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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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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
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wrshu。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在,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候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候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了享用到昔日天下诸候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戏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的吼道,“在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电子书)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秦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不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朕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朕来这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丝毫无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幻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的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从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双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吗?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言,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的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想的透彻,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
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因为那是天意。
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侍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
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的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
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到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君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以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始后帝为什么要召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道。这个东海君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人知道,外界却有很多种谣传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国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了。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胜是败……
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来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
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第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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