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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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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林婴婴,她身上有种莫明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够叫你围着她转,跟着她走。

3

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婴婴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那天他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灼热太阳,周围是一片在秋风中败落、芜杂的茅草。在我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龊不堪,犹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这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起码什么都可能要发生了。这一个月来,我为了让林婴婴进入核心部门工作——这也是后来王天木特使交给我的任务,已经明的暗的做了不少努力,但都是白费功夫。由于卢、俞两人的矛盾,我简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那天下午,林婴婴告诉我说:“我得到保安局的一个天大的秘密,上海76号院的那帮杂种,准确地说是李士群和丁默邨这两条狗不信任卢胖子。为了架空他,又不想让他察觉,他们和俞猴子私下开设了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

“有这事?”

“肯定!”

这是我们保安局内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安局内也许只有俞猴子与秦时光两人知晓。林婴婴正是从秦时光那里探听到这一秘密的。我马上激动起来,兴奋地说:“这是一块敲门砖,你可以借此攀上卢胖子这棵大树。”

“是啊,”林婴婴说,“我也这么想,但光知道不行,我们应该弄到电台的频率、呼号、联时以及使用的密码,让他当个第三者,用耳可以听,用眼睛可以看。否则,卢胖子在无法证实我们忠心之前还是很难器重我。”

“那些东西怎么能弄到呢?”

“偷!”

“偷?去哪里偷?”我问,“我正想问你,电台设在哪里?”

“秦时光家里!”

“难怪他上班老是迟到早退,原来他在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啊。”我说。平时,秦时光跟俞猴子走得近不假,但他们如此对付卢胖子还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秦时光知道我是卢胖子的亲信,不用说,我也成了他监视的人了。”

“对,所以你也要小心。”林婴婴说,“我觉得卢胖子早晚要栽在他们手上的。”

“你更要小心。”我问她,“你现在跟他接触多吗?”

林婴婴嫣然一笑,“当然多,不多能探到这么大的地雷嘛,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包里掏出四把簇新的铝制钥匙和一部德国“莱卡”相机,交给我说,“我已约他今晚出去喝一杯,希望你成功。”她要我今晚就行动,去秦时光宿舍“走一趟”。

这天晚上对我来说就变得格外珍贵而惊恐了,我要动一动李士群等一伙人的心脏,那里面鬼知道有什么隐秘装置,也许只要我手里仿制的钥匙一插入锁孔,某个卧室里就会响起尖利的警报声。我经历的每一分钟都可能是最后一分钟!啊,四把钥匙实在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们将开启的也许不是秦时光密室的门,而是我的地狱之门。去冒这样的险无异于赌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无法决定成败,成败只能挂靠在“运气”两个字上。

感谢上帝,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双手,我是幸运的,没有一把锁(两道门,两只铁皮箱总共四把锁)不在这四把簇新的钥匙中,没有一次惊恐的经历让我持续得太久,没有一个动作注定我留下蛛丝马迹,没有人看见起点,也没有人听到我无穷无尽地按下快门的咔嚓声——我觉得这声音像枪声一样震耳欲聋。当林婴婴打来电话,通知我秦时光已离开她时,我怀着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告诉她:“一分钟前,我已把一切甚至连像一滴眼泪一样的逗号,都装在了你的镜子(相机)里。”

二三天后,林婴婴拿着我的“摄影作品”敲开了卢局长办公室的门。秘书小唐请示局长同意后,把她放进去。局长正在批阅文件,之前他知道林婴婴的来头,曾主动与她见过一面,这回人家登门拜访,自是有些客气,嗯呀啊的给了不少笑脸。当天晚上,林婴婴对我转述了她与局长会面的全部过程,她说——

我把胖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他一头白发上,认真地对他说:“第一次看见局长不戴帽子,发现有不少银发。”

他说:“老了。”

我说:“不,局座主要是太操心。”

他对着案头的文件呶了呶嘴说:“是啊,你看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堆事儿要做。当然,为报答皇军和汪总统的知遇之恩,不鞠躬尽瘁也不行啊。”

我说:“也是。不过,以我之见,身累不如心累,公务缠身只是身累,暗箭防不胜防才令人心累。正如万兽之王的狮子,一面要全心全力捕食,一面又要盯防猎户的暗算,即使再强健壮硕,恐怕也会疲惫。”

他听得一怔,对我正色道:“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我说:“局长,您身边有小人,在暗中对您使坏。”

他说:“别胡说八道,哪儿来什么小人?”

我说:“局长您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可未必人人都是君子,有人在背后对你放暗箭呢。”

他说:“什么人?你听谁说的?别造谣生事。”

我说:“我可不是听说的,是看到的。”

他说:“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有人私设电台。”

他说:“谁?”

我说:“姓俞的。”

他说:“你是说俞副局长?”

我说:“是,俞猴子想做曹操,把您当汉献帝耍。”

他说:“他干了什么?”

我说:“他每天都用电台对您搞暗度陈仓。”

他霍地站起身,看了我一眼,又坐下,强作镇定说:“怎么可能?”

我说:“按常理说是不可能,不过他本来就不想按常理出牌。”

他说他能出什么牌。我说:“他已经把我们保安局一分为二,但还不满足,还要独占鳌头。”他说他这是做梦。我说:“如果有丁大人作后盾就不是梦了。既是电台必有双方,一方是他,你的部下;一方是你的上司,丁大人和李大人,你信吗?”他说不可能!我说:“知道您谨慎,也知道您肯定会有兴趣看,所以都替您带来了。”说着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沓相片,交给他看。不看则已,一看火浇油,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我说:“秦时光的狗窝里。”

他骂:“他妈的,又是这个瘪三!”他一把将照片扔到地上……

以后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以想象的,林婴婴捏着俞猴子的“尾巴”投靠了局长大人,被卢胖子调至身边,表面上是他秘书,实际上是他的第三只眼,是他的“秦时光”,每天的任务就是窃听“宁沪”私语。这时她的身份已神奇到这样的地步:既“亲爱地”扯着卢胖子的臂膀,又“恶毒地”捏着俞猴子的尾巴,两边都有她的视野和触角。

4

这一个月里,李士武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野夫几乎天天打电话来问:凶手找到了没有。射杀白大怡的神枪手!有一天,久等无果的野夫把李士武叫去他的办公室,见面就丢给他一粒XB12…39狙击步枪的子弹,咬牙切齿地发话:“我的李处长阁下,你在考验我的耐心!告诉你,本机关长的耐心有限,我限你半个月内必须给我找到凶手,否则你就给我吞下这颗子弹!”

半个月一晃眼就要过去,急得李士武走路都打瞌睡,因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啊。这天午后,我和李士武吃完饭回来,结伴而行,我想打探一下他搜捕工作进展情况,跟着去他办公室闲聊。聊着聊着,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居然就睡过去了。但睡得很浅,我正要起身走,一个清亮的鞋跟声把他惊醒了。鞋跟声由远及近,昏昏然的李士武像熟悉这个鞋跟声似的,特意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到林婴婴从窗外走过,他有一种冲动,想喊她一声,却一直没张口。他似乎在犹豫是喊“小林”还是“林秘书”:喊小林吧,好像交情还不够;喊林秘书吧,好像又显得太正规,太乏交情了。此时林婴婴刚走马上任新职:卢局长的秘书,李士武在危难之际,其实很想巴结她的。他一直看她走进了办公大楼,看得发呆了,终是没有抓住巴结的机会。

发呆中,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李士武的副官马进,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农民打扮的汉子。

马副官喊:“处座,人带回来了。”

李士武看了那个汉子一眼,皱眉道:“什么人?”

马副官说:“就昨天说的那个人。”

李士武的眼光一下落在那人手上:右手食指。他上前跟他握手,顺便摸了摸他右手食指的老茧,脸上露出古怪的笑,问他:“叫啥名字?”那人说:“周大山。”人家有事,我自当告辞。李士武却按住我肩膀要留下我,并对我悄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凶手找到了没有,告诉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凶手”吗?我心一下紧缩一下,悄悄观察此人。他的穿扮完全像个农民,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身上散发出一股汗酸味。但仔细辨别,似乎又不像个农民,他的目光镇定又机灵,话讲得有条理又有措辞,是见过世面的。李士武从我身边走开,专门坐到办公桌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大山,又问他:“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叫来这里吗?”

“不知道。”

“有人告你用枪打人呢。”

“怎么可能?”周大山急辩道,“长官,我只打野味,从没有伤过人。”

“你上山打野味,进城打人,两不误。”马副官对他嘲弄地说道。

“不可能!”周大山瞪圆了眼,“我从来没有伤过人。”

“你的意思是你打人是误伤的?”李士武似乎心情很好,不急于发威。

周大山说:“不可能,我打什么中什么,连百丈开外挂的铜钱我都能打中,怎么可能误伤人?”马副官吓唬他:“别瞎吹,骗谁呢!”他红了眼,伸直脖子,头一顶一顶地说:“我绝对没有骗你,长官,你们一定搞错人了。”马副官还想说什么,被李士武拦住,他起了身,悠然地荡开一步,点燃一支香烟,吸一口,惬意地吐出烟雾,对着烟雾里的周大山的人头说:“百丈开外挂的铜钱你都能打中,这么说你是神枪手啰。”

周大山说:“是啊,长官,村里人都这么说,我是枪管里生出来的,要说枪法,绝对没人能比。”

李士武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敢打给我看吗?”

周大山说:“没问题。”

李士武问:“用我们的枪也没问题?”

周大山说:“是枪就行。”

李士武点点头,示意马副官去拿枪。拿来的枪就是德国造的XB12…39狙击步枪。李士武接过枪,递给周大山看,问他:“见过这枪吗?”

周大山迟疑着,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我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头,按说这枪他不应该见过,摇头就是了,怎么就不肯摇头呢。“嗳,问你呢。”李士武提高声音,“发什么愣,说实话,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摇头。”

周大山点点头。

李士武奇怪了,“这么说你当过兵?”周大山又说“有”,又说“没有”,让李士武一下生了怒,拉开发威的架势,指着他鼻头教训他,“抬起头,看着我,给我说老实话,否则老子撕了你的嘴,让你永远说不了话!”周大山这才承认,他是逃兵,打过淞沪战争,开战第一天就逃了。“太可怕了,”他好像又回到了战争现场,哆嗦着说,“第一天我们连就死了四十七个人,只剩下九个人,后来我们都逃了。”李士武对他说的这些明显不感兴趣,而对他“百丈开外的铜钱都能打中”的枪法倒是兴趣十足。“如果你真有这本事,试给我看了,我不但相信你是良民,还要把你招到我的队伍上来。走,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

就走了。

我没有去,后来听马副官告诉我说,他们开车上了紫金山,刚下车,李士武一眼看见三四十丈外的大树上,枝头停着一只鸟儿,对周大山说:“看见了没有,那只鸟,试试看吧。”说着叫马副官把枪交给周大山。周大山接过枪,有些犹豫,说:“我没有使过这枪……”李士武干脆地说:“没事,这一枪就算给你练习。枪嘛都大同小异,给你练习个一只弹夹总行了吧。”马副官说:“这弹夹里有二十发子弹呢。”李士武接过枪,老道地退出五发子弹,又把枪递给周大山,“给你练十五发吧,这五发就是来真的,到时我给你去树上挂个铜钱,要是打不中,你就是骗我啦。”

周大山接受了这个条件,接过枪,立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雕塑一样,也不理会李士武说话,推子弹上膛,端起来就瞄准。

突然,不知怎么的,鸟儿好像受了惊,倏忽而飞。

以为这下肯定不行了,然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飞翔中的鸟儿应声落地,令李士武和马副官都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两人又是心旷神怡,高兴得朝天鸣枪,像打了什么胜仗似的。

马副官说:“回到办公室,李士武便让我马上给周大山办‘入伍’手续。我对他说,本来我们这里是不招不识字的人的,不过你的枪法实在太好了,算给你破个例吧。一边说,我一边把文件纸递给他,让他签字。可他不会写字,我让他画个押就算数。”

马副官递上印泥,教他怎么做。“就按个手印,”马副官对他说,“按了印你就跟这屋里的人一样了,可以拿军饷养家糊口了。”可周大山不想当兵,死活不肯在上面画押,最后还是用枪逼他按了手印。这哪是给他办什么入伍手续嘛,这纸的抬头分明写着:供状。不是入伍,而是入狱!可周大山不识字,退一步说,识字也没用,事已至此,一切都不由周大山分说了,何况他还是一个怕死的逃兵,枪栓一拉,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干。

这天下午,他把自己“干”成了一个暗杀白大怡的凶手。

5

下班前,李士武带着周大山的“供词”来找卢局长汇报工作。这块工作是俞猴子管的,私下里李士武和俞猴子也是一根藤上的,按说,公事公办的话,李应该去找俞汇报这工作。但正因为俞是他的主子(俞在局里有两个死党,就是秦时光和李士武,他们构成“猴子铁三角”),这又是一出假戏,李士武不想把自己主人牵连进来。所以,李士武找卢胖子汇报这工作,其实是阴谋中的阴谋,这样万一东窗事发,他可以反咬胖子一口,同时自己一身干净的俞主人还可能保他。

林婴婴告诉我说,她把李士武放进去后,一直猫在门外侧耳偷听里面的对话,先听到的是卢局长的声音:“哦,你找到暗杀白大怡的凶手了?”

“是,”李士武说,“人和枪都在我办公室里,刚刚招供了。”

“是从哪里找到的?”

“周庄。”

“周庄?是乡下人?”

“嗯,他装的是个猎人,实际上是只重庆的‘江鳖’,以前是上海航七团的狙击手,神枪手,打过淞沪战争,现在是戴笠的保镖。呶,这是他的供状,你看看吧。”

“我看有什么用,让野夫机关长去看吧,听说你是跟机关长立了军令状的?”

“嗯。”

“那把人快交上去啊,去交差啊。”

“你要签字我才能交人。”

“听到这里,”林婴婴对我说,“我立刻端上一杯水,敲门进去,看到卢胖子正握着笔,准备在那份送人报告上签写意见。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什么。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诈(因为是她安排了那次狙击行动,她当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周大山’),全然以秘书的口吻,建议胖子去看看人。我说,这么重要的事局长你怎么能连人都不看一眼就签字?”

林婴婴说:“局长,我们应该替李处长把把关,万一有什么长短呢。”李士武讪笑,“放心吧林秘书,人赃俱获,不会有错的。”局长还帮他的腔,说:“我去看什么?我又不是孙悟空,长着火眼金睛,可以看出什么名堂的,有什么名堂让野夫去研究吧。”林婴婴说:“举步之劳,去看一下又何妨?”力荐局长要去现场看人。

林婴婴对我说:“胖子同意去看后,我又临时把俞猴子喊上一起去看,搞得很慎重,让李士武恨不得追我的影子踏。看了人,我又力劝胖子不要签字,巧妙地把权力拱手送给俞猴子。我说局长,这是我们俞副局长主管的业务,我看您还是要尊重俞局长,不要什么都搞一枝笔嘛。我说局长,权力不是抓出来的,而是放出来的,我在下面听说你们两位局长不团结,从这件事上我看出来了,局长是你的不对哦,这不是越俎代庖嘛。我说了一大通,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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