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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太好了！”　

“别在这里给我大呼小叫的。”龙崎不耐烦地说道，伸手提起龙马的后衣领，拉开他和不二之间的距离。“病人需要新鲜又安静的空气。”　


“不二，能看到我吗？”大石小心翼翼地凑近不二耳边。　

龙崎先生说不二会看不到东西，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龙崎先生说不二会活不过十天，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眨着眼么，这不是转着眼睛在找手冢么。　

“大石桑，不二桑他在说什么？”龙马问道。他只能看见不二的嘴在动，却听不到发出的微弱声音。　

大石把耳朵靠近不二正在蠕动的嘴唇，然后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好像在拼命隐忍着什么。他一边抬眼看向手冢，一边说道，“手冢桑……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龙崎轻轻把头转向了一边。　

龙马呆呆地直起身子，突然用袖子猛擦起脸。　

“既然如此，就快点站起来受罚吧。”手冢冷然道。　

不二笑了。极淡极淡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方向之后，便不再游移。　

“龙马，去换一盆干净的水过来。”龙崎站起了起来，看向手冢。“看样子是暂时稳定一些了，我去休息一下。”在不二身边守候了一天一夜，向来硬朗健硕的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劳顿。　

“啊，辛苦了。”手冢欠身。　

“医生，我送你。”大石快步起身，率先打开门走到外廊上。　

“龙马，磨蹭什么呢？”龙崎低声喝斥。　

“是！”龙马不舍地转回去又看了看不二，才端起木盆跟了出去。　

哒一一　

大石轻合上门。把不二留在了房中温暖的光线里。　

“龙崎医生，不二他还是能看到东西，是不是表示还有的救？”昏暗的走廊上，他叫住了龙崎的背影。　

一一卧房里终于清静了下来。不二模糊的视野里，一抹黑色的身影，接近到他的枕边。紫云香的气息，像一缕阳光刺破了他头脑中混沌沉重的黑暗。手冢喜欢的熏香，是一种能够使人保持清醒的味道。　

龙崎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道，“你真的认为这样也算能够看到东西？”　

一一凉凉的指尖，轻抚着他脸上那道伤口附近略微红肿的皮肤。手冢的手指，不应该是这么冰凉的才对啊……看不清楚手冢的脸，于是不二伸出手去，不出所料地接触到眉心那个紧紧的结。　

大石瞪大了眼睛。“难道……”　

一一他的手马上被抓了下来，塞回到被子里。　

“如果说不二对于光线还仅剩的那一点点感知，就是我们的希望的话。大石秀一郎，我告诉你，这希望就像现在的京都突然下起大雪一样的渺茫。”她大半生的时光，都耗在了为成天打打杀杀的莽夫们修补残缺的身体上面了，也因此难以避免比普通人经历更多的离别。还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难以接受面前的事实。也许，是因为她老了吗？　

“医生，他不会死的。”大石握紧了拳，“手冢不会让他死的！”　



注：　
①一张榻榻米的传统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厚5厘米，面积1。62平方米。　

就如同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睡着之前，正是和菊丸一起，准备去只园的歌舞伎町偷偷历险一番。快点醒来吧，菊丸还在等他呢……　

可是不二再度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迷茫。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温度，可以依稀辨别出明亮的庭园，樱粉色的花团。　

但是认不出手冢的表情，也找不到池塘里的鲤鱼。他总是用力地去揉眼睛，想揉去这片烦人的雾气。　

一直揉到眼泪流下来了，也没能赶走它们。　

“不二，停下。不然把你丢进池子里了。”手冢警告。　

不二不再揉眼睛了，他的手必须忙着去抓牢手冢的衣服。　

“呐，手冢桑，放下我吧。”虽然腿上被开了一个洞，坐一下还是可以的。“躺了好多天了，真怕骨头里会长出蘑菇来呢。”　

在池边找了一块干净平坦的石头，手冢放下了不二，让他的背脊靠着自己。才三四天的功夫，不二的伤势已经恶化到连坐直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手冢艰涩地咽下喉咙里翻滚的酸楚，“吃药之前，必须回去房间。”　

“嗨咿嗨咿。”　

“明天我和大石会出门一倘，大约中午前就会回来。菊丸和河村不用当值，他们会来陪你。”　

“嗨咿嗨咿。”不二笑，笑得很轻，轻得就像一片夏日的纯白纱帐。　

曾几何时，已经习惯不二突然在他身边露出笑脸。　

就好像黑夜之后会天亮一样的顺其自然。　

“呐，手冢桑，天气真好。”视力衰弱之后，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不再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了。　

“啊。”　

今年的春季晴朗少雨，所以樱花才能开得那么好吧。在暖洋洋的日光下，不二的身体却是冰冷冰冷的。手冢包围着他的臂弯，又紧了紧。　

“手冢桑，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什么？”　

“裕太他……他……”　

手冢摇头。“我们只抓到了切原赤也，而你的那位好弟弟显然被人先一步救走了。切原现在拘禁在番所的监牢里，负责看守他的人很劳累，因为每天都有人想要冲进去为你报仇。”　

“我是个不中用的学生，只会扯老师的后腿。”　

“知道的话，就给我好好反省吧。”　　


“呵呵，手冢桑，这次就饶了周助吧，时间不多啦，可是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不二低下头。　

“是什么呢？想做的事情。”手冢的声音有些沙哑，往日的优雅韵味不复存在。是因为他强抑着心潮，告诉自己这不会是诀别。　

不二只是摇着头无声地笑。　

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　

他想再去拜一拜八坂神社，路过只园的茶屋，进去吃美味的丸子。　

他想走走鸭川的河原，听听河亭老板娘爽朗的笑声。　

也想去乾先生的吉田草堂看一看，那里的孩子最喜欢拉着他玩“竹笼眼”。①　

一起唱着歌谣。　

かごめ　かごめ　　
笼の中の鸟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晩に　鹤と亀と滑った　　
后ろの正面だあれ？　

竹笼眼，竹笼眼。　
被竹笼罩住的小鸟啊，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在凌晨前的夜里，　鹤和乌龟都已经逃走啦。　
身后的孩子是谁呢？　

但是，他知道他最想要的，都不是这些。　

“手冢桑，这样就好了，就好了……”抚着心口，他的声音很无力，最后渐渐被细微绵长的呼吸声取代。　

这几天，不二经常就是这样，虚弱到随时随地可以陷入梦乡。龙崎说，毒发的时候，他就会在睡梦里安静地离去。　

这个孩子从小时候起，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次，算是准备把从小到大欠下的睡眠，一并都补上吧。　

京都的冬季早已远离，春色正浓。而此刻相互依偎着的人，从没觉得这样寒冷。　

手冢长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起抬头看着京都云开万里的晴空，“周助，你知道吗，原来为师的我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八年前，你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好强的孩子。然后，你一天一天长大了，我才渐渐发现，你想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尽管如此，我却一直都在逃避。你一定很生气了吧，所以才要离我而去。”轻执起不二冰凉的手，曾经是幼嫩温软的小手，经过长年的磨砺，留下了一个个消退不去的伤痕。　

“周助啊，就这样走了，真的可以吗。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件事，需要你用完整的一辈子来听才行啊……”　


元和八年，三月近中，京都稍纵即逝的花期，将尽。　


第十四回　完　



注：　
①旧时孩子之间流行的游戏。一个人蒙上眼睛站在中间，其他人绕着他围成一个圈，并且一边唱歌一边转动。停下来的之后，中间的人要猜出背后的人是谁，猜对了的话，这个人就接替他作为“鬼”被蒙上眼。　　


之十五　蝶起　



六岁的时候开始习剑。　

十五岁之后再无败绩。　

十六岁初入军营。　

十九岁建功立业。　

江户人说，手冢国光乃是武士之后，从祖父辈开始就是效忠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①。　

京都人道，手冢国光实为公卿名门，他与当今的仁政天皇拥有同一个外祖父。　

左手长剑，右手书道。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挫败“江户第一流”的柳生新阴流，同时，他的书法被誉为继外公近卫前久②之后、青莲院流③的集大成者。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在叙任二条城番代之后的种种卓越政绩，则是攸关普通民众切身利益的明证。被上一任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推举为治世的良材。　

在御城番所的每一个人心中，这样的手冢国光，早就是像百求百应的地藏菩萨般万能的存在了。　

没有犹豫的，不能大意地，他的面前从来就只有一条笔直又宽阔的大道。钢铁坚冰做成的原则。　

所以当手冢国光说出这样的话，是任谁也不能去相信的吧一一　

“如果你愿意救不二的命，我可以立刻释放重犯切原赤也，并且发誓此生不再追捕你们。”淡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今早的天气。　

大石差一点打翻了手里的茶碗。　

而发生这一幕的缘由，要从一个时辰之前说起……　

跟着手冢清早出发，骑上快马分奔到岚山脚下。大石原以为手冢因为心情郁闷，才会带着他出门纵马狂奔。自从不二受伤之后，整个番所就如同陷入了漫漫长夜，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雾。　

岚山在京都以西，东北面毗邻着嵯峨野。春光里的繁花似锦，秋风中的红叶如火，这些景色在山上年年交替着。山脚下的大堰川中轻舟荡漾，雅乐的管弦声缭绕在树林枝叶间终年化不开的雾霭之中。初春的微风薄霭让每个经过这里的人驻足远望，心神荡漾，重提那些萦绕在心头的遥念。　

他面前，满是每年此时，大家一起来这里赏花时种种记忆的残片。　

“大石，之所以带着你，是为了让今天的事有个见证。”催马步上山间的石阶，手冢淡然道。　

“见证？”大石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啊。今天，我要杀死一个人。”云淡风轻地从手冢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一块投射进湖水的巨石，飞溅起震慑人心的浪花。“如果要找人最后送别他一程，除了你，大石秀一郎，我想不到还有别的选择。”　

大石一怔。“手冢，你在说些什么？”　

手冢手里的马鞭，向山林深处轻轻一指。“那里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手冢，你是说……”大石用发颤的声音问道。　

“桃城和海堂整整调查了三天，把整座岚山都要翻过来了。”手冢叹息，“看来最美的蝴蝶，果然总是藏在最深的山谷。”　

大石还想问什么，一下子被太多的疑惑和惊喜塞住了喉咙。　

手冢却黯然顿首，不再说话。　

看着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背影，大石渐渐平静下来。手冢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疲惫暗淡，静静穿越过山路上斑驳的树影，好像随时随地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一样。　

在所有人惊慌失措，忙着伤心和愤怒的时候，又是手冢，独自承担下众人的期待和不二的命运。　

即便是龙崎说出再如何让人绝望的诊断，包括他在内，大家似乎都没有放弃希望。总觉得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天就不会塌下来。大石知道，那是因为手冢在这里一一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只会做正确的决定。　

这个背影，永远无声又坚定地对身后的人说着一一跟我来。　

他知道，正因为自己跟随的是这样的主人，才能同样没有怀疑地走下去吧。　

“手冢，你还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大石会感觉如果现在不说一些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年一起来这里赏花，不二说大堰川里有吃了就能马上长高的鲤鱼，结果英二为了捞鱼掉进了河里。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当年的孩子一眨眼都已经长大了啊，手冢……　

“你曾经对我说，后悔把御青流传给不二，你的心情，在樱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总算能够了解了。可是，我没有后悔过当年把不二带到你身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我想不二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就算是亲手杀死了重要的人，就算受了重伤，哪怕真的不久人世，这孩子也没有害怕犹豫过。也许军营真的不是适合他的地方，但是手冢啊，他这一生都是要跟随你的。不管怎样，他都会相信你。　

“我也会相信你。不管你作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会相信你。”　

大石把缰绳握得太紧，紧到令双手微微颤抖着。　

手冢始终背对着他。　

这一天，岚山上的空气分外沉寂。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清风包围。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溪水鸣涧，和轻灵鸟语。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日照渐渐升高之后，他们弃马步行，转入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大石从来不知道，岚山上还会有这样的地方。这里从平安朝开始，就是观光胜地，春赏花秋观叶，至今还保存完好很多旧时的古寺和殿阁之间，方方正正地修筑着整齐平缓的石阶路以方便贵族们的车马通行。　

面前是几近原始的地貌，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连成一片海洋，凛冽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之后地势慢慢下沉，峰回路转，直到一大片人迹罕至的银杏树林把他们引入一个山谷。　

孔雀绿色的水潭，一股泉水缓缓流淌过岩壁，无声地注入。岸边是一大片芳草地，星星点点地开满不知名的粉白花朵。扑面而来几只莹紫色的蝴蝶，擦着大石的耳边飞过。翅膀上金属的色泽，好像天然的七宝烧，流光溢彩。　

他盯着这些蝴蝶翩然飞舞的样子，几乎望得痴了过去。　

突然，他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它们是会把人引进地狱的使者。”沉默良久的手冢，一边拂袖挥走了蝴蝶一边说道。　

大石猛地惊醒，发现他早已不知不觉偏离了手冢的路线。　

“再跟着走下去，你就会掉进那边的深潭里。”　

“手冢……这里是……”凭空吓出了一身冷汗，大石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环顾四周。这里的景色虽然美丽的不像话，却死寂一片，仿佛置身一张凝固的图画，连风也不知何时静止了下来。忘记了时间的界限，跨越了生死，如同被神明过分宠爱过的地方。在神离去之后，就绝望地保留了一千年，一万年前的样子。　

“是对闯入者的惩罚吧。”自言自语着，手冢转过身朝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去。　

大石曾经看过很多美丽的建筑。大坂的天守阁被烧毁之前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奇迹，而江户城像一把迎风展开的雪白桧扇，二条城则有最精致的水庭和殿阁……慢慢进入他视线的这座木舍，既不宏大，也未曾精雕细琢，却震慑住了这位见多识广的武士。　

原木色的房顶和墙壁，像忍者的遁形术般天衣无缝地融入四周的山林草地。小巧的木门边，倒挂着柄紫色的和伞，一旁的竹筒里，插着一支雪白的芦藜花。串铃一样的花朵低垂着，散发出浓郁的幽香。门环上，一只蝴蝶停留在上面，侧面折叠起的翅膀似初次绽开的花蕾。　

蝴蝶的姿态，教人望而却步，无法忍心去叩响它的宁静。大石犹豫不前伫立在竹筒边，对于这番景象心生畏惧。　

这时，手冢却“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那只被惊起的蝴蝶，闪动着翅膀，很快消失在草丛里。　



注：　
①当德川家康还是松平元康的时候，曾经是三河国的领主。　
②近卫前久（天文5年…庆长17年），近卫家的当主，曾任关白。　
③由伏见天皇的皇子尊圆亲王创立。尊圆亲王曾经是世尊寺流的门生，他集人之长创立了青莲院流　。青莲院流派在很长时间内是和式书法的主要流派。　



最近白天和夜晚都变得很长。　

有些事物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比如外廊上的脚步，深夜的鸟鸣。比如风起花落的瞬间。　

后悔从前无数个珠箔漂灯的静夜，没有细细凝望你们。如今想来，只有身上的白色的衬衣还是从前熟悉温暖的气息。　　

这一天早晨，不二醒来之后，发现周围终于漆黑一片。　

“今天新摘的花哦，你闻闻。”和菊丸清亮的嗓音一起出现的，是一股扑鼻的香气。　

不二仔细地嗅了嗅，嗯……是大石桑种的山茶呢。“英二，你不怕大石桑生气不做凉果子给你吃了么？”　

“少了几朵而已，大石才不会知道……”菊丸心虚地嗫嚅道。　

“不二，今天觉得怎么样？”跟在菊丸轻灵的脚步之后的，是走路“咚咚咚”的河村。　

不二安心地笑笑，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河村推开了房门，“外面天气那么好，别整天躺着了，我抱你出去晒晒阳光。我家乡的妈妈说太阳可以治所有的病，你看……”接下来的话被一阵闷哼取代。　

菊丸收回拳头，狠狠地瞪了河村一眼。　

“龙崎医生说不二要乖乖躺着才行。不二跟你这头牛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