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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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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可?”王阳明将江彬、张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听完,马大隆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你如何以自处?”
“疆臣守上有责,百姓穷困待救,我想尽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阳明愕然,但很虚心地说:“请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诈!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来,明白如见。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当,又做第二个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说不定……”马大隆突然停住,很谨慎地四下张望。
王阳明奇怪、刚要发问,只见马大隆摇摇手使个眼色,示意他禁声,便不再开口了。
“我疑心,张忠已派了人窥伺,那厢有个家伙,獐头鼠目,一双贼眼只往我们这面看,必非善类,须当小心。”
王阳明久经患难,人情险谲,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应付,所以听得马大隆的话,连头也不回,只举杯相邀;为的是一回头去看,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先吃酒。”马大隆声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劝,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华近在飓尺,愿奉陪一游。”马大隆说,“再请修书一封,专足送交张永,道明行踪,这就不虞小人馋言了。”
“好,好!”王阳明欣然相许,“久闻九华之胜,不可错过。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尘俗不到之处,细细思量。”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着做东惠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着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着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阎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着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阎阎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无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眼、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办得到。”
“喔,请教!”
“阳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个机会,一刀杀了江彬那个狗娘养的,岂不干脆?”
“先生此计,直截了当,迫不得已之时,救急甚妙。无奈,”王阳明笑道:“我不肯做。”
马大隆原不期望他会采纳,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过,看王阳明的意思甚诚,倒激发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阳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览了三天,随处流连,一时也看不尽九华胜处,王阳明惦念着南京或许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迹所罕至的幽秀奥邃之处,与马大隆回到古田,仍旧寄住在吴家。
下一天,张永的专差到了,寻着王阳明,递上书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张永的疏通,皇帝对王阳明已经完全了解,张永告诉他,尽管回南昌照旧供职,不会再有麻烦。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这就是说,要过了冬至才回京师,而此时不过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码还有十个且的逗留。
此外还有几句话,说“乘舆在外,诸多顾虑;每一念及,寝食难安”,言外之意,暗示着有不测之祸。这当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阳明知道,马大隆也知道。
于是,他觉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愿的时候了。“阳明先生,”他问,“江彬日侍御前,万一逆谋窃登,如之奈何?”
“所虑者正在此!幸而张永已有警惕,可以严加防范。”
“张永只一个人。随扈的大臣,等闲不得近皇帝的身;与江彬相较,张永岂不显得势单?”
“是!”王阳明深深点头,“卓见极是。”
“照此说,张永要帮手?”
“当然”
“阳明先生,”马大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看我能不能做张永的帮手?”
王阳明不即答言,端坐着考虑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决定举荐。荐信我就写。”
信写好先拿给马大隆看,这是王阳明光明磊落之处,因为这封信中对于马大隆的来历,有很坦率地说明。如果本人顾虑到曾与朱宁有密切的关系,不愿张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决定,这封信要不要投。
其实,就是不说明他的来历,马大隆事先亦已考虑过。他不但不愿隐瞒他与朱宁的关系;相反地,还要跟张永细谈。因而对于王阳明的信,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下山到了池州,王阳明暂且住下,等他的从人自芜湖到后,再回江西;马大隆则一叶轻舟,顺流东去,直指南京。
到了地头,马大隆先投一处名为清玄宫的道观,观中的主持,是多年的旧交,法名由一,精通医道,善饮健谈,是个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见欢然,一连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马大隆向由一说:“今天起,要办正事了。我有一封书信,要投张永,不知道何由得达?”
“那容易。”由一答说,“张永是行在的总管,每天在朝天宫左侧的朝房办事。此人在太监中是个贤者,小民有冤屈求见,都能见得到,何况你是投书?”
“道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曾为朱宁的上客,跟张永虽未见过,他左右很有人认识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书。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见劳驾,求之不得。道兄可认识张永?”
“认识!”由一答说,“我替他看过病。”
“这就更好了!”马大隆亲手去关上了鹤轩的门,将王阳明的荐信,及他的来意,以及需要由一转达的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 ※ ※“正在想念道长。这几天风湿又犯了,思量着去接了道长来替我扎一针。”张永很高兴地说,“不想道长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这两日天气阴湿,张公公的膀子会不舒服,特意带了金针来,最好备而不用。这是一。”
“多谢,多谢!二呢?”张永问道,“仿佛道长自己还有事跟我谈?”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知交的事,可也是张公公的事。”
“喔!请吩咐。”
“张公公,我想借一步说话。”
张永立刻显露了警戒的脸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将由一引入一间窗户紧闭、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轻声说道:“这间屋子,决没有人敢进来,有话,请你放心说吧!”
由一没有说话,只将信交了出去。张永一看,便有肃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讶异;看完便是又惊又喜的神色了。
“这位马先生,我久闻其名,缘悭一面;何况又是王巡抚的保荐!请问道长,人在何处,我马上去派人接了来相见。”
“张公公,请不必忙!大隆一不愿公然露面,二不愿接受官职;就是相见,亦须秘密安排。他说,这不是他矫情,实在是为张公公着想:”
“喔,这我倒不大明白。道长,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道理很简单,马大隆曾为朱宁的上客;豹房落成时,内部的装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这是颇不乏人知悉的事实。如今朱宁已定了重罪,他的宾客转入张永门下,当然会引起非议;江彬、张忠、许泰亦很可能在御前进馋,对张永非常不利。
听罢缘由,张永颇为高兴,“难得马先生想得周到。他这个美意,倒不可辜负。”他问,“然则,如今该怎么处置呢?”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里近处觅一处道观,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儿住在我那里。张公公以针灸为名,随时光临,不就随时可以见面了?”
“很好,很好!这样安排,极其妥当。不过,哪处道观合适,我可不大清楚;请道长费心,自己觅妥了,来告诉我。我自有计较。”
由一心想,张永亦是势焰熏天的人物,说出一句话去,没有人敢不依,若强去夺一处道观,得罪同道可就不妥当了。因而迟疑不答。
及至张永见他的神色,追问缘故,由一坦然直陈。张永想了一下说:“也怪不得道长有此顾虑,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难处,我买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长养静,同时安置马先生,你道如何?”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说,“这样子办,还隐秘些!”
张永做事很痛快,随即唤小太监捧出一千两银子来,道是请由一自行处置,银子不够再添。
千金之数,何得不敷?由一买一所幽静精致的房子,挂上“清玄宫下院”的招牌,拨了几个小道士与火工道人过来,与马大隆住在一起。
进屋的那一天,张永就送来一席盛筵;到晚来亲自来访,与马大隆真有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几乎没三日不见之时;马大隆感于知遇,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过了有个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张永神色仓皇地奔了下来;一进门也没有工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马大隆所住的那个院落。
“马先生,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没主意了,只能跟你来商量。”张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压低声音说道:“万岁爷失踪了!”
“怎么回事?”马大隆大为诧异,“这不是奇谈?”
“确是奇谈。昨天晚上起更时分,还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监发觉行宫寝帐中,万岁爷就不见了。问来问去,都不知道圣驾在哪里。”
马大隆不即答话。起身倒了一杯刚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龙井茶,亲手奉与张永,同时说道:“张公公处异常之变,以沉着为第一要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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