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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奏鸣曲-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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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能真正静下心来,所以只好继续阅读小说。
邻座的年轻女子一直低头看书,她看的好像是一本法语诗集。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相当好看,但瞩目处不在漂亮。女子二十来岁,衣着普通,穿一条旧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衬衫不带一丝皱折,外面套了一件银灰色的泡棉外套,脖子上轻松地环绕着一条浅紫色的丝巾。有两个地方我很中意——浅紫色的丝巾超出实用范畴的长,其长度足以让人想起伊莎蓓拉·邓肯的死(注:美国著名舞蹈演员,一九二四年在法国尼斯外出旅行时,因围巾绞进车轮而被勒死);还有就是她读的是诗集这点。缠绕浅紫色长丝巾的女子阅读诗集,两者合于一体具有一种永恒性质的美感。
乘务员推着饮料车经过我们身边,问我们需要什么饮料。我要了咖啡,乘务员于是给我和她每人一杯咖啡。她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女子专心读书的神态让我想起帷幕降落大地,世界轻雾弥漫的情景。她大概在默默吟诵着诗句。二十岁之前我也喜欢过诗,读过龙沙,缪塞,喜欢兰波,阿波利奈尔。她读的是谁的诗句呢?我留神听了会儿,没有听到她的哪怕是只言片语,她完全没有声音。声音。大多数的诗应该读出声来的。诗里每个字每个词都有着自己的节奏的韵律。可是也有不用读出声的诗句,不是有完全沉默的钢琴曲么?沉默。熟悉的沉默。快要记忆不清的沉默。
缠绕紫色丝巾的邻座女子没有开口说过话。从上飞机开始她就一直寂然无声。她似乎可以听见外界的声音,听觉应当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出在产生声音的途径上。蚂蚁用触角进行社会交往,人则通过说话进行。我们不是只有语言这么一种沟通手段,但语言毕竟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失去它有种种不便。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去语言。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继续思考关于说话的问题。
失语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生理性的和心理性的,亦有人说心理性失语大多由器质性因素所造成。但是两者的根本问题不一样。因为语言和声音是两回事,所以不能说话与无法发声也是两回事。她不开口是不能说话还是无法发声呢?产生的结果,即她寂然无声这一点而言,两种因素似乎差别不大,都是失去一种与人交流的方式。
那么,合理解释是什么呢?
也许她不过是不想在乘飞机旅行的时候和陌生人说话。可以理解。有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说话,有人在心情不错的时候不想说话,世界上不想随便和人说话的人也为数不少。说话是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我想起了记忆中某个人的寂然无声。像她那样轻言寡语的人世界上少之又少。况且她沉默时的微笑十分动人。现在我已经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喜欢她的微笑还是沉默。也许都喜欢。
乘务员开始送上中法文对照的菜单,她从菜单上点了一份三明治套餐。我要了份法式牛扒套餐。飞行套餐的味道只能说是凑合。飞机上还免费供应方便面。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旅途中闻到方便面的味道。饭后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接着读图尔尼埃的小说。
飞至西伯利亚上空,客机遭遇到了乱流。遍野雪光照得机舱内异常明亮,舷窗结着冰霜,冷意不觉来临。行李柜没有关好,掉下了两件行李,还好没有伤到人。机身颤动的时候,邻座的女子用力握住了我的右手。我向一旁看去,正好碰上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并不显得慌乱,似乎更像是在询问我什么。过了会,她闭上了眼睛,手略微松了松,随后又更紧地握住了我。
好像过了很久以后,客机才摆脱了乱流。机身不再无节奏的抖动,恢复了平稳。机上广播用法语和普通话各播报了一遍飞机已恢复正常飞行的消息。客舱里有如释重负的喧哗。几名乘务员在整理零乱的客舱,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是由衷绽放。透过舷窗往外看去,阳光将云流漆得流金烁银,如同明信片上的照片一般亮丽。
我解开安全带,弯腰去拾掉在地上的小说。座位下有两本书,除了图尔尼埃的小说外,另一本是阿波利奈尔的诗集。诗集的扉页上用蓝色墨水笔写着 “Violetto”,笔迹柔顺娟秀。我拾起诗集,把它还给了邻座的女子。
“谢谢。”她轻声说。
原来她是可以说话的。我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不用谢。”
“刚才,请您原谅。”她说。
“原谅什么?”我有点不明白。
“遇到乱流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不小心握住了您的手。”她似乎非常介意地说,“我一紧张就容易抓住什么不放。”
“那没什么。”我说,“刚才我也很紧张。”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非常镇定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碰到乱流。”
她微笑了一下,抬起左手把垂落的鬓发拨到耳后。这个动作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所有留长发的女孩都有这个习惯动作吧。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条马尾辫。马尾辫的末端稍稍翘了起来,那翘起来的方式很难使人不心生好感。
女子低头翻了几页诗集,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问我:“您是去巴黎旅行吗?”
“基本上是的。”我说,“你也是吗?”
“不,我是回家。”她说,“我住在巴黎。”
客机再无广播响起,显然飞行状况良好。紧张的情绪缓解后,多数旅客选择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舱内显得十分安静。按旅程来算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地理意义上的欧洲。从窗口向下看去,一望无际的平原被道路线条分割得整整齐齐,红色屋顶的矮房像蛋糕上的果脯般点缀其中。如同油画一般漂亮的风景。
邻座的女子看见我读的是法语原版小说,于是问我是否会说法语。我告诉她自己在大学时学的是法语专业。我本来以为她和我一样是去巴黎旅游的中国人,交谈过后才知道她是法籍华人,她的父母都是移民欧洲的中国人,到她这里,连名字也彻底法国化了。诗集扉页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Violetto。 在法语里这个单词是紫罗兰的意思。有趣的是,她又姓Rolland,罗兰。因此,她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可以说是:紫罗兰·罗兰。这让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叫我薇奥莱特好了。”她说。
“你的普通话的发音比我还要标准。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中国人。”我说。
“以前说得可不怎么样。”她把诗集抱在胸口,说,“在巴黎读完大学,我专门去上海学了半年的汉语。加上现在的工作又要经常说中国话,才慢慢好起来的。”
“你的工作要经常说中国话吗?”
“我在一个中法文化交流中心工作。不过不能算是政府机构,只是社会性的。交流中心的经营范围包括教育留学,文化交流等等。我做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她停了停,“你呢?”
“我?”
“你的工作和文化交流有关吗?”
“我的工作只和音乐有些关系。”我说,“主要是写一些关于古典乐方面的评论文章。”
“古典音乐?”
“是的。”
“古典音乐我听得不多。从兴趣来说,我更喜欢绘画艺术。”她说,“业余时间都花在逛美术馆上面了,这个现在也成了我的工作。”
“逛美术馆?”我问。
她点了点头。
“交流中心和中国国内的几家电视台有合作关系。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双方希望拍摄一些介绍巴黎美术馆的电视记录片,向中国国内的艺术爱好者介绍巴黎的博物馆和艺术馆现状。这次我来中国就是和制片方商讨合作的细节问题的。”
“顺利吗?”
“还可以,只是回巴黎后要制订一份详细的艺术馆导游日程表。就是说,我要先去各个美术馆浏览一遍。”
“很有意思的工作。”我说。
交谈一会后,我们继续读各自的书,我看我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她收起了阿波利奈尔的诗集,改看起了一本法国时装杂志。我其实很想问她是不是喜欢阿波利奈尔的诗,但随即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早就过了读诗的年龄。那我应该读些什么呢?考虑了一会,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不久,阳光暗淡了下来,不过与心情无关。向舷窗外望去,让人心情晦涩压抑的乌云一朵朵一团团地挤在一起,其面积估计可以覆盖整个地中海。连地面也看不见。乌云,挣扎,压抑,命运。如此情景最适合播放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在敲门,最后的搏斗,辉煌的场面。但结尾并非总是一片光明。
“快到巴黎了。”她抬起头,“巴黎现在大概在下雨。每年这几天巴黎都下雨。”
“是吗?”
“你不喜欢雨天?”
我摇了摇头。我不讨厌雨天,雨滴的节奏有音乐性,下雨的时候睡觉也比平时安稳些。但一到雨天,许多人的心情往往会有微妙的变化。我只是没想到到达巴黎时会碰上下雨。
飞机穿越了云层后,飞到了大巴黎区上空。巴黎的天空果然阴沉沉的,不过并未下雨。我想看看地面上巴黎,但看到的景色平淡无奇,与其说这是巴黎,不如说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平淡的地方,甚至和离开上海时从空中所见到到机场郊区景色没有什么区别。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薇奥莱特仿佛看出了我的失望。
“这里只是巴黎的郊区。从这里是看不到真正的巴黎的。”
我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她把时装杂志摊在腿上,也看了一会窗外,然后转过面孔看着我。
“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巴黎?”
“是的。”
“有朋友在巴黎吗?”
“没有。我在巴黎基本不认识什么人。”
她略微低头,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片刻后她合上杂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提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随后把名片递给了我。
我仔细看了看名片,这是法航公司给乘客的广告名片,上面有法航的订票热线。在名片的背面有她用手写的名字:“Violetto Rolland”,名字下面一行是八个有限不循环的数字,看着像是电话号码。
“本来应该给你我自己的名片的,但是名片已经用完了。只好用这个代替。”她说,“这是我家里的电话。”
“电话?”
“你是一个人来旅行,又没有什么朋友在巴黎,万一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话,打给我好了。”她解释说,“我在交流中心工作,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的。”
“谢谢。”我说。
“不用谢的。”她微微一笑。
我把这张名片夹进图尔尼埃的小说里。把书放回外套的口袋里。随后,我照着屏幕上的时间把手表往后拨了六个小时,系紧了安全带。
下午五点二十分,飞机着陆在了戴高乐2号机场。我来到了巴黎。
第二乐章 巴黎 第一节 遗嘱 二
二
离开客机后,我还有些入境手续要办理,暂时留在了机场里,与我告别后,她先离开了机场。
在2E大厅办完有些繁琐的入境检查手续,我把护照和皮夹都塞进背包夹层里,背着包独自走出了戴高乐2号机场。此刻已经是晚上六点,又是雨天,机场外的巴黎天空暗得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几辆巴士在不远的广场上犹如听到号令一般依次启动,一批当地的华人正接待进出机场的中国乘客,提供咨询,协助办理转机等业务。前来接机的人手捧写着姓名的迎接牌充满希望地看着从身边经过每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考虑如何前去预订的旅馆。旅行社指南手册上的介绍大约是乘机场某部巴士或是RER转地铁。犹豫片刻后,我改向出租车候车点走去。无论谁坐了整整一天的飞机大概都会纵容自己的惰性,不想再多费周折找东问西,再说我还付得起出租车费。
刚走到候车点,一辆黄色雷诺出租车正好驶到面前。车顶的三个灯都着亮着,是空车。我拉开后座的车门上了车。驾驶出租车的司机从内视镜看了看我。该司机金发碧眼,不苟言笑,神情冷酷如《独行杀手》里的阿兰·德隆。就相貌而言,做一个普通出租车司机有些委屈。
“您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看来我的外貌的确具备种族的普遍性。
“坐的是从上海到巴黎的法航班机?”
“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
“经常接机,航班大致知道。”他以一种缺乏感情色彩的平板法语解释。“可以看看您的护照么?”
这大概是外国游客坐巴黎出租车的程序之一,我拿出护照给他看了。司机点了点头,简单地问了大致方向,踩油门上路。
出租车转眼便驶入郊区高速公路。我昏昏欲睡,几次险些在座位上歪倒。为使神智保持清醒,我打开后座的车窗。冰凉湿润的夜晚冷风吹在脸上似乎也没起什么效果。我放松神经,将后背抵住海绵靠背,用头脑里最后残余的意识辨认司机的身影。
“你是斯堪的纳维亚人?”我问。
“是的。”他从内视镜里扫我一眼。“我生在奥斯陆。”
出租车开得四平八稳,极少颠簸。向外看去,巴黎郊区的夜景不外是树、笔直道路、各色汽车穿梭不停。道路基本与同一时间段的国内干道同样不畅通。我渐渐以为自己仍然是在国内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只有路边不时掠过的硕###文广告牌提醒我已经身处法国的事实。
金发碧眼的北欧司机打开了车载立体声。法式香颂款款袭来,不知不觉覆上了我的眼睛。没等香颂的第二节放完,我就缩在汽车后座上睡着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浮沉于海水之中。这是一片音乐的海洋,透明的音符在海水里上下起伏,四周的声音低沉和朦胧,如同深海一般既重且厚。向上看去,光明的海面无比遥远,那里的音乐依稀可闻,似乎是有人喃喃低语“Sous le ciel de Paris……”(注:法语,巴黎天空下。法国著名歌手爱蒂特·比亚芙在一九五三推出的唱片)我想游向海面听清楚些,可是四肢无比沉重,身体不断沉向幽深黑暗的海底。海水变得越来越冷。我精疲力竭,不禁裹紧了衣服。冷,身体哆嗦个不停……
蓦地,我恢复意识,醒了过来。
出租车好像已经停下,香颂却不知所终。由于车内没有开灯,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司机开着前窗吸烟。烟头的红点忽明忽暗。往车外看,四周一片漆黑,巷道的尽头有盏路灯亮着光。从那点亮光看来,现在所在之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着一样难受。冷风吹来,身上肌肉哆嗦个不停。的确很冷。
“到了?” 我转了转酸痛的脖颈,问。
他既像是否定也像是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在哪里?”
“巴黎。”
好消息。我用手掌按摩了一会眼睛。
“为什么停在这里?”
“在等您睡醒。”
“等我睡醒?”
他吐一口烟圈,把烟头弹出车窗,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跳了几跳,如同死去一般暗淡了下去。
“您必须在这里下车。”他说。
“我必须在这里下车?” 我一下子没有能明白他说的话。人刚醒过来,思维比平常慢了不止一拍。 “为什么?”
“因为这个。”
斯堪的纳维亚人从外套里掏出一件东西晃了晃,看上去形状像枪。仔细一看,是把左轮手枪,而且不像是玩具模型。枪?出租车里怎么突然出现把左轮手枪?尽管思维慢了不止一拍,我还是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明白了么?”
“有点明白了。”我说,“你持有武器。”
“好像还是不太明白,您。”
“可能是刚睡醒的关系。”我谨慎对答,“我只明白你向我展示手枪这一点。其它的还没有全弄明白。可以提示一下吗?”
“D’accord(注:法语,可以),那就给点提示。”北欧司机一直没有转头,只是偶尔从镜子里瞟我一眼。“比方说,去一家无名餐厅吃饭,结帐时付了相当于米雪兰三星的饭钱。对此您怎么看?”
“看法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例如饭菜是否可口,服务是否具备三星水准。”
“饭菜一塌糊涂,侍者好比聋子,小费超过饭钱。”
“那样的话,简直就像……”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在头脑里搜索恰当的法语单词加以形容,“……就像是抢劫。”
“对了,”他点点左轮枪,“就是抢劫。”
出租车的引擎停止了空转,车厢内彻底沉默下来。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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