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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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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铁相击的铿锵之声。
  穆清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似乎全未觉察落下的雨滴,幸而雨点稀稀疏疏并不密集。若此刻有人细看她,不难瞧出她的嘴唇正微微地轻颤,交叠覆在小腹上的手指亦不受控地抖动。只是此时露台上的另几人皆全神贯注于下面鱼贯而出的兵将,无人能见她的沉寂形容之下的风起云涌。
  如潮的人群中,早已不见了杜如晦的身影,穆清痴痴地眺望着那个望不见的影子,脑子不知跳脱到了何处,恍若身回东都的东城门,唐国公领命往辽东镇粮那会子,早春凛冽的寒风中,她裹着氅篷扒着城墙垛口含泪目送他行远,他逆着晨光,于马背上回头和煦一笑。
  那场景宛如一只轻柔却可依靠的手掌,抚得她的心渐起了暖意,唇边浮起微不可查的笑容。以往她从不将袁天罡的谶语放心上,可眼下她极愿信他,“破军化禄,气势蓄养”,不正暗指他能借着战乱挣出一身荣耀显贵来。
  荣耀不荣耀的,倒并不在她眼内,只是既有荣耀那日,至少他能如同以往每一次出征一样,安然归来。穆清挪动了几下麻木的双腿,返身回了阁子内,拣了一张铺了软垫的高椅,安然坐下。
  接后进阁子的,正是那位郑夫人。她向穆清轻颔首,“都道顾娘子姿容不凡,今一见才知外头那些人浅薄,这出尘的容色,哪里是他们能胡乱比拟得出的。”
  这突如其来的恭维,令穆清略感不适,她心说,外头给予我的各色说辞定然不会少,只有这“姿容不凡”一说,只怕是最少的。此刻她并不愿多说话,转眼瞧见长孙氏从外头进来,便决意将话头甩抛予她,口中作嗫嚅推让,“长孙夫人跟前提及容貌,真真愧煞了七娘。”
  郑夫人大约是觉着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坐于一旁不说话了。只时不时偷眼打量着她。就其形貌来看,相貌平平,并无姿色可言,生得却是温顺敦厚,一副慈悲模样,并不似那等心思深沉的人。
  乾阳门前的声响渐熄,自阁子内四面敞开的门户向外望去。底下只剩了数十人。簇拥着一名少年郎将。长孙氏顺着穆清的视线一同望去,细声道:“眼下全城的百姓,连同咱们这些女流。全要仰仗着四郎镇守。”
  “阿翁忒是胆大,四郎尚不满一十五,如何能守得一座城。”郑氏捏起绢帕的一角,怔忡地盯着底下那半大的儿郎出神。
  长孙氏收回视线。亲亲热热地执起穆清的手,“这不是还有顾姊姊在呢么。阿嫂无需过忧。”话头在她那儿转了一圈,又掉转回了穆清身上。
  穆清只得打起精神,敷衍过几句。四人在阁子内坐了一会子,各怀心事。无心多应酬,临了还是长孙氏先说了要回府,这便散了。
  回宅子的路上。街巷坊市之间的百姓尚未散尽,穆清疲乏地靠在车壁上不愿动弹。阿柳原想同她说说话。不用多想也知她不肯多说的,却又怕她憋闷着胡思乱想。踌躇了良久,忽想起一桩事来,正可拿来分分她的神。
  “七娘可觉着古怪?”见她正愣神,阿柳伸手轻推了一下她的手背。
  “古怪甚么?”她回过神来。
  “那位郑夫人。”阿柳眨着眼,“方才在那阁子里头,她好像总想要瞧你,又不敢正视似的,却在一旁不住拿眼偷偷瞄扫着。”
  “有么?”穆清疑惑地回忆在阁子中的情形,那时满脑皆被杜如晦的身影占据,竟丝毫想不起其他来。“她愿瞧便瞧罢,左右与咱们并不相干的。”
  阿柳坐直起身子,“怎就不相干了,她不正是,李家那位大郎的正室?”她有些急迫地甩甩手,怎奈却表不清心中的意思。
  “你可是想说,她与李大郎本就是一丘之貉?要多防备着她些?”穆清微微好笑道。
  阿柳忙不迭地点头,“正是,正是。”
  “小心是自然的。”穆清交叠起双手,深吸着气,想要咽下泛上喉咙的恶心感,过了片刻,才缓过气来,“祸事也不是小心谨慎便不来寻人的,世事总是如此,越是惧怕甚么,便来甚么,躲也躲不过,索性随其自然罢。况且,行至今日,我还怕那些个无端生起的祸事不成。”
  阿柳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缓缓点了点头也便不语了。
  ……
  自大军开拔那日天降了水,雨便未曾停歇过。雨点子并不大,悉悉索索地如连线似的直下了半月有余。阿柳在正屋里头陪着穆清说话,手中总捏着一两件针线活,两人从敞开的正屋门望出去,三岁的拂耽延手中挥舞着一柄小木剑,学着他阿爹的样子,一招一式挥得似模似样的。
  阿柳扯动了几下手中的杏色软绸,“如今软绸也难得了,这块料子的大小,兴许只能替小阿郎缝一方兜兜。”
  “你怎知道就是个小郎呢?”穆清斜睨着她,弯起笑眼,“小闺女也未可知,我倒是盼着个小闺女,细致教养着,不能再如英华那般粗野。”
  “七娘小声些,快别提英华。”阿柳向院内瞥去一眼,朝着阿达抬了抬下巴,“喏,他原以为英华这回该随李家娘子往晋阳来,谁料仍是留在大兴城内,这大战在即的,他都叹了好几天,若不是阿郎临行嘱托再三,不教他离了七娘,此时他便恨不能亲往去大兴去助阵。”
  说着阿柳自己也叹了声气,更放低了几分声量,“说来英华也有一十七了,按说早该许定了人家,却还成日在军营中厮混,她亲母又那样……自是不会理她那些事了,你做阿姊的,原该替她……”
  话未说完,大门上传来叩门声,把正屋内垂眸低语的两人皆惊得一跳。杜齐快步跑去,打开一条门缝,与外头的人说了几句,重新落下门栓,转身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份帖子。
  ps:是这样的,李建成的正室,出自荥阳大士族,名叫郑观音。因为长孙皇后闺名观音婢,感觉很是类似又犯忌讳。所以作者就自做主张,让她改名为郑官影了,大家不会介意的哦?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安锦年(三)
  
  “我便说她有古怪,别教我说出应准的来。”阿柳探头瞟过穆清手中的帖子,怏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去了。”
  穆清低着头,手指点过帖子上的每一个字,沉吟半晌,“去仍是要去,太守府内不是还有长孙氏么,这个节骨眼上,恐她比谁都着紧我的安危。”
  阿柳犹想要搬出杜如晦的嘱咐来劝阻,穆清却抢在她前头道:“你与我同去罢,也有好一阵没见着阿月了,也不知她近日过得如何。”
  提到阿月,阿柳愣了一愣,已涌到口边的话,又落回肚中。她向来啰嗦,只因穆清爱听她的聒絮,一味纵容着她念叨个不停,却也不是拿她无法,每每穆清不愿她啰嗦时,只一两句,便拿住她的软肋,塞了她的口。
  穆清面浮着淡笑,又转头去看院中勤练着的拂耽延。虽说她好奇郑官影究竟意欲何为,也关切阿月近况,可这些都不是她慨然赴约的缘由。她更想知晓现如今唐军行至何处,战况如何,她心心念念悬挂之人可否安稳,还有大兴城内,李娘子骁骑营中的英华到底是何形景。
  几日后如期赴约,雨终是停了,淅淅沥沥地洒了近一个月的雨,暑气早就消散无踪,丝丝凉风中已裹带了几缕秋桂的甜香。
  现今身边少了阿月,穿戴配伍,皆要她自己操心,这也是件不省心的事儿。她时常为了省事,穿一袭窄身胡袍便出去。许是近日补养得勤快,不知不觉腰腹部挂上了些肉,原那几件胡袍又都是窄身束腰的,难免觉得紧了。
  她撇了撇嘴。一面重新去拣选襦裙,一面忧心到了生产之后,可是要成了个胖鼓鼓的白面团了。
  穆清梳洗换装倒费不了多少时间,素色淡纹的襦裙,低低的随云髻,簪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大致就不错。
  打扮停妥半晌。却不见阿柳出来。也不在边厢她自己的屋内,竟不似她平常那火急的性子。
  “阿延。”穆清瞧见拂耽延正在院子内顽耍,招手唤他来问。“姨母问你,你阿母在何处?”
  拂耽延笑嘻嘻地指了后院。
  穆清携着拂耽延至后院,果见阿柳正在厨下奔忙的身影。方桌上头的食盒内齐齐整整地码了各色糕饼。穆清跨进门,指着食盒笑说:“做了这些年姊妹。如今怎这般客气起来,不过顺势探望。还备下礼了?还是怕太守府亏饿着她了不成?”
  阿柳抹着手指上的糕饼碎屑,面带着惆怅,“那高门大户里头,规矩大。行动间又不自在,到底不比从前在家里不受约束,咱们尚且得以时常说说笑笑的。她就不知与谁人能说得几句话,倘或一时受了委屈。也只得自己咽下。这些糕饼也不值甚么,不过宽慰宽慰她的心罢了。”
  穆清的笑容黯然隐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动手替她一齐收拾了那些糕饼。终究是她先起了私心,将阿月推送出去。遥想当初,杜如晦有意将英华置于二郎身边时,她尚决意不允,到了舍出阿月那会儿,她却竭力怂恿劝导着她应下。
  说到底,是她亏欠着阿月多些。当下也不言语,帮着阿柳拾掇了,便催她更衣出门。
  离着太守府尚有数十步,便见路边有兵卒堵路,往前去的人皆要停下盘查,再往前行一段,又设一障,层层把守直至府门口。眼下府中无主男,阖府上下女眷仆婢众多,自是要加倍谨慎着。
  至大门口,阿柳下车递上几日前府上送来的帖子,戍卫大门的豪仆将帖子仔细看了又看,再将来人都打量了一遍,他认得穆清,见是她来,倒也不难为,挥手放行了她与阿柳,却将赶车的阿达拦挡在了门外。
  阿达因杜如晦临行嘱托得重之又重,也知晓自家娘子腹中的骨肉来得极是不易,深怕金城郡的祸难再临,在外万不敢离她寸步。此刻豪仆拦挡,教他如何能从,心生急切,待要争辩,穆清却回头摆了摆手,“太守府一步一哨的,防备得甚是严密,当是最安定不过的,莫挂心。况且,府中女眷众多,外男自是不便入内,你便在外候等片刻也不打紧。”
  阿达无奈,只得惴惴地应下,瓮声吩咐阿柳多警醒着些。
  长孙氏身边的侍婢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见着穆清,立时端起笑脸,上前行礼,“顾夫人快随我来,夫人娘子们俱等了许久。”
  穆清认得这侍婢是长孙氏跟前亲近的,寻常她们说些紧要话皆不避她,遂跨前两步,低声道:“使阿柳先去探望阿月,可还方便?”
  “阿月……”那侍婢乍一听愣了一息,转瞬回返过来,“郭娘子一直在那处住着,一时也寻不到旁人来引路,阿柳姊姊可认得?”
  阿柳忙点头,“认得,认得。”
  “那便请阿柳姊姊自去罢。”侍婢伸手一指,“往这条小径过去,最是人少,还请阿柳姊姊小心避着人行,免得人多口杂。”
  穆清替她应答过,拍了拍阿柳的手背,“去罢,仔细些。替我问她安好。”
  阿柳挽着食盒下到小径往那幽深小院走去,穆清则随着长孙氏的侍婢,往后院正屋行。
  屋内设了四案,因不是甚么正经肃穆的场面,正中首席无人坐,长孙氏在右手边次席案前坐着,身边一席空着,显见是候等着穆清,她对面的便是大郎那位夫人。
  郑官影身边却正襟危坐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夫人,穆清边往屋内走,便粗略扫量了一眼,只见那位夫人大约年纪与她相仿,规规矩矩地绾着一个圆髻在脑后,服饰头面俱不算华丽,却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妆扮,眉目与她身边的郑官影多有相似,只是更显冷峻。
  长孙氏站起身。与穆清对礼之后,偷眼瞟向郑官影身边的那位夫人,再收回目光,朝着穆清略抬了抬眉毛,似有暗示。
  郑官影笑吟吟地站起身,亲热地唤一声“七娘”,她的热络总教人略有不适。穆清暗暗一缩脖子。笑脸相迎。哪知她却撇下她,自顾自地回头向那位脸生的夫人笑道:“意娘快瞧瞧,这便是七娘。端的是一副好品貌。”
  那被唤作“意娘”的夫人也站起身,含笑上下比量过穆清,频频点头称是。“都说江南女子体貌柔嘉,性子更是同样貌一般和顺纤细。果不虚言。”
  性子和顺纤细?长孙氏忍不住端起案上的茶盏,掩口吃了一小口。以掩饰她心底险险压不住的那一声哼笑。出自江南的顾氏姊妹,远嫁金城郡的那位,蛇蝎的心肠,豺狼的手段。整西北的商贾百姓,听着她的名号心神都要抖上一抖。眼前的这位,又作下过多少直教男郎愧色陡升的事来。桩桩件件手笔大挥,浓墨重彩。更有大兴城骁骑营中的那位小娘子。想来便令她恨不能咬碎牙根,沙场上能敌她的,寥寥可数。
  江南女子……长孙氏垂下眼帘,心腹中冷笑苦笑反复交替。
  “不知这位夫人是……”那边长孙氏兀自思忖,这边穆清却暗生烦躁,连日来腹满欲呕的感觉搅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精神萎顿不振。今日强支着来也是为了探听阵前消息,哪有心思同她们打哑谜作趣儿,便直剌剌地打断郑官影卖的关子,径直问道。
  郑官影是个好心性的,当下也不气恼,仍旧笑眯眯地说:“这位是我母家的阿姊,闺名官意。说来同七娘亦沾是沾亲的。”
  也不待郑官影细说,那郑官意自案边走上前,向穆清略欠了欠了身,“奴家夫君正是杜陵杜家大郎。”言毕唇边飘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仿佛早已料算准了穆清的震惊一般,好整以暇地静待她面上的变化。
  这番话确是大出了穆清的意料,可惊诧愕然只在她脸上浅淡划过,不觉令郑官意大失所望。
  如何称呼倒使穆清费了一番踌躇,按说她该随了杜如晦称她一声“阿嫂”,然她到底并未嫁作杜家妇,目测郑官意的来意,虽不明,却显见含带着目的,她隐约觉着这声“阿嫂”,只恐不妥。
  极快地挣扎了一回,穆清衽敛认真行了个礼,口中称道:“郑夫人。”礼毕便后退了数步,往长孙氏身边的空置案席走去。
  她这一礼一唤,倒教郑氏姊妹二人怔了半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郑官意转了转眼,决意按着事前备好的话说下去。
  当下四人皆安坐于锦靠内,郑官意犹追着穆清不放,“克明能得七娘这般的人物,当属他的福分。若不是遭了战乱,念当年,谁人不知江南顾氏的门风口碑,若能求得顾氏一女,门楣生辉。只不知七娘出自吴郡顾,还是余杭顾?”
  “听闻七娘自幼与杜先生相识,杜先生师出余杭顾老先生的门下,那么,七娘自是余杭顾氏后人。”郑官影对杜如晦与穆清的事,似乎极为熟悉,径自向她阿姊解说道。
  穆清面上淡笑,不置可否,心说,李建成倒没少在他夫人跟前说起她那些事儿。
  郑官意点头点至一般,忽起了惊讶的神色,疑惑地瞧着穆清,吞吞吐吐道:“闻说,顾老先生膝下仅二位阿郎,并无女……啊,是了,定是顾老先生的孙辈了。”说着,一壁作了个恍然的神情。
  “并非孙辈。”穆清脸上除却浅浅的笑意,瞧不出任何神色来,心底却大致猜到了郑官意大约要说些甚么,干脆直言,“七娘本出自吴郡顾氏,蒙阿爹阿母疼爱,收作养女,自小养在余杭。”
  这郑氏姊妹,果真来意不善。
  
  ☆、第一百四十五章 长安锦年(四)
  
  长孙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自认得她起,便只知她为杜如晦的妻室,出身余杭顾氏,竟从不知还有这些个故事。
  郑官意频频点头,一副了然的意态,“昔年尚在母家时,常听父亲提起征西候来,我家同征西候原也有些故交。可巧了,不想七娘竟是征西候的后人,不知令尊是征西候的哪一位阿郎?”
  穆清羞涩一笑,不急不缓地执起面前的茶盏,直吊得郑官意肚肠根发痒,却挠不到那痒处,急迫之情全在面上摆着。长孙娘子端坐对面,瞧得再清楚不过,心内暗笑,这郑官意喜怒皆浮于表面,如何能敌得过顾七娘去,却上赶着去招惹她,不知存了甚么心思。
  “七娘惭愧,自幼教阿爹阿母抱养,一直养在余杭,对征西候府的事,竟还不如意娘来得清楚。”穆清轻放下手中茶盏,以绢帕拭着唇角,只作伏小状,娓娓细语,“倒要教意娘见笑了,七娘的亲父,原不是征西候的正经嫡子,只是位庶出子。”
  一语既出,人皆惊愕,三人中却有两种不同的惊愕。长孙氏的惊愕出自心底,当真是惊得脑中发懵。郑氏姊妹的惊,却因不曾料想,穆清竟敢当众坦言低微的出身。
  想等着瞧她被高高架起又下不得台面的情形,似乎离那一触即发的暗爽只差了一息,却突然教她轻描淡写地全盘拂去,迫切想见的尴尬、紧张、失意、颓败,甚么都没有发生。原是十拿九稳的事,瞬间化为泡影,她那口气听着卑微谦恭,实则透着一股毫不在意的傲然。
  郑官意眨动了两下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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