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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奏鸣曲-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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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很少说话。阿静独奏肖邦的曲子时,我和提琴少女就静静坐在一边欣赏。提琴少女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时,就轮到我和阿静坐在一旁倾听了。阿静和提琴少女协奏时,只有我在一旁当听众。他们一起演奏过许多曲目,像克莱斯勒的小提琴奏鸣曲,舒曼的A小调和D小调小提琴奏鸣曲,贝多芬的《春天》和《克罗采》,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还有勃拉姆斯、德彪西和莫扎特几首奏鸣曲。我从他们的演奏里体会到各种感受。有是朦胧的阴郁,有时是清澄和恬美,有时是对美好时光的留恋,有时是凄婉和淡淡的哀愁。
在洋房里聆听他们两个人的演奏,给我带来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妙感受。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孤独。他们两个都不太说话,因为他们的语言就是音乐。他们明白对方每一个音符的含义。他们通过音乐的交流而把我排除在外。每当提琴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飞驰在黑白键盘上的阿静的双手时,我感到了自卑。当两人沉浸在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里时,我又感到自己在场的多余。我感到他们并不需要我的聆听。我是一个多余的,碍事的听众。而除了聆听以外,这里已经没有我任何可做的事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首先他们是一对恋人,再者两个人又都拥有杰出的音乐才华,他们的确不怎么需要我。但是实际上,不管是音乐还是相处,他们却又从来没有抛下我过。
经过一个夏天,我们都习惯了各自在音乐演奏会里的位置。阿静和提琴少女是音乐会的演出者,而我是唯一的听众。音乐会也不仅仅局限于洋房里了,三个人经常结伴出去品尝上海的小吃,跑到游客群聚的城隍庙去品尝那里的蟹粉小笼和三鲜小馄饨。我也是第一次发觉上海还有许多自己没有吃过的点心。像海棠糕、枣泥锅饼、蟹壳黄、薄荷糕、叉烧酥之类。西式点心里我们三个人最喜欢的是牛油起酥的,奶油里夹着胡桃肉的“拿破仑”。傍晚时我们常去复兴公园散步,草坪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歌手,他一首接一首弹唱约翰·列农的歌曲。每次见到他,我们总要摸出一元硬币放在他面前。
在酒吧里,轮到阿静独奏的时候,提琴少女就和我坐在一起聆听。她不再显得那样沉默,有时也会用她特有的轻言细语和我短短地交谈两句。提琴少女大概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喜欢听琴而没有学琴。但她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只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带喜欢的女孩一起出来玩过。 我曾告诉过他们自己在大学里有个女友。
“她不是非常喜欢古典乐,恐怕和你们合不来。”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轻轻说。
“看她什么时候有空吧。”我说。
进入大学二年级,我和英语系女孩的关系出现了些问题。问题不是出自两个人的感情方面。我像原来那样喜欢她,她大概也像原来那样喜欢我。问题是由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引发的。大二上学期开学不久,国际贸易学院开除了一对情侣。听说是因为女方怀孕的关系。怀孕的女生在被开除一个月后就跳楼自杀了。
这件事对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影响不小,对她来说更是如此。死去的女生是她一同考进大学的高中同学。对于怀孕女生的死去,学校里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她是咎由自取,有的人觉得她太想不开了,有的人谴责女生的男友,有的人则认为是学校方面勒令退学逼迫她走上了绝路。这些议论过了不久就全部消失了,因为死去的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女孩。
我和她同样对女孩的死感到难过,可是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却有少许不同。我认为这件事里的两个当事人无需负任何责任。既不应该有处罚的决定,也不应该有任何人死去。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的权利,现在这权利却被某种强权所肆意剥夺。他们是一种专制,他们要求每个个体服从他们的权力。他们依靠集体的力量侵犯集体里的每个个体,并且为这种侵犯寻找到种种道貌岸然的理由。在我看来,道貌岸然的学校和道貌岸然的社会以及道貌岸然的观念,是最应该谴责的,甚至是最应该死去的。
她应该也是类似的想法,但她更多谴责的的死去女孩的男友,认为是这个人造成了整件事的悲剧。在女生寝室里讨论这件事时,她跟我说:“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应该为她考虑,不应该让女孩怀孕的。”
“有时候这种情况是无法避免发生的。”我说,“就算避孕套和避孕药也不能百分百防止怀孕。”
“那就不要性交。”她说。
我们躺在她的床上抱在一起。寝室里其余的女生有的回家了,有的去图书馆读书去了。房间里晾着几条模样类似的内裤,胸罩的款式倒是个个不同,外语系的女生胸罩款式好像比别的院系丰富一些。大概正是这些胸罩的款式使我糊涂起来,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你是说我们两个?”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不要这样做。”她说。
实际上,除了这个步骤以外,其它的我们差不多都经历过了。我摸索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也爱抚过我的身体,只剩下这个步骤我们还没有做过。我希望能够进入她的身体,这更多的不是身体本身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需求。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一个象征,我渴望通过这个步骤得到她的认可,得到她的承认。所以刚开始的拒绝我的确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她一直拒绝使得我越来越心神不宁起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要拒绝我。她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有几次问她原因的时候,她的眼圈都红了。我实在是太年轻了,以致于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心情。正是我的不理解伤害了她。她是个女孩。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女孩因为性所背负的压力要远远高过于男孩,何况她还有自己的特殊处境。她毕业后要出国,这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愿望,更是她父母的期望。她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因而踏出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高中同学的怀孕自杀加重了她的心理压力。她也想把我所要的给我,但她实在害怕。如果我真正爱她的话,这时就应该好好抚慰她,帮助她解脱这些压力。但我没有。
“不会有事的,”我一边抚摸她一边说,“只要保护措施得当的话……”
“你什么都不明白!”
结果她还是哭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坐在一边劝她不要再哭了。
“可雅,我喜欢你,爱你。可是,你不要再强迫我了,好么?”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失去了以往嬉笑的表情。她就这么注视我,带有目空一切的忧郁,让我身体里的存在的欲望因此而缓缓回落。一切如同潮水退却后遍布贝壳的沙滩。我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所以只能答应了她。
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她拒绝和我做爱而冷淡下来。她做出了许多努力来弥补这一点。其实本应该是我来安慰她的。但我却浑然不觉,以为自己得到的安抚是本应该得到的。我努力使自己不再去考虑做爱的事,时间久了,这个念头确实慢慢消退了。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就像喜欢听那些欧美摇滚歌曲一样。就算跟她在一起只能接吻,只能互相用手抚摸身体,我也喜欢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自己一直和她在一起。
有的时候我还是难免会想起与做爱有关的问题,不过不是我和她的,而是阿静和提琴少女的。阿静和提琴少女也在相爱,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遇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难题。有几次,酒吧演奏结束后,三个人走在衡山路上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启齿,虽然我和阿静几乎无话不谈,但我无法把一位优雅高贵,而且不能正常说话的少女牵扯进有关性的话题里。而且即便问了阿静这个问题,想必他也回答不出什么来。所以,我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路上。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似乎总是牵着对方的手。提琴少女习惯走在阿静的右边,用右手提着提琴盒,左手轻轻握着阿静的右手。两个人的手都长得很好看。每次他们演奏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总会被他们的手所吸引。少女的手拉奏着小提琴,阿静的手弹奏着钢琴的键盘,如同是魔法一样,动听的音乐纷纷从他们的手下诞生出来。所以当他们互相拉着手时,我的耳朵里仍然可以听见缠绕在他们双手之间的残留的乐曲。我通常走在阿静的左边,不过有时提琴少女也会插在我和阿静之间,当我和阿静交谈些什么,她便微微仰起面孔看着我们,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与我们相伴而行时,少女基本都保持着她固有的寂然无声。因为她的沉默,我和阿静也习惯了无声的行走。但没有声音并不代表沉闷乏味,许多的心情在这种寂静的时候反而更能顺畅地交流。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在洋房里举行一次我们自己的音乐会。他们两个人是音乐会的演出者,我是仅有的听众。在我的记忆里,在这段已经消失的时间里,除了酒吧、洋房里的音乐会外,我们一直都漫步在上海的街头。这些僻静的道路在音乐学院旁边,在复兴路洋房的周围,在衡山路酒吧的前后。它们的格调没有太多差别,安静,行人稀少,路边种的都是法国梧桐。冬天过于冷清,春天过于喧闹,夏天过于浮躁,秋天是最适合在这些道路上漫步的季节。人行道上都是梧桐树的橘黄色落叶,手掌大小的梧桐树叶飘舞在空中,有时也落在我们的头和肩膀上。落在了地上的树叶在第二天的清晨被人扫掉了,又有新的树叶飘落下来。直到几天后或者是几个星期后再也没有树叶可落为止,这时,唯一的一个秋天也就过去了。
先是落叶消失了,然后秋天消失了。当新的秋天来临,我独自走在同样僻静的街道上的时候才意识到,随着它们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许许多多更为珍贵的东西。
新年过后,阿静把去美国参加钢琴比赛的消息告诉了我,四周的空气里还能闻到节日鞭炮留下的硫磺味。谈到即将去美国的事,他的语气有些迟缓,就像是刚想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顺便告诉了我。这也让我有了一种此事无关紧要的错觉。我应了一声,过了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音乐学院一共选出了三名选手出国参赛。他通过了音乐学院的选拔比赛,三月份动身去美国。
“比赛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已经告诉她了,酒吧的工作也辞掉了,最近我一直都在学校里练琴。”
“你想过出国没有?”
“有时想过,但只是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我想的更多的只是弹琴。”
“要去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左右,除了钢琴比赛以外,还有和纽约的音乐学院进行的交流教学活动。”他说,“我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我想你会成功的。”
“但愿吧。”他笑了笑,一边弹奏着肖邦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阁楼的琴房里聆听阿静的演奏。九三年三月,他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二节 琴曲 五
五
阿静失踪以后,音乐学院的人来国际贸易学院找过我两次。他没有亲人,因此他们只能找我。根据音乐学院的人所说的,阿静在预赛时发挥得极为出色,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本来已经顺利进入了决赛,但决赛的前一天晚上,他却失踪了。他的行李还在宾馆的房间里,护照在带队的教师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见到阿静的是宾馆的迎宾员。迎宾员看见这个中国青年走出了宾馆的大门。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清楚阿静到底是滞留在了美国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钢琴比赛的那段时间里,纽约的黑人为争取民权反对种族歧视进行的示威游行引发了骚乱。参赛选手入住的宾馆靠近黑人居住的哈林姆区,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如同新闻报道里的习惯说法,他们不说死,只说失踪。有时候死和失踪是一回事,有时候则完全不同。
音乐学院的人认为阿静有可能滞留在了美国(反正国内他已经没有了亲人),他们找到我,想知道他是否和我联系过。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异常反感。音乐学院是有不少学生为了出国留学而中途退学,但他们不了解阿静,又凭什么以他们的想法来这样推测呢?我告诉音乐学院的人,阿静在酒吧演奏时,就有客人提出希望赞助他去国外的音乐学院深造,但他都拒绝了。这确有其事。他想的只是弹琴。
但从内心来说,我宁愿阿静能够与我联系。倘若他能与我联系,至少说明他没有发生意外。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他还活着,他迟早会跟我取得联系。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始终杳无音信。我越是相信阿静会与我联系就越是感到绝望。我的坚信使我不得不面对另一种越来越确凿的可能。
音乐学院的人在我之前去了阿静兼职过的酒吧。等我去酒吧找到提琴少女,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想问阿静有没有和她联系过,但始终开不了这个口,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那天晚上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那天晚上她身穿一条素白的连衣裙,在酒吧里不太明亮的光线下看来,全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安静得近似透明。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太多内容。我不知道她与阿静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安慰她的话。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安慰。有几次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仿佛我的存在让她无法理解。后来她撇下我,登台拉奏起小提琴。她拉奏的是巴赫的小提琴曲,琴声里却带出了凄楚孤单的韵味。听了四首短曲后,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在原处倾听下去,于是起身离开了酒吧。
之后的两个月我没有再去过那个酒吧。两个月时间里也没有阿静的任何消息。我感到自己日常生活里忽然空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这块空间里什么也没有,甚至包括音乐。我每天都和英语系的女孩待在一起,听着她的摇滚乐磁带。可是对我来说,听到耳朵里的摇滚乐并不是我真正想要聆听的音乐。
六月底期末考试之前,提琴少女来国际贸易学院找过我一次。室友传话说有个女孩在宿舍楼下找我。下楼一看,是她在等我。她虽然知道我在这里读书,以前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
提琴少女是来请我跟她一起去音乐学院取回阿静留在那里的东西的。阿静的个人物品已经被整理过,装在一个纸箱里。我们找到音乐学院的有关负责人,得到批准领回了箱子。宿舍里的被卧用具我们没有去拿。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一些琴谱,十几盘古典乐磁带,还有另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纸箱里的这些东西很难让我联想起真实的人来。真实的人一旦消失了,就显得不再那么真实了。
提琴少女似乎想带走这个纸箱,原因我觉得不难理解。她问我是否需要这些东西。我摇了摇头,告诉她说复兴路的房子里还有阿静的一些个人物品。她凝视了我一会,慢慢摇了一下头。我帮她把箱子拿到汾阳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纸箱放进后座。她微微一笑,握了一下我的手,大概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她的微笑就像小提琴的琴声一样有一股不着痕迹的婉伤,虽然很动人,但我宁愿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
等我考完试再去衡山路的那家酒吧的时候,提琴少女已经不在那里演奏了。她的情况我并不熟悉。以前都是阿静送她回家的,我不知道她所在宿舍的具体地址。酒吧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仅仅留下了一个无法打通的联系电话。
随着阿静的消失,提琴少女也消失了。他们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与他们一起消失的,是钢琴曲和小提琴曲,是一直以来都陪伴着我的音乐。
英语系的女孩在七月初飞往多伦多看望她的父亲去了。暑假开始后,上海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整天无事可做,也不觉得有任何事值得自己去做。我常常独自一人待在复兴路的洋房里,坐在阁楼的琴房里茫然注视着眼前的黑色斯坦威。音乐会已经不存在了,三角琴因此落寞不堪。钢琴孤单到伫立在房间的中央,但是弹奏它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弹奏它的人去了哪里,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得太多了。想得越多,越是难以避免得出自己不愿得出的结论。我一个劲地回想曾回荡在这幢房子里的琴曲,回想那梦幻一般优美的旋律。那些琴曲和旋律都是从三角琴里流淌出来的。可是现在我只能默默地坐在黑暗的墙角,看着光线在空间里的无穷变幻。渐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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