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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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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绝望地扑倒在孩子尸身上,以身护住,赶来的几名汉子眼睛紧盯着地下躺着的孩子,面上的神情渴盼急切到狰狞,只向穆清狠狠地瞥去一眼,围上前就要掰扯开那妇人。
“阿达。”穆清转向阿达,却无法言语下去,惊骇愕然,一时竟是口不能言。
阿达自明白她的意思,抖开手中的马鞭。一鞭子不偏不倚,正劈落在妇人与那几名汉子之间。那几名汉子怒瞪住阿达与穆清一行,一副目眦尽裂,随时要扑将上来的意思,其间两人仍去扯那妇人,另三人凶神恶煞地往前跨步便要去抓马鞭的鞭梢。
阿达怎会教他们近身,挥动开马鞭。带着风声劈过去。“啪啪”两声脆响,旋即两名汉子凄厉惨呼声便压过了鞭响,那两鞭正落于两人的脚面上。痛得他二人蹲缩下身,抱着脚哇哇直叫。
阿达重重一叹,收回马鞭。念在他们也是教饥馑蒙住了心,才灭失人伦。故他仍存了一丝怜悯,不忍伤他们太过。甩出鞭子时却是拿捏着力道,若非这层意思,这两鞭子岂是他们俩能受得住的,必要残毁了双足不可。
那边正推搡拉扯那妇人的二人。瞧着情形不对,也知晓骇怕,撇开妇人和孩童尸首。一步步向后退去。
“阿达,且先替她去葬了这孩子。”穆清抚了抚胸口。压下惊惧胃逆,竖起眉毛,强作刚硬瞪向那几名汉子,狠道:“哪一个,若敢再难为与她,敢私下再从地下刨出那孩子来,便莫惧怕作这鞭下的新魂!且不必费事将你们投进那大石臼内研碎了,只消这鞭子,便能生生使人烂作肉泥骨齑。”
妇人匆匆忙忙向穆清磕下两个头,一把抢抱起地下孩子的尸身,紧紧搂在怀中。那几名汉子震慑于阿达手中的鞭子和穆清的训斥,立在原地不敢动,仍不时偷眼向那孩童瞟去。
“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便紧着走!”穆清峻厉地一指那几人,唬得他们边向后散边忙不迭地点头,口中含含糊糊地应着。地下抱着脚呼痛的两人亦跛瘸跌滚着逃开去。
阿达带着那妇人往别处去开坑填埋,穆清同阿月重新坐回车内,阿月仍在低低地啜泣,过了许久,才拭去腮帮上的残泪,轻声道:“这世道不堪至此了么,竟要食人果腹。走兽亦知同类不相食,当真连兽性都不留了。”
穆清心里也不得好受,却不至于像她那样慌乱,不得已拿话开疏了她几句。暗自叹着若是早几年,见了这场景,何尝不是同阿月一样惊惧不定只会堕泪泣诉,情难自抑的,经了这几年,令人心堵作呕的事也目睹了不少,果然是硬冷了心肠,竟连泪也不曾流了。
不多时阿达那头料理完毕,妇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拜谢再三,穆清瞧她那迎风倒的身架势,并不要她下拜,予了她一个饼,便打发了去。
待她的车抵了设篷障赏春的所在时,沿路过来已了无难民闲杂凑集。不知她们怎打听到此处有景可赏,果然非同寻常。
围障设在地势高突处,正对着一脉峰峦,山峦下方青翠欲滴,山顶却覆着大片的白雪,远眺犹如白头。两侧青山夹持着一条宽大湍急的溪流,好似自那白皑皑的山头延伸出来,经山谷蜿蜒而出,仿若雪龙出巡。
无长孙氏已同另两位夫人于篷内的长桌边坐了,直娇嗔穆清来得迟。“确是我的不是,途中教饥民耽搁住了,我先罚过一盏。”穆清笑着端起长孙氏的侍婢替她斟满的酒盏,自领了一盏。
放下酒盏时偏头正看到阿月的神色,却早已拂去了先前的惊骇垂泪的模样,唇边半含笑意,若无其事且得体地侍立在旁。穆清心中暗自赞许,真就是个聪敏隐忍的,又知晓进退,着实不易。
长孙娘子见她自罚过一盏,笑向另两位夫人道:“七娘端的好酒量,可未见那日在营中,豪气云天,真真是佩服得紧。”
穆清虽不喜她这人前人后话里话外的做派,但因心中盘桓了些事,谋算着过后要略占她些便利,借她的钱袋子使上一使,故也不与她作口舌上的计较,只将她说的那些付诸一笑了事。
ps:善良淳朴的读者们,请原谅作者作了些人吃人的残忍描写。但那是不争的史实,吃法真实还原,还有更残忍的,有些叛乱因为缺粮,以老弱妇幼充当军粮,称为“两脚羊”,从根本上不把他们当人。当然,这“两脚羊”的说法,是唐末黄巢起义的事了,本文虽然设定在隋末,这些残忍无道的事却一桩没少发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竿而起(五)
四人当着旖旎风光小酌了一番,骈句诗赋把玩了一阵,投壶之嬉也行了一回。既热络开了,当下不知怎的说到了各人家中那几房不甚安分的侍妾。四人里穆清与长孙氏因宅府中并无妾室,倒无从落话,只相携了逛至一边,说几句避开人方说得的话。
穆清有意想问起那日李世民大醉而归后的情形,彼时借着酒气撒了把心火,言辞难免过激,心下也有些悔意,又因他酒醉中误将自己当作了英华,于长孙娘子穆清多少存了愧意,故只借着话探问,哪知她大方掩口一笑,“翌日他全不记得隔夜所言所为,七娘也莫往心上去便是。”
说起李世民她的眉眼中漾起不一样的神彩,平素一贯的自持如何都抑制不住脸上盛放的倾慕敬服。她这神色,穆清自五六年前初入唐国公府时已惯见,每见一回便觉似曾相识。前两年她与李世民婚仪过后,她才恍然,正是昔年窦夫人的神情。
她竟是要效仿窦夫人,将挫骨削皮的痛楚深埋心底,仅以自己灼灼的爱意,炼成大度平和,以此博取丈夫的敬爱。敬是有了,有无爱却亦未可知。时日一久,兴许就如同窦夫人那般,不敢争抢不敢起妒意,无数的长夜中,靠着一遍遍地细看早年予她写下的只字片语,一笔一划地临摹,来慰藉心底仍会不时泛起的隐痛。
穆清心不在焉地胡想了一回,既胡乱想到了这一层。原就在心底抓挠的念头,激得愈发不安定,于是她撇开其他话头,盯着她的眼睛,直问道:“我原痴长你几岁,少不得比你多经些事,且二郎的性子我亦熟稔。倘或我替你铺设几个主意。归拢归拢二郎的心思……”
长孙氏立时睁大了眼睛,错愕在面上一划而过,须臾间又垂下头。不置可否。穆清留了些时间予她心内争持,便静静地坐着,自顾自地转头去望下面奔涌而来的大溪,再抬头遥看苍翠青山顶上的皑皑白雪。
估摸着她差不多终究纠结在了一个心结上。穆清又回过头,恳挚地轻声一笑。直点破她,“我究竟是英华的亲阿姊,你心存疑虑也是该的。只有一句,原也不当讲的话。”
长孙氏犹豫着点了点头。“七娘直说了,并不妨事。”
穆清带起几分傲气笑道:“英华年幼时便随了我出来,她的秉性我最是清楚不过。她与二郎两情相悦确不假。但根底里她从未想过要与你争宠夺爱,非是她不在意二郎。全因她从不肯要与人共侍一夫,自有一份耿直高洁在的。英华她是鹰隼,本就该无拘翱翔,我亦不愿见她终有一日落入内宅樊笼,成了争食的鸟雀,故宁肯替你铺设谋划,成全了你,亦成全了她。”
长孙氏蹙起眉尖,咬着下唇怔了良久,反复看了穆清的神情,方才放开咬得沁红的下唇,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线,竟站起身来要向穆清行礼,“那观音婢便要仰仗高明了。”
穆清赶紧站起身,罢了她的礼不受,虚扶着她又坐下。“眼下便有一桩,倒像是送到跟前的。”
长孙氏突然停愣了一下,眉目间递出的意思,并不是全然信赖的,这倒教穆清犹豫了一下,这一句是否太急功近利了些,显得太过唐突。即便是于她无害,她亦不肯轻信的。
“娘子,阿月有句话,想讨个示下。”片晌的冷场忽教阿月打碎,但见她从后头上前了两步,盈盈屈身,吞吐不决,为难沉吟。
长孙氏听着这声音轻悠似莺啼,回神瞄了阿月一眼,却是个眼生的,心中微一动,这婢女看着刚过及笄,面容姣好,身姿轻软如柳条迎风,此时因忐忑忧虑,眼中更是氤氲了一层盈润水汽,真个是只教秋水输三分。
她平素听惯了旁人夸赞她颜色冠绝,此一见阿月,亦不觉望痴了一瞬。回过念头一揣摩,心下暗自道,顾七娘惯常只携了那阿柳在身侧,今日却换作这个绝色的,若不为其他,抑或是要抬举了她为妾室也未可知,再一层,听闻七娘在金城郡吃了自家姊妹的亏,自痛失了胎后已三年未见有孕,杜克明已及而立之年,尚未能有子嗣……
她越往里想,越觉着阿月非同一般,再瞧她依旧屈着身,却见穆清怔怔的,仿若心不在焉,只得打起圆场道:“有甚话便起来好好回了罢。”又支起臂膀轻碰了碰不甚专注的穆清。
阿月站直身子,指了指方才摆设酒筵的围障长桌,未开口,脸皮先沁出了几分红,“早上过来时,见城郊一堆堆逃荒的饥民,娘子们在车中或不曾见,婢子们在车外却瞧得真真的,极是可怜。阿月私下想着,那些余下的吃食左右也无用,倒不若拿去行一番救济,倘或能活一两个,也是娘子们的大功德。”
穆清心中暗赞一声,好丫头,玲珑巧思,从容不迫地拿着话柄往她跟前递,竟有这样的急智,倒不枉高看她一头。对面的长孙氏因这话出离她的意料太远,却未立时接话,只沉静地端详着阿月。
穆清“呀”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拉着阿月向长孙氏笑道:“这丫头仗着我素日偏看她几眼,愈发的失了体统,才刚要说甚么,竟教她混搅了。”
长孙氏听着穆清这般说,只当自己猜对了个七八分,便打量阿月,语带双关道:“我却觉着她甚好。模样齐整,说话也得体,最是难得品性亦好,心肠慈悲。”说着便唤人去拾掇那些残羹冷炙,“弃了也是弃了,倒难为她想得周全,只是流民聚所腌臜纷乱。总不好教她去,过后我差人送去了便是。”
“是了,是了。”穆清恍然回神,扶额轻笑,“城郊流落的饥民,方才正是要说这个呢,她倒抢在了我头里。”
长孙氏回头草草扫了一眼围障那边言谈正欢的另两位夫人。当下也不避开阿月。执起穆清的手,向山石后头临崖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咱们那边说话。”
穆清依言小心地转到崖石迭起处。两人在一棵遮蔽日头的大杏树下坐了,长孙娘子叹了一声道:“城外那众饥民,正是阿翁下的令,不教放一个进城来。晋阳城内粮库充盈确不假。阿翁的意思,若开了先例。任是甚么人皆进了城,晋阳也便无粮了。更何况,这粮是军粮,倘要动用军粮。上头还压着一个晋阳令,一个虎贲郎将王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晋阳令……刘文静?”穆清似乎恍惚听杜如晦提及过此人。却记不清议过他甚么,依稀只记得说他同李密一样不可多得。
长孙氏点点头。“仿佛是这个名儿。”
“二郎,如何说?可也赞同了李公主张?”穆清再问道。
“他……”长孙氏的脸上果然又泛起娇羞,极快地,又被忧虑取代,“头里他还因饥民的事同阿翁争执不下,想来他原主张开仓的,后因杜先生来劝过一回,虽按捺下了,仍是忿忿,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穆清垂头叹息,继而望着对面的峭壁巨石,龙吟奔腾而来的山溪大河,兀自出着神。长孙娘子等了一阵不见她回应,低声催促道:“顾姊姊可有法子?”
她忽然换了称呼,穆清估摸着这事大约是撞进她心坎儿了,却依旧端稳着,不着急回她,也不转过头,仍望着山水景致。笃笃地忆诉,“这倒不怨二郎急切着了恼。大业九年,杨玄感叛乱,李公应旨屯兵弘化郡据守,因弘化长史作难,八万兵马只敢报了二万,故只拨分了二万人的粮草。其时二郎与众兵将一同忍饥挨饿,直捱到换过新任长史。那饥馑之苦,他亲身体尝了,自是轸恤那众饥民。”
长孙氏低垂了眼眸,连连点头,心下焦急,面上尚算平和,“恨便只恨我是个软弱的,若是能有顾姊姊这般的才干,必是要帮他一帮的。”
正到了火候,穆清笑道:“夫人如此说岂不折煞我。此事原也不难办,如今李公既不教流民入城,那不入城便是。流民入不得城,咱们出城却无碍,只自凑出了财资往市中购了米粮,每日于城郊支棚架釜,煮粥施放,一月为限,或可救民于水深火热中,亦可解了二郎心忧,他对夫人亦不免要另眼相看。”
长孙娘子心头一激,倏地行她倾了身子,眼眸闪烁,“我竟是个蠢笨的,怎想不起来这法子,亏教顾姊姊提点。”过了片刻,她又顿身坐回原处,眸子重黯淡下去,“倘若阿翁不喜,责难于我……”
“夫人且不必担忧。李公若心有不喜,只说是李家统兵剿匪,杀生难免,于阴骘上无益,此举权作是行善积德,替李家祈福,这是一层。”穆清按下她的手,循循道:“再一层,夫人施粥时不妨打着二郎的名号,他可收拢民众的心,夫人却可收拢他的心,岂不尽美?若李公再起微词,还怕二郎不护着夫人么?”
长孙氏登时羞红了面皮,自穆清手掌下抽出手来抚了抚脸,再次点头称谢。
一时事已议定,四人又合一处闲话了一会子,便各人怀揣着各自的想头,登车回城。
回城途中,阿月在车内将自家娘子很是敬服了一回,又替城郊难民欣慰了一阵,雀跃了好长一段路,她忽又想起了甚么不痛快,蹙起眉头闷不作声。
“还有何想不通透的?尽说来我解予你听。”穆清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咱们家的英华,先前与长孙夫人这般不容,眼下虽离了她远远的,终究还没个定论,阿月便不明白,娘子缘何胳膊肘向外支,偏要帮着长孙夫人呢?”
穆清心里细掂量了掂量,阿月天资聪颖,洞悉机敏,且多少存着争强之心,这样的人物,他日难定祸福。好在见她肯为受苦罹难之人出头,心肠质地却是好的,倒不若趁势多教导些,使她日后不至走了旁门偏道。
念及此,她不觉隐下笑容,扶着阿月的肩膀,正色道:“你可曾想过,我若不替她争这一遭脸,城外该饿死多少饥民?该有多少孩子死后要入那挫骨绞肉的大石臼,成了羹汤?或许过不了多久,便是活着的孩子也难逃厄运。”
阿月垂下眼帘,缓缓地点了点头。“只是……只是英华……”
穆清加重了两分口气,一字一句道:“英华与二郎的私情,怎比得起城外那条条鲜活的人命。阿月,你且记下,这世间无任何私欲,能盖过人伦大义去。”
阿月仰头眨了眨眼,心内将她这话又与自己默说了两遍,懂,也不尽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竿而起(六)
长孙娘子正经备办起事来,极是强干。自穆清那日与她说了支篷施粥的事,不出三日,她已遣了人来说一应俱备,邀穆清介时同往。
送口信的人巴巴地跑来时,穆清又立在屋内迎光处,闷头擦拭那具细鳞甲,身边放置着新备下的玄色戎袍,心绪沉得如同万朵乌云翻滚。
饥荒连年,城外战事又起,今春以来竟未安生过几日。那些个一万几千的草寇,随手或剿或收,倒也不太费事,只这一遭,报称河津已聚众七八余万,李公忌惮上一次雀鼠谷之围,又倚重二郎的玄甲军,此番便他率军在头里正面迎敌。
阿柳来问她见不见传信的家仆,她没好气地嘟囔,“二郎出战,怎从不见她忧惧过。”一壁说一壁挥手,“你替我听着罢,也不必来回我,打发了便是,晚些时候再说。”
阿柳领了意思自去打理。杜如晦哑然失笑,踱至她身后,探手将她整个人圈搂起来,“出战的将士众多,若每家的妇人个个皆要忧惧抹泪,岂不是整座成都要遭泪水淹了,待那时也不必战了,只将城门一开,顺水冲淘干净了便完了。”
穆清佯怒着推开他的手臂,回身面向他,“我却与你说句正经的,万要小心护着自己,莫同我嬉皮笑脸的打诨。”
“且不必说我,我亦同你说句紧要的。”杜如晦按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肃然凝视着她。“城外饥民已然饿急丧了人伦,见你们有粮米,必有人要造出些事端来,倘知晓其中有显贵内眷,再起了歹意……”他教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皱起眉头再不往下说。
“正可拿持住了,以此作挟。使唐国公开城门放粮么?”穆清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你莫去。”他放开她。背身走开。
穆清噎了少顷,摇头道:“我既替她出了这主意,又怎有不去的道理。好歹多带些人。震慑着些也就是了。”
杜如晦仍是不甚赞同,转身走回她跟前,双眉拧聚起来,“穆清。你不知那些饿急了人的厉害,当真……”
她一手遮掩在他唇上。又高抬起另一手,轻按在他眉心,柔声笑说:“同去的女子好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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