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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到龙马筋疲力尽地翻过洛北区的葵桥，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树林，和惨叫的乌鸦。　

想起一句大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忠告，女人是不能相信的。　

再次问路，确认了河原町原来是在京城的洛中区。风尘仆仆地沿着河原町通一路向南退回，街道两边的建筑渐渐变得多了起来，繁华的城区终于出现在面前。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切地想要找到那个人。　

那个冷着一张冰山脸，天塌下来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但是空手面对太刀的时候，没有一点惧色的怪物。只要龙马一闭上眼睛，那天草堂前让敌人砍断自己刀刃的一幕，还有只身阻挡在危险面前的挺拔背影，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感觉。第一次，让他找到了记忆中那个无法抹去的，强大又让人安心的存在。　

一一“我爸爸他不是贱民！他是个武士！是全国最厉害的武士！”他曾经捏紧拳头这样回应讥笑他的人。　

如果想要变得跟爸爸一样强，如果想要让那些人都闭上嘴，他相信，手冢国光就是他的答案。虽然他还没有想好要拿他怎么办。　

御青流在京都一带是赫赫有名的没错，可是……他是发过誓这辈子只要学习爸爸的剑术啊……　

初次进入闹市区的龙马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进着，经过商铺林立的二条通附近，一群衣着艳丽的歌舞伎嬉笑着经过，他慌忙闪到路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手拄拐杖的驼背老者身上。　

“啊！对不起！”　

“冒失的小鬼。”老者用优雅的京都口音抱怨了一声，低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走近小巷里。　

就这样，被折腾了整整大半天，心情低落到谷底的龙马终于到达番所庄严的大门前面，已经灰头土脸，饿得头昏眼花了。抬头看着门楣上精致木雕的龙马，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此刻，他只想要一颗饭团子。　

可惜迎接他的，并不是可以吃的东西……　

“哦呀呀？明明就是小不点嘛……不二说有十四岁，会不会搞错了？”蹲在屋檐上的大红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皮底下不满五尺身高的小家伙，语气和神色都失望的很。　

原本还以为是跟河村小时候一样高大英武的孩子，或者像不二那般让人过目不忘也好啊。　

妖怪？龙马愣愣地瞪向屋顶上红衣红发的奇异少年。想不到看门的不是天狗，而是一只漂亮的猫妖。继狐狸之后又遇到了猫，难道手冢除了是剑客之外，还兼修阴阳师的职业吗？　

“我是越前龙马，你是谁？”　

大猫从墙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地。“就是你要找手冢？”　

“是又怎样？”态度臭臭的。　

弯下腰，猫眼对猫眼。“你真的要找手冢？！”　

“是……是啊。你想挡路吗？”明亮的墨绿色眼球里，映出菊丸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不点，你连真的剑都没有摸过吧？”　

“……”　

“喂喂，快点回家去，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你也没有刀啊，神奇什么。”不就是个看门的嘛，凭什么鄙视他。　

“哦呀！这孩子很没礼貌呢！”菊丸不满地啧啧嘴，“跟前辈讲话要用敬语，敬语……”　

“让开，我要找的是手冢国光！”　

这个小鬼该不会是疯了吧？还是跟着乾念书念成了傻子？按照手冢的吩咐，就是把他交给乾直接带回家，如果不听话，就打屁股打到听话为止。可是可是……菊丸挠了挠下巴，大家好像都不希望这件事那么快就结束呢……　

嘿嘿，特别是不二。　

沉浸在臆想中的某猫傻乎乎地陶醉着，“你要找手冢，可以啊。不过，先要过了我这一关才行。你能坚持我的三招，就算你赢！”　

这是在宣战吗？！　

人生中头一次收到挑战宣言的龙马，朝“敌人”高高地扬起了下巴，刚想慷慨激昂地来一段小说里的应战辞，就被菊丸一把抓过来，兴冲冲地一路拖进院子里。　

“放开我！我自己走！”龙马红着脸大吼道。他不要像被拉着去赶庙会一样地迎战啊，他本来想好用最神气的姿态在手冢面前登场，为此他整整计划了好几天的！“放开我！一一”　

“别怕别怕，哥哥会放水一点点的哦。”继续拖拖，扬起一片尘土。　

于是，自认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龙马，只好像把扫帚一样被菊丸拽上了外廊，左转，右绕，最后到达位于东院的道场。　　


几乎与此同时；噼里啪啦的竹剑打击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本来挤得满当当，散发着热气的地板，腾出了一大片明净的空地。万众瞩目下的龙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这种从小就被他熟悉的，轻视而怀疑的目光里。　　

正在他用余光在人群中搜索那张冷冰冰的脸时，一把木刀被塞进了龙马的怀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与期待中恰恰相反的甜美笑颜。　

“要加油哦，越前。”不二朝他眨眨眼，附下身贴近他耳边悄悄地嘀咕了几句话，就转身走进围观的人群里。　

龙马僵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如梦方醒地看向不二……　

“哟~小不点，走了那么多路，应该不用热身了吧？”菊丸已经很自觉地扛起了木刀站到对面，周围的人纷纷安静下来。　

“……啊……嗯。”龙马吞了吞口水。想想因为一时冲动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比武，开始感觉到有一点后悔。　

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万一输了……　

不行不行！使劲摇头，晃走所有杂念，龙马高举起木刀。只有三招而已，只有三招而已……　

离开旁观者的包围圈，两个背靠墙壁站立的人，远远地观望着比赛。“哦，一开始就是充满攻击性的上段的起势吗。跟手冢一样是个左撇子呢，握刀的姿势很不错啊，你说是吗，乾？”大石对身边的人说道。　

乾没有回答，表情很复杂地看着龙马的背影。　

“你没有对手冢说实话吧？这个孩子，恐怕是浪人的后代，对吗？”　

“大石……”　

“经历乱世之后，大批的武士失去主人到处流浪，虽然不甘心，却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最终埋没于各种各样的角落。而继续持剑的人，依然过着杀戮的生活，不由自主。手冢常说，这就是时代造成的结果，任何人也无法去阻挡。”大石一向温和的脸，布上一层阴霾，“乾，对于你来说也是这样。那么，对那个孩子也是。”　

乾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既然他一个人走到了这里，今后的路也不是我可以控制了啊。”说话的当会，菊丸的第一招已经出手了……　

“砰一一！”竹剑脱离了左手，龙马仰面摔倒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对手……很强！　

完全无法看清楚对方的动作，而自己的行动却好像被盯得死死的。　

“不好意思啊，小不点，没想到你那么弱，等一下我会轻一点的说。”菊丸站在离开他几步的地方，很不给面子地喊道。　

龇牙咧嘴地忍住愤怒和疼痛，龙马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早呢！”　

既然技术和力量都处于弱势，就不能再像第一剑哪样直面进攻了。揉了揉被汗水浸湿的眼睛，他的头脑中响起了某个声音。　

一一“喂，龙马，你听好，剑术不仅仅是手上的功力，更要依靠你的双脚。灵活地移动，才能帮助你得到进攻的位置。”这是爸爸第一次教他练习的时候说过的。　

一一“呐，越前，瞄准他左边的脚踝哦。”不二的话语突然像一道光一样地闪过。　　

“吓！”龙马用脚尖点地，奋力地倾斜过身体，躲过了从正面劈过来的第二剑，同时也晃到了菊丸的脚下。他不会使用刺突，索性就把木刀笔直挥向不二所说的部位。　

被龙马的迅速接近吓了一跳，菊丸没有正面去挡他的剑，轻灵地向旁边跳开。“是右脚的小碎步哦。小不点，谁教你的？”　

被问的有点茫然，龙马重新举起剑，调整到上段的攻击位。他只是在移动脚步的时候，想起了手冢在吉田草堂前躲避挥舞过来的太刀时用过的步伐。看来非常的好用呢……　

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骚动了起来。　

“那小子干的不错嘛！居然可以把菊丸大人逼退诶！”……　

被喧闹声吸引，别处的番队成员也陆陆续续地集中过来，把道场围得水泄不通。　

还有人发出了看马戏的时候专用的叫好声。　

这时，有一个身影，从通往北院的长廊一路走了过来。沉稳的脚步不紧不慢的，却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场。他出现在道场门口的时候，如火如荼的人群立刻凝固成了冰雕。　

“训练时间，这是在干什么？”沉声质问的同时，也扫视了一遍乱糟糟的人群。　

前一秒还挥舞着竹简振臂高呼的人们，顷刻间恢复了先前井然有序的试练队形。仿佛刚才的情景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觉而已。　

突然之间就被无视成空气的龙马，一头雾水地望向了那个强势的存在……然后，他的目光僵住了。　

是手冢国光！　

龙马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一样剧烈地震动着。着魔一般，他丢下木刀，迈开大步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手……手冢先生，”额头贴近地板，“晚辈越前龙马！”　

手冢的目光，冷冷地绕过了眼前，在道场中寻找着。看到和越前比试的人不是不二，他松了一口气。　

“手冢先生！请你……收我为徒！！”龙马抬起脸，不允许自己被忽视地提高了嗓门。　

“哦咧咧？？拜师？！”菊丸抓狂地挠着头发，因为太惊讶，嘴巴也张大到了可以容纳四个糯米丸子的大小。不是决斗吗？？　

“其他人继续训练，你们两个，给我去跑步。”手冢式的命令式口吻，不容质疑。　

“手冢先生！”　

补充：“不看到九条①不准回来！”　

……就这样，龙马在这一天之内，彻彻底底地“游览”了一番京都城。他和御城番的缘起，开始于菊丸随口说出的一个挑战。日后，又不知该终止于何处。　

“当一一”清亮的钟声，来自暮色中的鹈鹕寺五重塔②。　　


注：　
①九条：接近京都市区最南面的街道名。这一天龙马的里程从东北部的吉田山开始，到北端的葵桥，再到洛中河原町，最后又一路直达南九条。（辛苦啦，龙马~）　
②这个注解纯粹出于个人爱好一一五重塔，古京都的标志性建筑哟～加上樱花，明月，和钟声，就是ic里的京都印象了，剑心，peace　maker，棋魂……（冒泡中～～～）　

夜色深了，晴朗的夜空里，上弦月的光虽然不够明亮，对习惯了黑暗的龙马来说，已经足够照明了。　

大石为他和乾安排的房间，在后院的南面，正对着手冢他们的卧室。确定乾睡着之后，他就悄悄溜进了庭院里。　

踩着役石走到水池边，他一眼就发现了那个造型古怪的雪人，呆呆地看了半天。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作为幕府直属的军队编制，藏着众多的高手，就像家人般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的这些人，彼此感情都很好的样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乾要离开这样的地方呢。　
　　
龙马呼出了一口白气。嘴里还留着晚餐七草粥①的香味，让他想起了从前跟爸爸一起住在大津的白丁村里，一到人日节就飘起的大米和菜叶的清香。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热热的，胃口也出奇地好。　

只是没有看到手冢和不二。听乾说，番代大人一向都是独自用餐的，而不二今天没来是因为害怕大蒜的味道。　

一一“呐，乾先生，那个不二，很强吧？”嘴里塞满了米饭的龙马问道。　

一一“嗯……在关西一带，除了手冢，恐怕没有人可以打败他了呢。”　

龙马看着不远处那扇还留着蜡烛光的门。虽然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不二的剑术，但是白天就凭他的一句话，他守住了菊丸的三招。

好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一样，格门被轻轻推开了半边。不二走到外廊上，朝龙马挥挥手。　

“不二桑？！”　

“嘘一一手冢他们都睡了呢。”不二苦笑。这个孩子总是那么有精神吗？　

龙马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蹑手蹑脚地走到不二站立的台阶下。　

“今天很累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队长脾气不太好呢。”不二裹紧了披在肩头的外衣，在缘侧边坐了下来，朝龙马温和地笑着。　

龙马看着不二的脸，一时之间有点失神。　

“呐，越前，我以后可以叫你龙马么？”不二拍拍身边的空地。　

“嗯……”龙马点点头，爬上去跟他并肩而坐。“可是，手冢先生他没有答应收我做徒弟，所以明天就要跟乾先生回去吉田山了。”他的鼻子酸酸的，忍耐了一整天的委屈，好像一下子冲了上来。因为自己的弱小，也因为手冢的冷淡。　

“龙马……”　

“果然只有不二桑这样有天赋的人，才能跟着手冢先生吧……我……我是个笨蛋……”抓紧了自己的衣角，龙马低下头抽泣着。无论如何，也感到不甘心。　

“并不是这样的，龙马。你的才能，今天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啊。”伸手摸摸龙马的头顶，他的头发粗粗硬硬的，不肯伏贴被扎成辫子，好几簇翘起在头顶，压下去，又会再次翘起来。不二的眉毛微微颤了一下，笑脸里揉入了一抹凄然。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被这样的头发扎痛了手，现在不会了。　

是不是所有倔强的孩子，都会有同样不肯服输的头发呢？　

“龙马君，为什么想跟着手冢桑学剑呢？”　

“因为，他好像爸爸……”龙马拉起衣袖，抹掉脸上的泪珠。　

“哦？”　

“住在白丁村的爸爸，从前是个武士，为了保护村子，独自跟强盗战斗……”龙马忿忿地捶打了一记地板，“村民们都说他是因为胆小怕事逃走，才会被……”　

“那龙马也这么认为吗？”　

“不！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打过仗的武士，绝对不会临阵脱逃的！”一时气急的龙马大吼着。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紧张兮兮地瞄向手冢房间的方向。　

不二却笑弯了眼。“原来是这样，能有自己孩子的信任，龙马君的爸爸真是幸福的人呢。”　

“不二桑……”龙马有些诧异地看着笑眯眯的不二，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的关系，那张脸看上去那么苍白而又悲伤，明明就是笑着的啊。他胸中的怒火好像一下子就被熄灭了，被这样的笑脸感染着，残留着的余温也是充满悲哀的。“不二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啊，是怎样的人呢。”不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龙马的问题。他也想知道啊……　

“不二桑，我从前一心只想守着父亲的剑术，现在我只想变得更强。然后，等到我有足够的力量，我要让全国的人，都知道我爸爸不是一个懦夫。”　

“呐，龙马真是个坚强的孩子，为了爸爸，独自努力到现在。我突然也很希望手冢桑可以收下你呢。”不二突然放轻了声音，“有龙马在，是不会轻易做出让他受伤的事情吧……”　

看看龙马不解的大眼睛，他轻柔地叹息。　

这样简单明净的孩子，才比较适合跟随着你的吧，手冢。　

“白天在道场里……为什么要我攻击菊丸前辈的左脚？”龙马这才想起了一直没机会问的事情。　

“啊~那是因为前一阵子执行任务的时候，英二的脚被冰滑倒而扭伤了。他一向都是最怕疼的，所以即使伤早就痊愈了，也会在心里留下障碍，在行动的时候刻意保护。”蓝眸狡黠地眯起，“对阵时，这样一点点的分心，也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契机。”　

“他……是你的朋友，吧？”龙马艰难地问道。狐狸果然是不好惹的啊……　

“龙马，”不二垂下的脸，藏在月色不及的阴影里。“剑术原本就是用来伤人的东西，想要获胜，就不能错过任何击倒对手的机会。否则，倒下的就是自己。想要成为剑客，就必须要抛弃仁慈之心，才能看清对手，也看清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手冢桑才不愿意收下你的吧。”　

“不二桑，可是你和手冢桑，都是好人啊。”　

“龙马，知道乾先生为什么会离开番所么？”不二的声音淡淡的。一片薄云经过，遮挡住了月色。　

黑暗中，龙马用力睁大了眼睛。　

“是因为我在四年前，杀了他的妻子啊。”轻起的寒风，吹起了两人的衣和发。也吹散了天空里的阴霾。不二仰起晶莹的眸，让夜空里弯弯的弦月落进两泓纯蓝的清泉，“呐，龙马，四年前樱花盛开的嵯峨野②，第一个死在我刀下的人，是一位每天对着十字祷告的女子呢……”　

这个冬夜的柔和月光，也同时映入另外一双眼眸中。　

不远处，手冢轻轻地合上了门。　


元和八年，睦月初七。晴夜的京都，月光照耀着无花绽放的嵯峨野。　


第五回　完　


注：　
①七草粥：加入萝卜叶，芥菜，大蒜叶等七种青菜的粥，是人日节的传统食品。按照风俗，必须吃光碗里所有的东西，不可以剩饭，以表示连同旧年的不如意一起被消化掉。　
②嵯峨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