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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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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
花下的素手轻轻接捧细小的粉瓣。浴后的薄衣未经香熏,却也花粉清风地宜人。不带脂粉的颜,洁白玲珑,有如被阳光穿越而过般透明不染。凭空生出的笑意,就这样毫无预期地绽放。
每每想起这些个画面,切原就会像现在这样突然生气起来。就连化到一半的妆也无法继续下去了。透过梳妆的大圆镜子,他看到身后的老者佝偻着背脊,正在咧开嘴笑冲着他笑。脸上的褶子如同枯死的树皮。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难兄难弟呢。”老人的声音尖尖细细,却是江户的口音。“在真田桑之后,你也见识过传闻中的‘飞燕闪’了吧?你得意的缩地术跟这招相比,就是耗子在地上打洞的伎俩。”
“你想打架吗,老家伙?”
“看来还没有完败的觉悟嘛。你的前辈可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白樱清光劈成两半了。”
“哼,总有一天我要……”切原重重地摔下粉盒。
“还是别乱来吧,你知道,那家伙给你的命令并不是这样的。”
“别那家伙那家伙地叫他。如果有人这么称呼你的真田桑,相信你脸上那块恶心的皮就会马上气得掉下来吧,我的观月桑。”
“你最好记得,真田桑也是你的主子。”
“哎哟,别来这一套。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调子还是收起来喂狗去吧。”切原又抬高了语调,“这十年像只忠犬一样卖命的你,可恶,看到你这样的可怜人,老子最讨厌了。”
观月冷笑,“那么你的情况又如何呢?”
镜子里,切原刚画好的细致眉尖悄悄地一抬。
“二条御城番所,你最近倒是走动的很勤快。”
“你想说什么?”切原停下了手里的刷子。上了白粉后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嘴唇,冷冷地紧绷着。
“别小看我的情报力量。”观月抬起头,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木衣架。切原今天要穿的和服就四平八稳地挂在上面。点缀着金银线柳叶和蝴蝶的深蓝色。“看来,新买了不少蓝色的衣服。只是……可惜的是你并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去衬它们。”
切原没有回答,似乎正在一心一意地集中注意力描画自己的唇色。当时已经不再盛行圆点一样的唇型了,而是比唇线稍内一些均匀地涂上正红,自然而又极富诱惑。之后,再刷上腮粉,就完妆了。他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几根发簪并排在桌面上,然后选了一根红珊瑚的钗插进发髻里。
“除了和服,鳗鱼茶又是怎么回事?”观月又缓缓地问道。
“钓鱼不能没有鱼饵吧。”
观月大笑,“别笑死人了,切原,你的目标可是不二周助。按照我提供的情报,你需要准备的东西应该是芥末或者辣味料理,再不然也应该是凉果子才对。”
“我怕那个小弟弟吃多了辣味的东西会长痘疮。”
切原“哗”地一下站起身,走到衣架旁边,取下和服就往身上套。观月一边笑一变走上去,帮他弄挺衣服上那些不小心留下的褶子。然后持起蓝紫色的亮缎腰带,熟练地打了一个花哨的结。这是时下京都最流行的结带扎法,饱满的鼓结在身后像凤蝶的尾翼一样轻盈翘起。
“切原,别轻易去玩火。手冢国光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你不是他的对手。另外,你和手冢走得太近,已经让不二下意识地对你起了戒心,这会妨碍到下面的计划……”
“我对‘神子’的忠心,比起你对真田,是不会少半点的。”
观月叹了一口气。走出屋子前,他转头看了一眼盛装完毕后明艳非凡的切原。“我觉得,还是鲜艳一点的颜色比较适合你呢……”
移门被轻合之后,切原愤愤地坐回到镜子前面。他看着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直到脸上的气氛慢慢变得平和下来。他拿起刷笔,在靠近发际线附近比较容易被忽略的角落补上脂粉。上妆后的他有一种妖媚而霸气的美,身上隆重的装饰,会帮助他把这种美变成过目不忘的资本。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脸上竟然流露着这种可笑的神态。
就如同被丢弃在街头的猫一样,就如同观月时常看着真田时一样……一把扫落镜子,切原烦躁地瞥向半开的窗。
“切原先生,轿子准备好了,就等在楼下。”侍童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知道了。”
这时窗外突然有一阵扑棱翅膀的响动,一只灰白羽毛的鸽子准确地降落在窗台上,它的右爪上系有一枚小竹管。鸽子“咕咕”地叫唤着,似乎已经很熟悉这个落脚的地方了。
切原抓起鸽子,解下它递送的物件一一竹管里有一小片白纸,展开后上面只有绢细的一行字。
花の香を 风のたよりに たぐへてぞ 莺さそふ しるべにはやる
花的香气,被风四处传送。将莺鸟诱出,莫再匿于深谷。①
注:
①出自平安朝初期(十世纪初)编选而成的《古今和歌集》之第一卷。
今年的樱花,比哪一年开的都要好。繁盛的枝头,在绛紫色的夜色中,看久了,是要沉醉进去的。
“燕千代,燕千代。”
不二回过头。东山的峨嵋月升起了,院落里蒙着一层浅雾。
“燕千代,燕千代。”陌生的声线,大坂的乡音。
“谁?”
女人一身素衣,立在池面的廊桥上,像一支淡雅的花。乌黑的三尺垂发,这是十多年前,江户风行的穿着还没有传到大坂时,贵妇人们喜欢的打扮。
“你是谁?”隔着一池清水的距离,加上廊桥屋檐的阴影,不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燕千代啊,快离开这里吧,去取回属于你的东西。”
这是在做梦?“请问,我认识你吗?”
“燕千代啊,是时候了,为了守护你的誓言,请奉献上你的生命吧。”
他看到一大群灰燕,响亮地扑打着翅膀,飞越过他的头顶。在一个久远前的无月长夜,平野的樱花发疯一样地盛开。一树一树,血色的花朵,绚烂到极致。树下躺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洁白得如同一块美玉。他就快要被漫天落下的花瓣掩埋住了……
不二眨了眨眼睛。桥上的女子不见了。
空中的月色是那么真实,他的影子淡淡地落在池边的石块上面。池中水面上飘浮着樱花瓣,悠然的鱼影依稀可见,凉风吹拂起的衣衫触弄皮肤的感觉。这不是梦境。
这就是诗句里说的,花不醉人,人自醉吧。不二低头轻笑。
南边的廊上有脚步声传来。黑色的直垂衣,雪白菊缀,是晚归的手冢。悬空在池水上的这条拱形的廊桥,是连接卧房的必经之路。当他慢慢踱步上去的时候,发现了呆立在池水边的不二一一半个脚几乎踩进了水里,衣裾被沾湿了大片,依旧浑然不觉。
他刚想开口唤他,猛然发觉脚边踢着了什么异物。低头一看,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根山樱树枝,上面饱满的花朵,血红色,让人心寒地盛放着。
手冢蹙起了眉毛。番所的庭院里,甚至是周围的街道和民宅,都没有这样的樱树品种栽种。
“手冢桑……”不二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远处缥缈的弦音一样响起。“今天的夜樱,真是漂亮呢……”
“不二,刚才有谁来过吗?”
春の花眠る夜に迎えにきて
春花沉睡的夜里,来迎接我。
“手冢桑,我想,我也许是出生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也说不定呢。”
春の光集めたら花咲かせて
集满春光,让花绽放。
这个夜晚,不二自己也没有料想到,是可以那么平静。
他换下了被池水浸湿的衣裳,坐在门前的外廊边。架空的木地板,高度正好够他的脚尖轻触到地面。东面细细的那一弯月亮,在淡云里穿行。
肩上是手冢的外衣,为他抵挡住如水的夜凉。衣领上残留着熏香的气息,是手冢喜欢的紫云香。很珍贵稀有的香料,气味好比三月新雨后,推开窗子闻到的第一缕草木的芳饴。
今天,手冢的表情就像这月色一样温柔淡定。
“和日光下的花朵比起来,夜樱更加有意思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等待什么。”很久没有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赏花。是因为手冢总是太忙碌,还是因为樱花每年只开这么一瞬?
“啊。”
“切原的伤……没事了吧?”
“嗯,听说并没有异样。”
“呐手冢桑,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想,切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接近你的。直到跟他比试时,在明知道无法躲开我那一击的情况下,切原他……还在面露微笑地看着一个人。”不二说道,“我这才知道,一直想找的答案原来就在身边。”
“不二……”
手指轻抵手冢微启的唇,他笑得很淡很淡。“我已经不会再生他的气了。一个和我有同样心愿的人,无论如何是不会伤害你的。很多时候,周助都在迷惘,为猜不透的事情苦恼。父母是谁,什么时候出生,又为什么成为孤儿……现在我明白,即使得到答案,也不会改变什么。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只要……能像从前一样守护着你,周助不想要任何东西。”
他真的是醉了吧,才会对手冢说出这样的话。微醺的春风里,醉倒在一个安适的怀抱里。其实,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净。
切原对手冢是无害的。他这样肯定着。
至于那个带着某种预兆将临的女子……不二对于神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让他想起了远在江户的由美姬。
“不二,你看到的不会是妖怪吧?”第二天早饭过后,菊丸兴致勃勃地问道。他穿着番队的队士服一一青色羽织,两柄刀斜斜地插在腰间。今天白天轮到他执勤,趁巳时①换防前的一段时间,拉着不二在前庭里聊天。
大门外正在集整巡逻的队伍,可以听到大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天同样的话。“要小心。”“不可大意。”都是手冢常挂在嘴边的。
最近天气一直很好,几个杂役正在为干燥的白砂石地面喷洒水分,以免积聚尘土。他们手里拿着木桶和长柄的木勺子,朝半空用力挥洒,四溅的水滴,在明朗的阳光下面构成愉悦清新的画面。即便是在军营里,这种时刻就如同新春的荞麦面,松之内的门松和七草粥一样,与普通的民家没有任何区别。
“与其说是妖怪,灵魂也许更适合一点。”不二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艾草粥。都说这种草可以避邪,长得虽然不如菖蒲叶那样高雅而引人注目,却有一股很特别的草香。最适合天气开始回暖时,用来驱除复苏的不洁之气。
“为什么呢?”
“没有邪气。感觉是位很漂亮的夫人,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我,而且……有什么愿望没有了结的样子。”
被不二这么一说,菊丸感到背脊一阵凉飕飕的。“不二,还是去神社找祭司问问清楚怎么回事吧。万一又来找你怎么办?”
“既然是无害的,就随她去吧。”不二弯下身,捡起了一片落在他脚边的花瓣。“如果姐姐在这里就好了,她比较精通这样的事情呢。”
“说起来,不二的乳名原来叫燕千代。听上去好高贵,像竹千代②什么的。”菊丸说道。
“那,英二的名字呢?”
“我家是近江一代的旗本,家里兄弟姐妹又很多,父母不会那么用心地给我们一个一个起名字,就用一郎,二郎这样地给我们编号。”
很少听到菊丸说起家里的事,不二好奇地听着。
“小时候家里人多,虽然有时候会很麻烦,但是每天都非常热闹,从来不会感觉孤单。后来从姐姐们一个一个出嫁了,哥哥也离开家里去各地谋职,最后,我也被道场的师傅推举给了手冢殿。”
“英二,想家吗?”
“不会啊,这里就是我的家。”
不二笑了。
“不二,等我巡逻回来,一起去做好玩的事情吧。”菊丸冲着他神秘地挤挤眼睛,然后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这里就是家……吗。
听上去感觉天高云淡的话,不二反反复复地念着。
注:
①即上午10点。
②德川家康和家光的乳名都是竹千代。
在纵跨整个京都的鸭川东岸,通往八坂神社的四条大街以南,就是只园所在。这里有精致的茶屋和居酒屋,年轻的游女,以及歌舞升平的艺馆。
入夜时分,一处小溪边的楼阁栅格窗里,跃出一只灰色的信鸽。它扑动翅膀,在高杆上悬挂的两枚灯笼边盘旋一阵,便振翅往西北方向飞去。红纸的灯笼刚才被一个艺馆的小姓点亮后,那上面的大字映照在火光里一一其中一只写着“松叶屋”,另一只写着“切原”。
有人怀里揣着丁丁当当的钱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艺馆和酒屋附近。打扮鲜艳的游女,在街上转悠寻找饲主。周围开始张灯结彩,好像夜色降临之后,这里才刚刚苏醒过来。
街角的一块阴影里,探出一个颗脑袋,火红色,欣喜地看着这番新奇的景象。
怎么说,就好像是每年七月热闹的祭祀庆典一样呢。
“喂,英二,你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身后靠着墙壁而立的,是一张无比哀怨的脸。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呢。不二也是吧?”
“是第一次,不过完全没有兴趣呢。况且我过一会还有一个约会,就不陪你玩了。”
菊丸一把拖住不二的衣袖。“不二,别这样嘛,我们也来做一次海堂和桃城的监察工作怎么样?为什么京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喜欢到这里来玩,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家伙好奇心一起来,是什么都拉不住的。不二摇摇头,“那在戌刻前一定要离开哦。”在这个完全不熟悉的地域,他心里总是觉得惶惶的,非常不安的感觉。
连绵辉煌的灯火映入菊丸瞪大了的、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里,他紧紧盯着街上来往的人流。松叶屋的楼阁上,已经有三味弦的乐声淅淅沥沥地飘过来。他想起常常把自己扮成商人四处游走搜集情报的海堂曾经对他说过,监察工作最重要的法门,就是安心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现在,他和不二都是身穿锦衣、腰佩长剑,前来寻欢作乐的武士贵族。为了这个行动,他坚持让不二把手冢送给的新年礼物一一那套湖蓝色的金丝纹服也搬出来了。加上腰间绳结流苏萦绕的白樱清光,就构成当时上层武士的典型装束。
拉着不二正大光明地走到路中央。学习手冢用不急不缓的步调走路,不能东张西望,必须镇定自若,气宇轩昂……
砰!一一从天而降的异物冷不防突袭过来。
菊丸唰地一下抽出了剑,警觉地挡在不二前面。他的反射神经太过于优良,经常是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已经先一步作出了反应。
破窗而出的是一只酒壶,然后又是几个酒杯,落到不二附近的地面上被摔成粉碎,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噪音。楼上的乐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小小骚动。
周围的路人好像大部分都司空见惯的样子。人群中有人发出嗤笑,“噢,终于出现了啊。”……“切原先生又发火了呢。”……“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家伙!”……“那边的年轻人,还是不要那么激动比较好吧。”
“诶?”菊丸满脸窘色地回头看了一眼不二,慌忙把剑收回剑鞘里。
“呵呵,原来这就是著名的‘恶姬’呢。”不二抬头望向位于艺馆二楼的那扇钟形花头窗①,从里面映射出的明亮灯光中,有憧憧人影正在晃动。
“不就是一个坏脾气,剑术又三脚猫的大叔嘛。做出这种危险的动作,也不管会不会砸伤行人。”不满的抱怨。每当生气的时候,菊丸就会像一只发怒的猫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不二忍不住发笑。他差点忘了,菊丸对切原的敌意,是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存在的。“呐,英二,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什么?”
“大石桑他也来过这里的吧?”
“嗯……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想来的。”菊丸大声说道。
果然。一发中的。菊丸虽然长他一岁,心思却比龙马还要藏的浅。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呢……不二拍拍他的肩,“我们走吧。”
“嗯!”
“不过,英二你带足银子了没有?”忍不住又要逗他一次。
“我可是下了决定要带不二好好玩一次的,你看,”说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金八十两哦,我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当时,这大抵是一个普通人两年的收入了。
“诶?我可是听说松叶屋光是门资就需要一百两哦。”
菊丸这下是真的被打击到了。他奄奄一息地瞥了一眼松叶屋门前的灯笼,有一条通往大门处的大理石小径,掩映在一排雅致的竹篱后面。那里停着一顶气派十足的轿子,还有两个表情森严的轿夫。
“呐,英二,你这样可不像个监察的样子哦。”不二掩嘴直笑,“不如我们回去找大石一起来,他的俸禄比我们都要高呢……”
“哼,俸禄高有什么用?也许早就在这里花光了。”菊丸气鼓鼓地说道。他一心来砸场子的,没想到连门也进不去。只觉得武士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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