行驶,夜色笼罩世界的东边,所以,刚才遥见的那片陆地已然沈落不见。这时,海上的浪凹已全变成黑色,但浪头由於反映西天红霞,还明显可见。格得大声吟唱“冬日颂”及《少王行谊》等诗篇,因为这些歌谣都是在日回节时唱颂的。他的声音清亮,但一融入海洋广大的沈寂,就一无所有。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临了。
一年的这个漫漫长夜,他一直醒著观看星星由左边升起,慢慢划过长天,然後落入东边黑压压的海面。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海上,各风倒是一直带他向南行驶。他在警觉中,只能偶尔眯一下眼睛。其实,他行驶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语和巫术构成,其余只是厚板子和浮上,只要他松了塑形术和捆缚术,这些木头木板不久就会解散漂走,成为海上的零星残骸。同样,要是他睡著,那么,用巫术和空气编织而成的船帆,将无法长时间抵挡海风,而变成气体飘走。格得的法术虽然适切有效,但碰到像这种法术工夫较小的情况,保持持续运作的力量就必须不断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没睡。
他不肯变成隼鹰或海豚,以求轻松和快速,因为欧吉安建议他不要变换身形,而他深知欧吉安建议的价值。所以,现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驶。长夜漫漫,好不容易才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个大海。
太阳升起不久,他便见到前方有块陆地,不过,他没有急著驶向它。自然风已随破晓而减弱,所以,他升起轻轻的法术风注入帆内,以便驶向那块陆地。其实,一瞥见陆地,恐惧便再度进入心中,一股沈重的畏惧感驱迫格得转身逃走。然而,他像猎人跟随踪迹一样,跟随那股恐惧,一如追捕者跟随大熊又宽又钝的爪痕,那只随时可能由丛林中扑向他的熊。因为格得现在很靠近了,他根清楚。
格得愈来愈裴近,觉得这块突出海平面的陆地,看起来很怪异。由远处观看,是一整片山墙,靠近才知山墙细分成几道长形的陡脊,或者说分成几个小岛,海水在小岛与小岛之间的狭窄峡湾和海峡流动。以前在柔克学院“名字师傅”的孤立塔里,格得曾详细研究许多地图,但大都是群岛区和内梅地带的地图。现在他航行到了东陲,所以不晓得面前这岛屿可能是什麽岛。不过,他没有多想,因为横在他面前的,其实是恐惧,潜伏在岛中那些陡脊和森林之间,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驶。
被黑森林覆盖的悬崖这时幽幽挺立在他的船只上方。法术风把他推经两块海岬,进入一道峡湾时,海浪打击岩石岬角喷起的水雾溅洒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条宽度不超过两艘帆桨两用船的水道,延伸进入岛内。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边不去翻腾。因为悬崖壁都直削入海,这里看不见半个海滩,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显得特别漆黑。此地无风,十分安静。
黑影曾把格得骗到瓯司可岛的荒野,把他骗到砂岩地,现在会是第三次诱骗吗?是格得把黑影赶到这里?或是黑影把格得赶到这里,让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晓得恐怖正在折磨他,也确信他必须继续向前,完成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个邪恶的东西,追随内心那盼恐惧的源头。他小心行驶,仔细看著前後、上下与左右两旁的崖壁。他已经把新年头一天的阳光留在身後的开阔海上,这里放眼一片黑暗,他回头一瞥,海岬的开口似乎在遥远的亮眼入口处。他越接近悬崖的山脉基部,崖壁就越发高突,水道也越发窄小。他窥看前方琛黑的岩裂,还有左右向上直抽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岩穴凹点与巨砾突起,盘踞的老树树根半露在外。周遭一无动静。此时,他已到达内岛的尽头,那是一块多皱纹的素面巨岩,巨岩窄处正对一湾小溪的宽处,仅馀的海浪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拍击。滚落的巨岩、腐烂的树干、盘根错结的树根等等集聚之馀,只剩下一条窄水道可供驶船。陷阱,一个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静的山脚底部,他正在陷阱中。他前方与上方皆无动静,一切死寂,他无法再前进了。
格得运用法术和临时替代的桨,小心替船只转个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岩石,或被突出的树根和树枝缠住,一直转到她再度全面朝外为止。就在他预备升风,以便循原路出峡湾时,法术咒语突然冻结在他舌上,他的心与整个人都为之一凉。回头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他背後!当时要是闪失一刻,他就永远消失了。幸好他早有准备,伸手一捉,捉住了那个在他手臂可及之处摇晃抖动的东西。在对付那个无生体的节骨眼上,所有的巫术都无用武之地,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躯和生命。格得没有念咒,只是徒手出击。船只因这突如其来的转身和挥手,猛烈弹跳,一股疼痛由两臂传至胸部,使他一时无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满全身,他看不见了,捉拿黑影的两手里,除了黑暗和空气,什麽也没有。
他往前一个跟跄,连忙抓住船投稳住自己。但也因这一踉跄和抓稳船桅,光线重回两眼,他看见那黑影战栗著闪避他,同时缩小。其後又在他头顶上方扩大,倏忽笼罩住船帆,接著便如乘风的黑烟,无形无状地退後,先飘到水面上,再朝两面悬崖间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术补绽的小船再故弹跳,晃到最後小平稳下来,在起伏的海浪中漂动。格得伏在船内,身躯僵麻,思虑空白,只是拚命吸气。直到冰泼的海水涌到他两手底下,他才警觉应该照应一下船,因为维系它的法术正渐渐减弱。他站起来,扶住做为船桅的巫杖,重新尽力编织捆缚咒。他又冷又累,双手双臂都酸疼不堪,而且体内已经没有力量了。他真希望能够在这个海洋与山脉相会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摇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这疲乏是黑影逃逸时施加给他的巫术,或是与它碰触时的冷冽,或纯粹因饥饿、睡眠不足、耗损力量所致。但他挣扎著对付这疲乏,强迫自己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术风,循著黑影刚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驶出。
所有恐惧都消失了,所有喜悦也都消失了,从此不再有追逐。现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也不是追捕音。因为这第三坎,他们已经交手并接触: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转身面对它,试图以活生生的两手抓住它。虽没有抓牢,却反而在彼此间锻铸出一种牢不可破的连结和环节。其实,没有必要去追捕搜寻那东西,它飞逃也徒劳无功。他们双方都逃不了彼此。终究必须交锋的时间、地点一到,他们就会相遇。
可是,此时、此地到来之前,无论日夜,不管海陆,格得都不能平静安心。他现在明白,这番道理很难懂,但他的任务绝不是去抹除他做过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头的事。
他由深黑悬崖间驶出,海上正是开阔明亮的早晨,和风由北方吹来。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里剩下的水,绕过西端海岬,进入这小岛和西边邻岛之间的宽阔海峡。他回想心中的东陲海图,晓得这地方是“手岛”,是一对孤单的岛屿,五指状的山脉向北伸向卡耳格帝国诸岛。他肮行在两岛之间。下午,暴风雨的黑云由北方遮掩过来时,他在西岛的南岸登陆。他早看到那海滩上方有个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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