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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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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那两骑驰过之后,马铃声响起,又踢踢踏踏地从远处烟尘中奔跑来两骑。眼见着这两骑在下边狭谷地中跑过,大约半柱香后,马铃声大作,从地面上传来的微震也愈发明显,鲁阿六昂起脖子,转头小声道:“众兄弟日后能否脱胎换骨不为贼寇,饥有食寒有衣,便看今日这一遭了。”音调虽低,但在身后那些饥肠辘辘的汉子听来竟是巨大的催动,众人的心头俱热腾起来,一些人伸手紧握住“兵刃”,另一些人搭在巨石上的双手不觉加上了力道,一时间气氛紧张而激越,似有无数小火星在极其干燥蓬松的枯枝上跳动。
  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拉着沉重的货厢,缓缓从弯道那处行来,赶车的马夫皆沉默不语,专注地赶着车,整个车队安静得只听得见当啷当啷的马铃声。鲁阿六紧紧盯着走进他下方狭长通道的商队,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眼见着已有一半的队伍在他眼皮子底下通过,他一咬牙,举起的右手猛地挥下。
  一瞬间土丘上自上而下的,响起闷雷一般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的大石从两边斜坡上不断地向下快速翻滚去。下面押送货车的马夫和仆从们个个都抽出兵刃,以极快的速度背向着车厢列好阵队,将那些货物尽数围在中间。
  土丘后边更高出一截的另一土丘上,一身墨绿战袍的少年郎将正反握着长刀,探头向前张望,见此情状,不禁转头看向身边负手而立的长身男子,“姊夫,他们果真是易了装的兵夫,且训练有素,寻常车夫仆从如何这般反应迅速沉稳。那些如真是入了编的兵将,未上得沙场便遭打杀了,少不得要一番盘查,可会惹出祸端来?”
  忧心忡忡的小郎将正是英华,此时正端着各式各样的担忧,一时怕闹出祸事,一时又担心下面的兵夫勇武,百来个草寇抵挡不住,不觉心生了急切。“可要我去助他们一助?”
  说话的余音尚未落下,山谷间霎时充斥了大石滚砸到谷底的轰隆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再往前细看,将将握起兵刃列好队的马夫,尽遭受了大石的压砸,队形立时就散乱了,人只怕也已折损过半。前边土丘上又适时响起鲁阿六的呼号,与狭谷地对面土丘上的呼喊声联成一片,持举着各色利器棍棒的大汉嘶喊着往土丘下冲,一路砍杀打砸,混合着呼痛声,惨叫声,顿时乱作了一堆。
  杜如晦淡然望着,不紧不慢道:“下边那些,不过是流寇劫道,你身为唐国公府的战将,如何能掺合其中,若是日后教人翻捣抖落出来,岂不坏了二郎的名声。至于究竟是打杀了谁人的兵丁,打了谁人的脸面,与我们又何干?待有人查寻起来,那二百来个草寇早已无迹可寻,皆散入唐国公府,成了府兵。况且私自遣使兵将做着暗底下的买卖,始作俑者即便吃了大亏,又怎敢出头言语一句。”
  提到二郎的名声,英华轻声吸了一口气,默然立于一侧,再不作声,安静地观着狭谷中的战况。因下面那些受了重创在先,再经不得红了眼的莽汉们的猛击,不多时便被利落赶紧地收拾了。鲁阿六点算了一下,活口只剩了十来个,若不是那位看似病弱的小郎吩咐留几个活口,这十多人恐是早已遭了击杀。
  鲁阿六志满意得地指挥了方才未参战的另百来人,将那些货厢打开一一验看了,果真是一匹匹的粗布,说是粗布,品相质感却是上乘的,兵荒马乱中甚是难得。众人忙将未损坏或损坏不大的马车自乱石间驱赶出去,手忙脚乱地搬倒起来。
  “你便接着往金城郡赶路,到了地方老老实实告知主家,货遭劫了,可听明白了?”鲁阿六拍着一名领头车夫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声说着。那车夫劫后余生,又惧怕主家责罚他丢了货,脸上说不出是喜还是哭,一脸古怪表情,连连点头。
  刚想揣他走,鲁阿六忽又想起了甚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将他拎回到自己面前,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方提了字的绢帕抖开来,“可识得字?”
  那车夫缩着脖子点点头,鲁阿六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令他展开念来。车夫抖着手和声音念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甚么劳什子诗,这般绕口。那病弱的娇气阿郎好生奇怪,劫了东西不就完了么,却还要传递甚么帕子。鲁阿六全然听不懂绢帕上说些甚么,心内暗自嘀咕了一阵,面上却摆出满意的神色,依着吩咐照搬道:“这便对了。将这帕子好好交予你主家的那位顾娘子,务必请她过目了。她若不看,你便念予她听。若不好生办了,某便连同你家人皆不绕过,可听明白了?”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收好绢帕,怀着惊惧担忧地上路,接着往金城郡赶路。
  
  ☆、第八十三章 人心所归(一)
  
  那为首的车夫到底没敢跨进校尉府,自入了金城关,在校尉府外徘徊了整整一日。若是照实了说,光一块旧帕子,如何能明证那些货品的丢失与自己无关,那位顾娘子的手段,他光是想着,也不觉寒栗。他们这些人本没捞着一星半点子的好,倒反要替人受难,何苦来的。
  左右一同来的十来个人皆不是校尉府的人,几人一合议,遂寻来一个不相干的乞儿,把话和绢帕一并都予了他,又另许了他几个钱,哄着他说入内办了差,还得有赏。
  乞儿笑嘻嘻地去叫门,十来个车夫皆自散了去。再说那乞儿叫门,如何叫得动,门口的小厮死活不理会,直往外撵他。乞儿因惦念着里头的赏钱,扯开了嗓门,按着方才车夫所授,嚷起来,“江都来的粗布尽教人……”这小厮也是个伶俐的,一听这话,心知不好,忙捂住乞儿的口,不教他胡乱喊叫。
  这般一闹腾,绢帕才到了顾二娘的手中,再四散了去寻人,早没了那几个车夫的影踪,门口的小厮只得先将那小厮押至她跟前,令他原原本本地把事说了。顾二娘怒从心头起,一时没把持住,竟晃了几晃,跌坐在锦靠上。乞儿犹等着讨赏钱,却被两个豪仆架着扔出了校尉府。
  顾二娘展开绢帕,瞪着上头的字迹,仿若当面见了穆清,双眼直瞪得要沁出血来,忽又阴仄仄冷笑起来,喃喃自语道:“那些白粗布,便聊表我一番心意,权当是予你长子的随葬了,可还满意?”言毕捏着绢帕。抬手凑上一边的烛火,须臾间,燃烧着的绢帕便落到地下,成了一滩灰烬。她低头踏过这一滩黑漆漆的灰烬,满怀着愤怒与无措,亲去向薛公禀明缘何丢了那些军中备制夏衣所用的粗布。
  此时弘化郡外的那道狭长山谷中,已然全无了劫杀过后的痕迹。寨中众人早将那些尸体抬至土丘后头深坑填埋了。一夜风吹得尘土四起。连血迹都不曾留下一滴。
  次日便有一支二百来人的商队,押送着成箱成箱的粗布,浩浩荡荡地往弘化郡进发。领头的车夫。正是鲁阿六。李世民事前得了通禀,亲自往城门口迎了。
  距离城门老远,便看见他稳稳地端坐白蹄乌之上,英华的脸上扬起一抹难掩的笑意。高高地甩起马鞭,独自先行跑上前。穆清撩起帘幕。坐到车辕上,怔怔地望着她马上欢腾的的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
  杜如晦骑行在她一侧,听见她的叹气声。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探望了一眼,偏头道:“既她从未放下,你又何苦强求。”
  穆清仰头看了看他。“二郎于她而言是满身尖刺的荆条,她这般持握着不放。他人岂知她痛入皮肉。倘若日子久了,利刺长入血肉中,便再丢不开手了,不若早些祛除了的好。”
  阿柳在车中探出头,忍不住插道:“便随她去罢,刺不刺,痛不痛的,除她之外的人,又有哪一个能道得明。”
  “倒是阿柳这话在理。”杜如晦笑着看向阿柳,穆清截住话头,不再言语。过了良久,她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李世民,戏谑道:“二郎这是来迎谁?人人俱会觉着他是来迎自己,鲁阿六或念想着,李家二郎知晓我带了他正急缺的厚礼前来投他,特出城迎接。英华许会觉得,二郎久不见她,念得紧,知我今日归来,便在此候着。就连我,亦会想着,替他作定了件不算小的事,稳住了西北,他或是来迎我的。殊不知,二郎究竟是在迎谁人,许是连他自己也不得知的。”
  穆清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一番话,便是连阿柳,亦觉着她心绪低落。杜如晦怔了一息,无从接话,心中悄悄的生出了一声叹。
  到了近前,李世民已然下马,那白蹄乌正亲热地低头拱着英华,逗得英华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它脑袋上的一撮乌黑油亮的顶毛。穆清趁着下车的空当,瞥见他满目欢喜地注视着身边的一人一马嬉闹,心里不由一抽紧,面上却稳稳妥妥地挂上了一层浅淡的笑。
  虽是着了男装,李二郎仍是一眼认出了她,快步上前向她一拱手,“七娘劳苦了。”待他放下手时,看到她枯槁颓唐的形容,不觉吃了一惊,“可是哪处不爽利?如何这般……”
  英华丢开白蹄乌,从后头走上来,在李世民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袍,悄声说:“我阿姊她,遭了金城郡那位族亲的坑害,刚失了孩儿。”
  声音极轻,穆清仍是听见了,不待李世民开口,她便淡然一笑,“已无大碍,再将养几日便好。”又偏过头向他身后的英华微嗔道:“莫再多言,没的招你姊夫不自在。”
  李世民蹙起眉头,眯起眼不禁将眼前这位荏弱婉约的女子细打量了一番,病容把她衬托得更是纤弱了几分,她却以这副柳枝似的身架子,替他扛住了西北。在来城门口的途中,他确是不清楚自己去迎谁,彼时他想念英华亦有,盼望那些粗布充作军资的迫切之心亦有,等候杜如晦归来坐镇的急切亦有,然谢她却是摆在最末位的,此时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端端地向她作揖行了礼,“二郎是个武夫,感念至深的话最是不会说的,七娘此番劳苦功高,二郎必定铭记五内,薛家欠下的,日后定然要替七娘讨要了来。”
  穆清浅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受他的礼,“二郎言重了。”
  杜如晦将马缰丢予随从,上前向略施了一礼道:“那押送货箱的车夫领头,便是鲁阿六,后边二百来人皆是跟随他的人。此次劫了金城薛家的军资,我虽替他们谋划过一场,却并无参与,全凭鲁阿六自己率领安排,私下我探过他的底,一介草莽,性子暴躁,言语粗鄙,行事倒还牢靠,尚可堪用。”
  李世民点点头,“余下的杂事我自会命人料理,这鲁阿六我便留下了。一路劳顿,先去歇过再议罢。”
  说着便有随从连忙上前,给杜如晦和穆清行了礼,“顾夫人在军中终是不便,也不得好生将养,已备下小宅院,距卫尉衙不远,且僻静着,请杜先生虽我来。”那随从请了穆清上车,又递过杜如晦的马缰绳,自己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
  英华随军日日操练,在军中有单独的营帐住着,不随他们前往小宅同住,见他们行远了,便跨上马自回营去了。
  行了一阵,马车戛然而止,接着杜如晦撩开车上的帘幔,伸出手扶持着她下车。穆清抬眼望了望,果然是一处僻静的小宅院,院门深藏于坊内,宅子外头有几个兵丁戍卫,看着也教人安心。宅子当真是小巧,只两进的青砖木柱结构,进门便是院子和一间正屋,两边配了厢房,正屋后头有个小院,设了后厨。
  杜如晦在门前同那随从道谢,随从谦让着笑道,“这宅子原主已迁了,空置许久,如今世道乱着,不花几个钱便转手了。看眼下情势,恐要驻守一年半载的不得归东都的,杜阿郎和夫人暂先住下,短了甚么,只管找我来要。若无事,我便先回了。”
  穆清又再礼谢过,请他向李世民递个谢,随从诺诺应下,也便走了。
  阿柳和阿达抱着行囊匣笥跟着进了院子,阿柳左右环顾着叹道:“说来也奇了,竟好似回了洛阳的宅中一般,只小了许多,少了一池莲叶,除开这些,倒也无甚异样了。”
  听她这话,穆清心中亦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顿觉安适舒怡了不少,遂回身仰头向杜如晦道:“阿柳说得不错,我亦作如是观。”
  杜如晦手掌搭上她的肩头,柔声应道:“你觉着安心即好,便在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那声调,不觉教她想起了当年他带着她,初入洛阳城中那座杜宅时的情形,险些让水汽氤氲了眼睛。
  
  ☆、第八十四章 人心所归(二)
  
  缓过三两日,穆清原是想待两日神色清爽些了,再随杜如晦亲往卫尉衙门去见二郎,好将武威和金城两郡的形势仔细禀明予他知,岂知方安定下来,接连几日皆不曾好睡,夜间噩梦连连,一时梦见那喉管上穿刺着长刀的亲随,一时又梦见鸡鹿塞汉长城脚下高高地堆叠起森森白骨。梦中前一瞬犹是雄壮安谧,覆着皑皑白雪的祁连山脉,下一个瞬间便成了遍地污血的校尉府点校场,恶犬狂吠声中,隐约听见有婴孩惊惧的啼哭声。每每她厉声叫着惊坐起身,趴伏在杜如晦怀中心魂不定地大口喘气,冷汗皆濡湿了她的衫子。
  几乎夜夜如此,一闭上眼,那些骇人的场面便如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一幅一幅地晃过,直凑到她的眼面前。惊呼着猛醒过神来,便再不能睡了。故到了夜间,只睁眼躺在榻上,并不敢阖眼睡去。白日里蔫蔫的不得神气。
  这一日午后,因天日益热起来,她懒待在屋中,便搬了圆墩椅在院中,日头地下独坐了阅看一册书。忽听门上有人叩门,阿达忙跑去开了门,才刚开出一道缝来,便听见英华脆生生的喊“阿姊”。穆清听是英华回来,丢开书册,笑着站起身,召过阿柳去后厨知会厨娘添加几个菜式,皆是英华素日喜爱的。
  大门开处,蹦蹦跳跳走路不带正形的正是英华,后头跟着进来的两人,一个是杜如晦,另一个却是李世民。穆清连忙上前行礼,让进正屋的厅堂内落座。后头另有两个亲随,并一个背着诊笥的医士模样的人。三人在门外束手立着,不敢进屋。
  待阿柳奉过了茶水,李世民看着屋外的医士道:“看七娘面色较之前几日愈发不佳,他虽不及东都中的御医,投报军中之前亦是一方名医了,今日特请他来替七娘诊看诊看。”说着一挥手,召进医士。他自与英华去往外头院内说话。
  那名医士恭敬地进了屋。与穆清隔着小茶案而坐,探手替她细诊。诊了良久,方低声小心道:“这位娘子。可是前不久刚作下过小月?”
  穆清默然点了点头。
  医士又把过一回脉,拣选着字眼道:“娘子先天禀赋气血不足,素系年轻身强不兼顾着保养,许是平日里争强斗智太过。劳心劳力,兼乍遭受了惊吓巨变。复添了不寐之症,以致夜不能卧,心气更亏,偏巧遇着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
  “医士只说如何调养?”杜如晦皱起眉头问到。
  医士沉吟了片刻,为难地向杜如晦掀了掀眼皮,又道:“如今汤药依旧吃着。却再不能劳思过虑,诸事莫顾。秋冬时节保暖补益,只管精心养个两三载,或还有几丝希望。”
  “几丝甚么?”穆清与杜如晦同声问到。
  医士的神情竟像是受了惊吓,话到口边徘徊再三,终是一声深叹横下心道:“娘子年纪尚轻,仔细保养着,过个三年两载的,天可怜见,或有望再有喜兆的。”
  这话便是雷霆,将两人都震住了,也不知呆了许久,医士收拾好诊笥,起身告辞,杜如晦方才回过魂来,起身拜谢相送。医士连声道着,“不劳远送,不劳远送……”边拱手边快步离开了正屋。
  他再回头看看穆清,依旧木木地楞坐着,便慢慢走到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轻声道:“莫悬心多想,我原不在意这些,只你安好便罢了。你若喜爱孩子,我长兄子嗣甚多,改日你见着哪个庶出的喜欢了,讨要了来养也是无妨的。”
  穆清仰头扯出一抹笑,“那医家也未曾说必是没有的,不是还有望么,我便依他所言,悉心养着,过个两年再论此事。”
  一时两人便不再提及此话,只遣了阿柳随那医士去开方取药。那位医士亦是个胸怀大义之人,因听闻了些许穆清和英华姊妹的事,心中蕴着钦佩,自是尽心竭力地诊治,临走犹不放心,复又回到正屋叮嘱,“容某再造次几句,娘子这身子若想全好了,究竟不在汤药,却在自己,切莫再劳心自苦。”
  李世民见这边诊治完了,遂与英华一同进了屋,正听得医士这一句,心下竟犹豫起来。自暗忖,这医家不教她劳心,偏这里又一桩紧要的少不得要央她操持,到底说是不说,一时进退两难。
  他这番形容倒教穆清瞧了个明白,不由整了整面上神色,“二郎有事不妨直说罢。”
  他仍是迟疑着不好言说,穆清却轻笑起来,“二郎何时这般扭捏起来,有难处便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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