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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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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咱们家的马?”马车又跑向那堆人跑近了些,穆清已能清晰地望见路边地下横躺了一匹枣红的大马,一股子焦糊的气味向她飘散过来。
不必去翻看马蹄上的铁掌印记。阿达也认得这正是自家的马匹。马身上杂乱地插着数十支羽箭,大约是箭镞上淬了甚么毒,翻到在地的枣红马看似早已气绝。吐了一地白沫。马尸身后头黑漆漆的一团,依稀能辨是驾车,近了才看清,那驾车已然焚得只剩了半边框架。焦糊的气息便是出自这里。
“阿达,阿达。快停车!”穆清一下钻出车厢,急喊,“快去瞧瞧,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阿达带停马车。却不敢擅离了她,正犹豫,后头杜齐驾着车赶上前。杜齐敏捷地自车上跳下。“阿达你莫离了娘子,我去探一探。”
他小跑几步。钻进人群,三转两转,寻到个老者。穆清在车上远远地瞧着他将老者带至车边。那老者行到车边,显然惊魂未定,面带惊恐,顾不上向她行礼,比手画脚地演说了起来。
“小老儿原在路边支棚卖茶,两个时辰前,那驾马车才过了小人的茶摊子,便有一阵乱箭射来,小人因骇怕,便躲了起来往外瞧。射了一阵,马和车夫摔在地下死了,一伙强人自路边野地里奔出,还未奔到车前,这车边便自己烧了起来,火势太旺,那伙强人一时过不去,待烧尽了,他们自那车里扒拉出了一团焦黑得不能辨认的东西,他们翻腾了一阵,从那团焦黑中拿走了几件物什。小人耳力不佳,只依稀听得他们说那是甚么‘杜长史’,拿走的那些仿佛是这位杜长史的名章印信等随身之物。”
穆清身子猛地一晃,一下靠在了车厢架上,那老者一惊,不敢再往下说,恐慌迷茫地朝杜齐望去。“你接着说你的,说仔细些。”穆清坐正了身子,缓声向那老者道。
“那时官道上又有车马过往,那些个强人也不多留,待他们走了,小人壮着胆子上前去瞧,可把小老儿唬着了,那焦黑之物,竟是一具烧得不成样子的尸身,那骇人的样子……”说到此处那老者不禁打了个冷噤,眼睛失了神。“隔了不多久,官家来了人,带走了那焦尸,小人亲眼瞧见,那焦尸手中掉下了一块烧黑糊的糕点,当真是诡异万分呐。”
“休要浑说,唬着了我家夫人。”杜齐轻喝一声,带走了那老者,他犹喃喃辩道:“如何浑说了,小人确是亲眼瞧见,半分不错的……”
他竟将自己焚的面目全非,来造出杜如晦已亡的场面,骗得太子撂开手去。根本就是打一开始便定好的主意,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穆清身子抵着车架,呆若木鸡,一行眼泪自眼眶内滑下,却丝毫不觉,她咬着牙,嘶哑着喉咙低吼道:“贺遂兆!你诓骗我!”作势就要往车下扑。
阿达慌忙探臂拦住她,“娘子,千万忍耐住。咱们快走,贺遂将军如此……正是要移开那些人的注意,好教咱们得空子避逃。”
她被阿达拦挡这,争持不过,只得向那烧毁的车驾投望去,眼中满是泪水,糊住了视线,甚么都瞧不清。
阿达一振臂,将她推回车内,扬鞭驱动马车,急速向南绕行。
穆清猛地跌入车厢内,整个身子不能自控地向后仰倒去,原以为会撞击到硬实的桐木车壁上,她闭上眼,任由身子被甩向车壁,仿佛猛烈撞击的疼痛才是她所期望着的。
却不曾料到,期望的疼痛并未到来,整个人跌入了一片浑厚温暖中,熟悉的气息立时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睁开眼,抬头正对上杜如晦无底深洞般的眼眸。
“我……我将事情搞成这副光景,你若怪我,我绝无怨言。”不知他何时醒了过来,她顿时不敢面对,心口一阵阵地绞痛,“可是你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我便永不后悔做了那些事。”
杜如晦抬手以掌心覆盖住她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手心里的凉湿教他犹如剜心。“不必说了,原是我的不是,教你一人承受那些事。对不住,穆清,是我对不住你……”
穆清心底抽丝一般抽出最后一丝疼痛,他在说着的话,他的脸,连同他身上令她安定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她将自己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此刻另有一驾马车,奔驰在灿如黄金的银杏林道上,皇家的威仪使得路上的车马行人无一敢与之同道而行,马车所过之处,扬起一地碎金,一直延伸至尽头的禁苑宫墙。
“四郎要与姨母一同住在弘义宫么?”车中的孩童仰起光洁圆润的小脸问道。
“四郎不喜欢和姨母一处么?”披惯了戎甲的肩膀在艳色的宽袍深衣下不自在地抖动了两下,牵得头上长长的步摇乱颤。英华干脆探头出去张望一眼,弘义宫的轮廓已在远处显现。
身边的四郎扯了扯她的衣袖,“往后四郎要跟着姨母学拳脚骑射,也要好好念书,好快些长大去寻阿爹阿母。姨母你可应了我?”
英华暗自叹息了一声,笑着捧起四郎的小脸,“姨母自是应的。”
车辙上最后一片金色的扇叶被轧入了黄土道上,马车不带一丝犹豫地驶入弘义宫的侧门。
☆、第二百零九章 千钧一击(一)
武德七年的夏天竟是出奇的凉爽。满洛阳的槐树长到了极盛,树叶子未经烈日炙晒,反倒浸润了几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越发的青嫩欲滴。
许是因靠着洛水,紧邻南市的思顺坊中,槐树生得尤其好,枝叶舒展,华盖重重,使得思顺坊较之旁的市坊,更添几分绿意。
这日清早,阿柳殷殷地望着将满十岁,个子已快与她同高的儿子坐在院子里背书,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想来七娘与阿郎原讲定的归家的日子都在今日。她自后厨取过一只竹篮,挎着往后院去捋嫩槐叶。
天虽不热,到底是盛夏,二人在外头奔波了几日,既归了家,总要有一口清爽新鲜的吃食才好。大暑天里,没甚么能比一碗湃过两遍井水的槐叶冷淘更适宜的。
阿柳踮起脚,尽力去够枝叶间最嫩的叶片。这三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穆清时常对着阿延或坊间别家的孩子发怔,每自长安回来后,总要失魂落魄上三五日。又瞧着阿郎日日在思顺坊与天策府之间奔忙,有时至深夜闭坊后方回,回至宅中后,书房的灯火常彻夜通明。她也会跟着心焦,却使不上力,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个少有仆婢的宅子打理稳妥,饮食上料理周全罢了。
三年前,她跟着穆清与杜如晦自长安仓皇出逃,出了延平门,亲眼见着宁远将军贺遂兆假扮杜如晦,*其身,令世人皆以为杜如晦已亡故。原以为向南折返,是要回余杭老宅的,不料却并未走远。竟是径直回了东都思顺坊的旧宅子。
此后听闻太子遣人往金城庾立的旧居去寻过穆清,也去余杭打探过,皆未果,只因忙着剿灭相州盘踞的刘黑闼,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过后不久,穆清便每隔三五个月,换了装。充在康家进长安的商队中。混入长安,由弘义宫的宫人悄悄接进宫,去看一看四郎和英华。传递杜如晦的书信,并将秦王开设在洛阳的天策府的情形一一告禀。
阿柳精心地捋着槐叶的这会儿,穆清正随着康三郎回东都的商队疾驰在驿道上。虽说临行离别时四郎懂事的话语,牵绊的眼神令她伤怀。却到底是完成了一桩要紧事,距接回四郎的日子仿佛又近了一步。这使她心底快慰了许多。
如今太子与秦王相争,朝中明着暗着心向秦王的不足小半,饶是如此,太子仍是忌惮秦王手中的兵力。偏还时常遭受弘义宫那边的吓唬,每觉得秦王将有异动时,却又风平浪静。白绷了一回弦。这三年里他大约是受够了,索性擅自将毗沙门死士扩充至两千人。充作东宫守卫,明目张胆地驻扎在长林门,自号长林兵,圣上偶然得知,却并不多加斥责。
因不见管束,他倒是得寸进尺了,左右平阳昭公主已故去,英华也早已褪袍,他便肆无忌惮地从骁骑营中强征了三百精锐,散入东宫东墙外的市坊,以备急用。圣上得知却只胡乱找了个替罪的,流徙千里,便算了事。
便在这个当口,又无知无觉地遭了人算计:太子的长林兵统领杨文干,昏头昏脑地受了几身盔甲,听了几句挑唆,吵着闹着要替太子起事,请太子登基,甚至闹得满长安人尽皆知,直闹到正于仁智宫消夏的圣上耳中,这才惹起了天怒,带累了太子在圣上跟前百口莫辩。据安置在御前的内监密告,太子在仁智宫伏地认罪,却结结实实地受了圣上的一记窝心脚,几乎昏死过去,又遭囚困于牲口房内,以麦草充饥,足吃了好几日的苦,方才放了他出来。
李建成于困苦中醒过神来,心知自己是遭了旁人暗算,只知此事必定是秦王幕府的手笔,手段迂回,看着甚是眼熟,却查探不出是何人所为。待他一脱困回至长安,立誓要向弘义宫讨还这一节。
殊不知,设计陷害他的那人,原不在长安,且在他忿恨得几乎咬断牙的时候,那人已翩然北行,只携了十名护卫,深入突厥北庭去了。
……
半温不热的水将穆清全身浸没,一整日马背上狂颠出的劳顿正慢慢地散去。阿柳伸手入水中,一面替她揉捏几下因握缰而酸疼僵硬的手臂,一面问起四郎和英华的情形。
“英华将四郎教得极好,有四郎伴着,她过得也还算舒心,偶有些不痛快的,左不过是那些妇人间争风所致,英华原不在意这些,不曾上心,倒也罢了。”穆清仰靠在浴桶边,絮絮地说着。
阿柳停了手,倒认真起来,“每回总说秦王待英华极好,几乎专宠……怎也不见她生养呢?如今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这可拖怠不得。”
穆清从未细想过这个,经阿柳一提,不由也怔了怔。果真是,英华进宫之前,长孙氏接连着诞下承乾、青雀和莺歌,姬妾所出亦有,这三年间,竟是不见长孙氏再诞育子女,也未听闻弘义宫何时添了贵子。穆清脑中不由浮起长孙氏如绽放至全盛的牡丹似的艳丽面容,虽精心描画得不见一丝疏漏,眼底的落寞却是依稀能见。
见她不语,阿柳撇了撇嘴,“难不成她还一心一念地想要往战场上去?”
正说着,浴房外起了一阵动静,好似是马嘶声,阿柳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转身去取了穆清家常所穿的素面襦裙来,“许是阿郎回来了。你们两个倒是会踩着前后脚,我去瞧瞧厨下备的热汤还够不够阿郎洗尘的。”
穆清取过一方干布帛,将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搓得半干,穿上一袭水色襦裙,束起胸前的丝绦,突厥北庭的情形她倒丝毫不担心,只管慢条斯理地收拾妥当了,方才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出了浴房,踱上邻水延伸的檐廊。因怕再出汗,慢悠悠地走着。
杜如晦显然已洗濯一新,侧对着她坐在面水的半榻上,占据整个内院的大水塘子内不见了从前碧影摇曳的莲塘盛景,只剩了光光的水面,偶有几片落叶水草漂浮,连水鸟都不愿多停留。只飞快地掠过水面。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穆清放轻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打量前头半榻上半月不见的身形,光是瞧这身姿。断然瞧不出已在外奔波了半月的模样,直到近前,能看清楚面容时,才能在他端肃沉静的脸上看出些许倦意。
“你倒洗得快。”穆清笑吟吟地走上前。探手触及他微凉的脖颈,皱了皱眉头。“怎又冲了凉水,虽说大暑天里,毕竟不算热,年纪又比不得从前……”
杜如晦微笑着拉下她的手。顺势将她带坐至身边,“快与我说说四郎形景如何,可开蒙了?学的甚么书?身子骨如何?”每逢穆清自长安归来。不论带了多紧要的文书教旨,更不论长安风云际会成何形势。二人开口头一句绝不提那些个事,而是极有默契地要将留在长安的那几个孩子细细论说一番。
“已有这般高了,结实机灵。”穆清抬起手臂,在胸前比了比,“英华教养得好,每日里跟着习练一遍拳脚,去时还给我演了一遍,气力虽小,架势却是不错。英华说上月秦王接下了修文馆,授了虞公学士一职,统管修文馆,阿构与阿荷一同进了修文馆习学,好虽好,只是……”
“只是阿构阿荷与那些世家子每日同室而学,沾染了不少纨绔习性,又醉心钻营,拉帮结派,时常结伴出游、招摇过市?”杜如晦顺着她的话一气儿说了下来,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穆清无奈地点点头,继而抬起头惊疑道:“你怎会知晓?难不成你见过他们?”
“想也是如此,又何必亲眼所见。”杜如晦长叹一声,嘴角带起一抹苦笑,“帝都风气向来如此,哪朝的世家子不是这般行径。他二人自小养在杜陵,带他们回来,我也未尽人父之责,不曾是暇管教过。现下在那处,英华如何管得住他们,只求不出岔子,莫惹出甚么是非来,安分守己的便已是大安了,置于心性习气,这些个也只得日后再慢慢教了。教我放不下心的倒是四郎,他尚且年幼,学甚么样都甚是快。”
穆清忽然抚掌笑起来,眼睛晶亮,“这你却不必忧心了。可巧不过,虞公受职后一日,至弘义宫时偶遇了英华带着四郎在外殿顽,虞公端的是好眼力,一眼便认出四郎是谁家的孩子。原说定的年后方开蒙,只因虞公爱极,当即便要收了四郎亲授课业,正逢秦王也在,只教四郎行了拜师礼,此事便作成了。”
杜如晦心头一喜,若换做旁的人,只怕他尚不能放心,却不曾料到虞世南肯亲授四郎这么个小童。虞世南忠直高洁,文词之嘉,书翰之精,当世鲜有能有更甚于他的。
“那倒是极妙的,犹记得当年我投于恩师门下,便是经了虞公指点。再者,他曾师从你顾氏先祖,与你我所学所识系出一脉,想来日后四郎不至偏差太大。甚幸,甚幸。”此刻仿佛是杜如晦三年来最为开怀的一刻,说话间竟有些手舞足蹈。
穆清捂嘴轻笑了他一阵,经他这一提,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某个沉闷的午后,竹影斑驳中,她疑惑又好奇地听见虞世南向她阿爹提及的那个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不愿同浊世坑瀣一气的新任滏阳尉,转瞬二十年将过,缘何最初的那些细枝末节,如今忆来竟那样的清晰鲜活?她不禁将头抵靠在他的胸膛前,深深地吸入一向教她沉醉的温暖气息。
ps:好久没啰嗦了,修文馆就是后来着名的,经常出现在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弘文馆。原先称为修文馆,李世民做了太子后改名弘文馆,再往后武周时,又改名为昭文馆。
☆、第二百一十章 千钧一击(二)
两人依着惯例说了一回孩子的情形,又将京中的那些事分解了一遍,杜如晦略微点了点头,与他所料大致不差。“圣上放归了太子,便是不作深较了?”他禁不住冷笑,这光景倒是同三年前弹劾他私通后宫,使人暗中大片圈地时如出一辙了。
“接后便是要将一切罪责推向杨文干,由他担着。另在秦王身边寻个能顶罪的,投上挑唆皇子不睦的罪名,流徙发配?”杜如晦挑了挑眉毛,不无嘲讽地问道。
穆清一面撩拨着半湿的垂发一面道:“太子在仁智宫囔出了秦王,只说是秦王幕僚撺掇着杨文干起事,有意陷东宫于不义之中。期间朝臣劝解求情,齐齐倒向东宫,深怕将来太子继位,回过头来在此事上作计较。太子究竟无辜与否倒还在其次,这回圣上心底许是动了,降下旨来各打各的板子。杨文干固然是要剿,秦王身边滋事的要拿一名出来顶顶,东宫也少不得要发配个主事的。”
她忽然想起了甚么,停下手,沉吟道:“这桩事上头,我擅自替你捏了个主意,秦王也是应允了的。”
杜如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着,大约是秦王问你该拿谁出去顶事儿了。”
“他既这样问了,我也不好推托,旁的人我不好说,单指了个杜淹。在公,秦王向从太子手中硬夺了他来,因在圣上跟前作了诺,伤不得他性命,留他在那处便是个祸害,无处安置,又不能教他重投了太子。边疆荒蛮地,倒正是个好去处。”穆清陡然凉薄一笑,“在私,杜淹亏欠的可是不少,你,我,贺遂。他倒是敢四处惹债。也该教他略还一还,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杜如晦怔了一息,默然拈起穆清肩头的一绺散发把玩。隔了半晌,语带挪揄道:“你倒是会算这笔帐,只是这一遭,你是算他作利钱。还是本钱?”
“自是利钱。何时还本,如何还本。他终究是你的族人,还该由你拿个主意。”穆清从他手中抽出发丝,正色道:“不同你打诨,秦王这般终究还是难些。如今满朝的臣工无不偏向太子,便是有心向秦王的,碍于东宫威慑。皆不敢多言语。这些日子因起了杨文干那档子事,连玄甲军都交还于朝了。所剩不过弘义宫守卫三百,贺遂兆留下的死士两千,再算上我那百人,不过也就这点子堪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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