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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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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彬邀了张忠与冯泽作陪,席间周旋,极其殷勤,酒过三巡,渐渐谈入正题,江彬略为发了牢骚,道是他的差使难当。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龙性难驯,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着张忠说,“倘非我跟张公公随时随地想法子调护,只怕有许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军都督杨真答说,“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将顺着,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拦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执拗。”
  “正是这话。”江彬编了一段谎话,讨好宾客,“就拿诸位都督来说,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让各位下教场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纪了,说句老实话,一下了教场,也许出乖露丑。当着弟兄们面前,这不是大损威信?所以,我当时同奏,马上通知。其实呢,各位请想,接到通知没有?”
  “没有啊!”
  “是没有。我心想,这又何必让各位烦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问起来,再设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饱经世故的老行伍,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胁。倘或讲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记了这回事,他也会撺掇着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岂止大损威信,只恐大损前程。
  因此,仍由杨真代表致意,“多谢将军关顾,感何可言?”他举杯站起来说,“借花献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要向各位讨教!”
  “言重、言重!”杨真倾着身子说:“请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劝谏了几次,皇上很不高兴,请教诸公,我该怎么办?”
  右军都督名叫伍长新,为人鲁莽,毫不考虑回答说:“那就开城门让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过,我怕半夜里来取钥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话说到这里,自觉水到渠成,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会将南京城南北东西四面城门的钥匙,自动交出来。不道伍长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话。
  “城门钥匙不在我们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语气就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城门钥匙不是向例归都督府掌管?”
  “乔尚书要过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伍长新说:“他凭什么要钥匙?”
  “他要,有什么法子?”伍长新略带苦笑地,“他说,照祖制,甫京兵部尚书兼南京守备,掌管城门钥匙:以前交给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驾在此,守备的责任重大,城门钥匙还是他收回去的好。”
  “岂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说,“这简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前军都督雷开素与乔宇不睦;听得这话,愤愤地说:“原是!乔尚书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也太难了。”
  察言观色,江彬岂肯放过机会,当即说道:“我亦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为什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如果皇上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说,“如果乔尚书不给,我一定请皇上降旨。”
  有此保证,雷开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席间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说法,而约其余四都督,一起去见乔宇。伍长新对此事也很起劲;杨真觉得不妥,但看其他两人无可无不可,自己不便独持异议,也就只好勉强顺从。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带随从,有马队,有箭手,衣饰鲜明,招惹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探询,有何大事,劳动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书衙门;门吏亦大为惊异,急急通报乔宇,大堂接见。
  明朝吏、兵两部的权重。都督虽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属之礼,正式谒见,其名谓之“堂参”。
  行礼既罢,乔宇问道:“五位都督,联袂见访,必有所谓,不妨明示。”
  “乔大人,”前军都督雷开说道,“权责相连,有责无权,办事非常困难。”
  “是!是!请说下去。”
  “一到日落,内外隔绝,消息不通;若有紧急情况,调兵遣将,诸多不便。”
  “喔,雷将军是说城门关闭这件事?”乔宇说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关城上锁。其实要开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开说道,“钥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职无权,总有一天会出事,那责任可担不起。”
  乔宇还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开发牢骚,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见谅,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权,只是守备的责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钥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随时来取。”
  “话虽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贵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搅。”
  “勤劳王事,何言深夜打搅?不过,兵贵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况紧急,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取钥匙,或许耽误工夫。”乔宇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有个计较。”
  他将执掌车驾出入的司官请了来,解下随身携带的各城钥匙,当面交付司官,关照专备一间屋,派四十人无分昼夜轮班,保管钥匙。如有五军都督派人来通知,有紧急情况需要开城,立即照办。”
  这样处置,在面子上,五军都督已很过得去;而办法亦很切实际,雷开无话可说只得称谢告辞。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计:“雷将军,”他问,“南城归你管,如果半夜要开南城,是归你要钥匙?”
  “是!”
  “那就好办了。今夜我送一通紧急文书给你,立刻要递,你便到乔尚书那里去讨钥匙。讨了来,照样制一份副钥,把原来的还给他,你不就有钥匙了吗?”
  “好!好!”雷开满口答应。
  ※        ※         ※过了两天,是三更时分;雷开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将军”的机密谕帖,严令即刻飞递江西王巡抚,来要钥匙。
  “是的。”守钥匙的一名吏目说:“我替你去开城。”
  “不必,不必,”来人答说,“你把钥匙交给我,用完了我送回。”
  “实在抱歉!这不行。乔尚书关照,人不离钥,钥不离人;没有钥匙,就要我的脑袋。”
  “不会的,半夜三更,乔尚书怎么会来跟你要钥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来。”
  “碍难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项,“我要留着脑袋喝酒吃饭呢!”
  “这,你实在是过虑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乱摇双手,“乔尚书神出鬼没,常常深夜来查勤。我不敢!”
  结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麻烦。因为说有紧急公文送交江西,原是一个借口;现在因为乔宇所派的吏目,要亲自去开城门,便得装模作样派遣专差出城,才能把这个谎圆起来。
  “这不行!”雷开有些气了,“江将军,你说过,如果钥匙要不来,请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乔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谕。”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谕,命乔宇将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移交给江彬掌管,这有些伤脑筋了;乔宇觉得应该跟张永商量。
  ※        ※         ※一见了面,张永便拍手拍脚地笑得高兴非凡,“乔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说,“洞烛先机,预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样可是越来越多了!张公公,你看。”
  看完上谕,张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说,“并未听见皇上提起这件事啊!”
  “这等说是矫诏!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实,”乔宇紧接着说,“就不是矫诏,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拜托张永,确实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传圣旨?
  这很容易,张永当天便有了回音,不错,确是江彬矫诏。这一来,乔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来,乔宇亲自接见,当面回复。
  “烦你上复江将军,不是我敢抗旨,实在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遗命,不敢违背;所以虽有圣旨,钥匙我亦不能交。”
  来人将乔宇的话,据实转告;江彬恨得牙痒痒地,动了真气,“好!”他狞笑道:“就凭他‘虽有圣旨,我亦不能交’这句话,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找个机会,江彬在皇帝面前进馋,说乔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哪怕有圣旨也无用。
  “有这样的事?”皇帝将信将疑,“乔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总还不至于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吧?”
  “臣亦不敢相信,无奈说的人,言之凿凿,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江彬从从容容地建议:“兹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计,可以把乔宇的真心试出来。”
  “好!你说。”
  “请御驾亲临南京兵部,跟乔宇要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看他给不给?”
  “他敢不给吗?”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遗命,诧异地问。
  江彬亦不说破,只说:“请万岁爷姑为一试!”
  “也好。什么时候去?”
  如果是皇帝兴到微行,或者猎艳,或者走马,或者钓鱼,说走就走,随时皆可;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为而去的,江彬心想,应该临之以威,摆足架子,那就得准备全副銮驾,很要一些工夫,不能说走就走。
  “回万岁爷的话,臣即刻传旨,预备大驾,今天是来不及了。”
  “今天来不及,明天!”
  “是”
  这一传旨准备銮驾,张永不觉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却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没有用得到銮驾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这样一想,便即请示;皇帝将江彬所奏,都告诉了他。张永一听大惊,辞去寝宫,急急策马去访乔宇。
  “乔大人,乔大人,这一次可真是麻烦了!皇上要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张永忧心冲忡地说,“江彬进了馋言,说你便是南京之主,连圣旨都不管用;怂恿皇上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如果不给,便是坐实了江彬的话。不但说你抗旨,还要诬赖你想造反,那一下,谁都救不了啦!”
  这番话人耳心惊,乔宇愣了好一会,才将这件事想通,面现沉毅之色,反倒安慰张永:“不要紧!张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说给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试一试,到时候,请张公公为我说话。”
  “那自然。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乔大人请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诉我。”
  于是乔宇将他的应付之计,细细说了给张永听;这一计很出人意表,不过有没有效验,一要靠乔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帮着说话,越多越好。
  因此,张永便即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进行;我此刻就去约人,到时候大家帮忙。”
  “重重拜托!”乔宇一揖,“不过请张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说得。”
  等张永辞去,乔宇亦不敢耽误,立即找来亲信,密密嘱咐,连夜布置。
  一夜过去,也就是曙色初透之时,已有管仪制的官员,一报接一报地到南京兵部衙门传旨:皇上本日亲临巡视。乔宇是早有预备的,亲自守在大门口接旨;不让来人进入二门,免得泄漏机密。
  辰牌时分,日上三竿,大驾已到;皇帝这一次既未骑马,亦未乘车,坐的是三十六个人抬的轿子;到得大门口,乔宇已率领从属俯伏在门外迎接,口中朗声说道:
  “南京守备,兵部尚书乔宇率属恭迎圣驾!”
  “起来!”皇帝在轿中吩咐。
  “遵旨。”
  人随声,轿子已停了下来。因为这顶大轿实在太大,兵部衙门的大门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备一乘四个人抬的软轿;皇帝换轿之前,忽然听江彬厉声问道:“圣驾亲临,何以二门不开?如此无礼,御史怎不纠弹?”
  皇帝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门紧闭,不觉奇怪,不等纠仪的御史出面干预便即问道:“乔宇,你这是什么规矩?”
  “回奏皇上,”乔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门还不便开启,等皇上的软轿到了,自然会开。其中道理,到时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性情,听得此话,连软轿都不坐了;撩起龙袍下来,三脚两步地奔了上去,急着要看二门之内,是何花样?
  这时扈从的张永,赶紧抢在前面,因为怕皇帝发觉意外,不免失礼,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将门打开,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色肃然地转身迎着皇帝说道:“启奏万岁爷,大堂上供着太祖爷爷的灵牌。”
  皇帝愕然,随即想起,怪不得二门先不开,如果开了,自己就得下轿步行,这段路连软轿都不能坐了。说起来则是出于乔宇的忠爱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设下太祖高皇帝的灵牌,又是何意?
  正要开口动问,张永却又开口了:“传鸿胪寺官赞礼!”
  这一下,皇帝先行礼要紧。鸿胪寺官亦觉意外,但无暇去问,皇帝应该如何行礼,反正依照入太庙或者谒陵的礼节鸣赞,总不会错。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瞻仰,只见蓝底金字的牌位上,写的是“大明太祖高皇帝之神位。”前面供着一部书,一大串钥匙,钥匙可是想象得到,书是何书?却不明白。
  “回奏皇上,”乔宇朗声答道:“乃是‘大诰’。”
  在场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连自己身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监以外,都知道什么叫“大诰”……是太祖高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对皇帝来说,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诧异而不悦,皱眉问道:“你把‘大诰’请出来干什么?”
  “臣供设‘大诰’,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一班不知太祖高皇帝圣训的奸臣。”
  这等于是指着江彬、张忠等人的脸骂了!因而同情乔宇的人,无不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脸色当然非常难看;但他骂的奸臣,如果出面诘问,先就表示自己承认自己是奸臣,因而只好吃了个哑吧亏,惟有恼恨在心里。
  皇帝当然也很不高兴。“这也奇了!”他说,“是我来巡视兵部,你怎么说,供一部大诰是为奸臣?莫非你眼中没有我?”
  “臣不敢!”乔宇从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诰,要让那班跋扈的奸臣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
  “强辩!”皇帝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所以厉声问道:“你设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以此来挟制我?”
  此言一出,连张永都有些心凉了;而乔宇依旧神色泰然,“臣无他意,只是既供大诰,不能不设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他紧接着说,“臣爱国深恩,只有愚忠,罔识忌讳!”
  这等于认了错,皇帝不便深究;何况也无可深究,总不能说敬重太祖,特设神位是件做错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乔宇,南京城门的钥匙在哪里?取来给我。”
  “钥匙在这里!”乔宇答说:“臣不敢献与皇上。”
  “为什么?”
  “遵祖宗的遗制。大法上说得明明白白,虽有皇上的谕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钥匙。”
  皇帝大怒,声音越发尖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过还知轻重。”乔宇突然显得慷慨激昂了,“论今日的轻重,保护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这两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问。”
  “你这是说,连我的话都可不听?”
  “臣决无此意。臣为了保护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动辄“祖制”,已觉堵口;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无可奈何……这正是乔宇的作用所在;是经过实验,已证明确实可以约束皇帝滥用权力的一条好计。
  这条好计,是开国初年人如其姓的铁汉,山东布政使铁铉想出来的。“靖难之变”,燕王起兵南下;将济南围困了三个月,而铁铉坚守如故。于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相度地势,在高处筑了一道堤堰,将山上溪涧中的水,引导汇聚,打算决堤灌城。
  城里的百性,大起恐慌;铁铉觉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条计策,先让守城的士卒,尽夜痛哭流涕,畏惧水淹,表示军心已经涣散。然后出城诈降,请燕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理由是济南的百姓,没有见过刀兵,大军压境,只当要屠城,一定恐惧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济南,因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时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济南,可断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对峙之势,脚步就算站稳了。因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铁弦的条件。
  到了约定进城的那天,城头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见。燕王骑一匹骏马,只带少数随从,徐徐行过吊桥,直到城下;城门一开,燕王策骑而入,刚一进门,听得有人大喊“千岁”。这是一个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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