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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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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用托盘端出黄布包裹的《大唐西域记》,轻轻放在书案上,打开。散发着古旧气息的线装书绽放。斯坦因不懂汉文,翻几页,便习惯性地琢磨纸张、款式,并且拿出霍恩雷的着作,与书中附录图片对照。
“怎么,你怀疑《大唐西域记》的时代?”潘镇面露不悦,
斯坦因谨慎解释,“不,我觉得霍恩雷书附图片中的‘古书’是赝品,据说它们被发掘于皮山与和田一带。大人可曾听说此事?”
潘镇呵呵一笑,“本官公务繁忙,没有工夫理会那些乡野陋民的荒谬言辞,而且,希望你也不要被他们的胡言乱语误导。”
“谢谢您的善意。”斯坦因忽然发现装订《大唐西域记》的丝绳似曾相识,“我曾经耗费十年时间,在克什米尔地区搜集《克什米尔王记》原本和手抄本。我敢保证,连结《克什米尔王记》书页的丝绳与您这本珍品完全相同,而且,装订方式也如出一辙!”
潘镇轻描淡写地说:“大唐时代,世界各国交流频繁,没必要感到奇怪。”
钟声不失时机地迎合:说得好!说得好!要在丝绸之路畅通的时代,东到敦煌、长安,西到罗马、波斯,凡是骆驼能到的地方,都能听见我的声音。演讲结束,斯坦因被邀请到后堂用餐。大厅坐满服装不同的人,显然,是潘镇请来的陪客。宴会开始,各级官员轮流敬酒。斯坦因望着他们一丝不苟的状态,忽然想起传说中的裸奔秀才夸父。
下午,潘镇、雪莲请他一同打靶。
靶场在县衙后开阔、四面长着大树的花园。参加人员是潘镇的两位夫人和几个孩子,他们全部围坐在葡萄架下的几张大木桌周围。桌上摆满油炸食品、水果、瓜子和来自印度的糖品。轮到哪位夫人打靶,就走到射击地,盘腿坐下,端起长枪,侧身瞄准五十米外的木靶,打完五发子弹,回到桌前吃东西。
贾船几天前就介绍过潘镇的家庭结构:正房夫人生四个孩子,最宠爱的是潘其禄;雪莲是小妾,生了文乘、武乘两个孩子。雪莲和正房夫人像姐妹,和谐相处,亲密无间。
雪莲已经换好一身简洁明快的艳丽衣服,神采奕奕,酷似斯坦因在喀什周围古寺庙残存壁画中看到的人物。她微笑着,走到斯坦因跟前,从手腕上取下玉镯,“大人,我想看看,你让子弹从它的中间穿过。”
斯坦因接过带着她香气和体温的玉镯,见上面雕刻着形似古希腊爱神手持弓箭的图案,惊奇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玉器?”
潘镇呵呵一笑,替她回答:“汉朝的,就是说,有两千年历史。”
雪莲让仆人用红线细绳将玉镯系住,挂在树枝上。从她站立的角度穿过玉镯望去,正好是一只鲜艳的苹果。
“请吧,大人!”
斯坦因拿起枪,稍一瞄准,打出一发子弹,苹果成了两半,而玉镯纹丝不动。大家鼓掌。斯坦因希望钟声向和田人民播报,可是,它哑巴了。雪莲让仆人换上一枚古代钱币。斯坦因再次从中孔打过。众人愣片刻,喝彩,叫好。钟声呢?睡着了?
第七章 紊乱的钟声(3)
潘镇十分惊讶,“没想到你枪法如此之准!”
“我曾经接受过一年军事训练,那期间,每天都打靶。”
雪莲笑着说:“武乘也能打中钱孔。”
斯坦因问:“他几岁了?”
“九岁。”
武乘欢快得像匹小马,跑进靶场,果然打中。钟声响了。斯坦因鼓掌,然后转身,问雪莲:“能否见识一下夫人的枪法?”
“我只打一发子弹,中了,鼓鼓掌,不中,大人可别见笑啊!”
她拿过一枚古币,让斯坦因看看,交给仆人。仆人走到果树前,扬臂朝半空扔出。雪莲单臂持枪,随着古币在空中的翻转,调整枪口,扣动扳机。仆人捡来古币。孔眼中有子弹的擦痕。斯坦因朝雪莲竖起大拇指,“真神了!”
“我从小就打枪。”雪莲说,脸上露出些许美丽的忧郁,“父亲是骆驼客,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我没事,只好打枪解闷。”
钟声紊乱。斯坦因机敏地发觉有一丝不快从潘镇脸上滑过,立刻明白,他不愿意别人提起骆驼客。雪莲父亲昆仑掌管着一支大型驼队。他在和田才听说他们的父女关系。
“潘大人,您不试一试?”
潘镇勉强笑笑,说:“公务繁忙,我没闲心弄那玩意。”
“我带着世界上最新颖的照相机,给您全家照张相,如何?”
“很好,谢谢!”
斯坦因让众家眷围着潘镇坐在一起,拍照。雪莲要过照相机,看一阵,说:“大人,我有一件古老玉枕,换你这个照相机,好不好?”
“这……”斯坦因犹豫片刻,尴尬地说:“这次带领考察队出来,有很多拍摄任务。如果没有照相机,工作将无法进行。这样吧,我将恩师那本有红皮封面的着作送给你们。”
潘镇面露喜色:“您真懂得中国文人的心思:爱书如命!”
“我很理解您,大人!”斯坦因不失时机提出派遣民工问题,潘镇爽快地答应。后来,斯坦因沉浸在喜悦里,钟声知趣地绕过耳朵,到其他地方裸奔。晚宴中,他招架不住众人劝酒,喝得大醉,被轿夫抬回营地。钟声烦躁地叫喊:醒!醒!醒!
斯坦因头疼欲裂,各种观念赛跑。他没睡着,是醉了。清醒后,也记不得钟声是第多少次呼唤。第二天,要么是第三天,富于钻研精神的斯坦因就搞清楚铜钟、阿古柏、寒浞、和田及旗子之间的复杂关系。他证实,寒浞的确拥有一件相当于地方长官任命书的黄丝绸旗子。清军赶走阿古柏,南疆官衙机构一片空白,凭借旗子,寒浞完全有机会升任水利官、税收官,虽然它是偷来的。清廷不追究旗子来历,却对他偷羊的历史不能忽略。寒浞裸奔,试图甩掉历史包袱,朝廷却明察秋毫。所以,多年来,旗子从未像寒浞期待的那样飘扬在某个城头或绿洲,却在树洞、老鹰窝、棺材板、羊圈、茅厕、房梁、粮仓、玉料仓库等地东躲西藏,直到新疆建省那年,才在和田富人区最高建筑钟楼上找到安乐窝……就是那年,寒浞入仕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顶替他考试的蒋孝琬忘乎所以地背完了《论语》及所有注解本。那次考试只是象征性过场,蒋孝琬却当成才艺表演。虽然优秀,但是,露馅了。如果不是湖南湘阴人身份,他很可能被腰斩。寒浞虽然恨得牙根炎发作,还是付清昂贵的顶考费。顶考事件彻底葬送蒋孝琬从名誉师爷到师爷、到知县身份置换的前程,却为寒浞赢得好名声,大家都公认他诚实,讲信用。所以,不久以后,寒浞奇迹般地暴富,天经地义。尽管很多同行推测他发财的方式有贩羊、贩人、贩烟、抢劫,另外,还有“发现阿古柏秘密金库”和“与贾船等人联手贩官”两种观点。这不是纯学术问题,所以,没有定论。但寒浞作为和田地区首富的事实不容置疑。寒浞从阿古柏遗物拍卖会中以低廉价格买到曾经名为“福王”、“裸奔”的铜钟,经过巫师占卜,取名“佚书”,捐赠和田。此举深得民心。蒋孝琬申请当撞钟义工,希望让钟声引导失踪的父亲走出沙漠,回到人间(这是一个着名巫师的金点子)。寒浞拒绝了,因为蒋孝琬身材瘦弱。和田首任知州不答应,因为蒋孝琬没有威信。和田寻宝人不答应,因为蒋孝琬代表官府到处张贴《关于绝对禁止冒险进入沙漠寻找古代宝库的告示》,还征收“寻宝税”。很多人都想做引人注目的撞钟明星,并且展开角逐。有人出示祖传汉代玉骆驼(它的原型曾经被张骞骑着到达地中海沿岸国家),打算竞聘撞钟职资格;有人愿意贡献未婚妻初夜权;有人愿意解读善爱、娇娇和采诗喜欢裸奔的文化心理,等等。撞钟权导致混乱,影响社会稳定。还是足智多谋的寒浞想出好办法:所有撞钟志愿者蒙面抓阄,中阄者登上只留一个小窗口与外界联系的钟楼,从撞响第一声开始,到最后一声结束,终身履行义务。竞聘者迅速淘汰,最后,只剩下十四个蒙面选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紊乱的钟声(4)
终于,幸运者出现了!游脚僧乐僔打开纸蛋,里面有黑色的佉卢文字母……它的形状昭示着钟声产生、传播、消失的路线。于是,乐僔在人们爱戴目光的注视下进入钟楼,门口被和田玉石砌封,只留下一个窗口,接受供养。在人们的焦虑、担忧和期待中,铜钟震耳欲聋地响了。这是铜钟诞生以来的第一声。不管是神的旨意还是旗子的开窍,它响了!胖学者热情洋溢地写了一篇十八万字专题研究论着,阐述丝绸之路与佉卢文字母的对应关系;巫师说,当年由于为斯坦因弹唱而被阿古柏害死的盲艺人灵魂附钟,控制声音,等“福王”、“裸奔”结束后才释放;驼主昆仑说,钟声很像古典英雄夸父脚步,一旦跑起来,就没有开始和结束;知州说钟声像和田城的眼睛,能洞察一切,并且及时提醒小偷遏止欲望,让贪夫终止非分之想;等等。牢兰的学术观点颇有新意。他说,“佚书”与敦煌鸣沙山里的地钟是夫妻,通过声音相聚。牢兰说撞地钟的人是行为艺术家杨大桶。牢兰说很多人以为杨大桶在练克敌制胜的武功,想拜师,想偷窥,想摹仿,都半途而废。许多和田人问:杨大桶是阿猫还是阿狗?杨大桶是金桶、银桶、铁桶还是饭桶?呵呵,他怎么能同“佚书”相提并论?
“佚书”对这些言论不置可否,它尽量体现服务意识,功能、节奏根据人们需要变化,一天响十次,十天响一次,都正常。大家把铜钟当成神灵、州长助理、仆人、儿子、老子、郎中、产婆、烽火、邮差等等。铜钟不居功自傲,它感恩:如果阿古柏统治再持续三年,铜钟将在烈火中重新熔化成汁液,然后被铸造成子弹和弹壳,完全违背佛像、香炉、钱币和金骆驼的属性。所以,感谢斯坦因当年的悬崖勒马,感谢高贵的、神圣的、可爱的、无与伦比的,如果机遇好就等同于一片土地、半段河流、无数民众与牲口的旗子。它使各种偶像脱离曾经拥有的文化符号还原成物质的铜,并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没有旗子,铜永远是生锈的铜,而不是号令一切的钟;没有旗子,铜钟还在勾起人们对“裸奔”、“福王”时代的痛苦回忆。“佚书”心甘情愿让旗子以躺、搂、系、拴、缠、套或骑的姿态在脖子上安家落户。
钟声裸奔于角落与角落之间,所有生活、交易、偷盗、凶杀、隐私都留下它的脚印。换句话,铜钟眼里,所有存在都是*裸、*裸。钟声有颜色,是秋天胡杨树叶那样浓烈、壮观的金黄。钟声有形状,像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沙丘。钟声有重量,相当于古往今来进来野骆驼、家骆驼所有脚印的总和。钟声有味道,与和田玉、冰雪融水相同。钟声雅俗共赏,不分贵贱。钟声无所不知,无所不说。它允许和田及来往和田的各类人群按照其文化背景与方言自由解读……
婴儿:吃……!吃……!吃……!
小偷:跑……!跑……!跑……!
商贩:赚……!赚……!赚……!
元浩:枪……!枪……!枪……!
贾船:骗……!骗……!骗……!
知州:防……!防……!防……!
*:上……!上……!上……!
……
斯坦因精通德、英、法、希腊、拉丁、波斯、克什米尔、梵语、突厥语,对钟声却无能为力。钟声无意掩盖“神秘文书”的真相,也不为贾船、杜笛、卡特、下级官吏、寻宝人、情报贩子及活着或死了的元浩等嫌疑对象设置障碍。钟声一直在坦诚倾诉,斯坦因却听不懂。钟声用于阗语说,双性恋阿古柏害得元浩很惨,后遗症使那个貌似荣耀的将军多年以后都不能席地而坐,他更喜欢站立、行走和奔跑。钟声用佉卢语说,元浩之所以冒死冒领来自印度的“特殊货物”并进而策划谋杀,是因为痛恨斯坦因的裸奔……那个无聊家伙通过行为艺术讽刺他是阿古柏的男宠。钟声用龟兹语说,元浩从裸奔开始,把仇恨传染到斯坦因、戈特、夸父、狼、羊、骆驼、石头、声音、光及其他与艺术有关的物质、非物质。他将这些仇恨的对象统一命名为“斯坦因”。钟声用回鹘语说,目前,元浩与原脚印绿洲居民埋伏在沙漠中的某个秘密地方,伺机刺杀“斯坦因”。总之,钟声通过多种语言……只要在人类发音器官诞生过,不管活着还是死亡……以雪山的肃穆和庄严,神圣地倾诉。 。 想看书来
第七章 紊乱的钟声(5)
很遗憾,斯坦因无法破译。解钟还须铸钟人,他求助寒浞。
寒浞喝着酒,探讨问题,“寻宝人经常带着古物回来,其中有不少文书。”
“我是说贾船发现的最大一批。”
“贾船?没听说过。古代文书只能由寻宝人找到,其他人连沙漠边缘都不敢去,怎么会找到古物?”寒浞的话里似乎搀杂着裸奔的喘息。
“哦,那么,寻宝人中,谁的古书最多?”
“让我想想,对了,好像有人说瓦尔特在约特干发现过一个古代书库。”
“什么时候?”
寒浞奇怪地望着他,“大概几年前吧。”
“瓦尔特在哪里?能不能见到他?”
“这些人跟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听说他寻宝去了,要找到,恐怕得一个月时间。”
“那么久?你可以带我去他家吗?”
“你怎么能到他的狗窝去?那里很脏,很乱,这些人经常到沙漠里盗墓挖庙,跟魔鬼打交道,病毒乱飞,没有谁愿意到寻宝人家里去。何况,瓦尔特外出,只有老婆孩子在家。”
“那么,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斯坦因紧紧逼问。
“输光钱,躲赌债去了。债主每天都去他家,扬言要把孩子卖掉。老婆哭天喊地,跪下求饶,唉,可怜得很。”寒浞像救世主那样叹息,忧郁,“现在,世风变了,赌博客跑到沙漠里寻宝,种田人被商人雇去挖玉,而很有名望的雕玉人大夏、八荒却当骆驼客!变了,一切都变了。我不清楚,是什么搅乱了人们内心的平静。”
看来,问题的症结在瓦尔特。贾船是不是他的同伙?他之所以故意在路上拖延时间,目的是让瓦尔特有足够时间躲藏,因为马继业从他手里得到那些文书!斯坦因想立刻叫来贾船审问,但是,这个烟鬼现在肯定在贫民区什么破旧房屋昏暗的灯光下,呼吸混浊空气,与那些赌徒为些小钱争得面红耳赤……赌吧,抽吧,让他这次彻底垮掉!反正已经通过寒浞向和田做借贷生意的人打过招呼,他的所作所为与考察队无关。
马继业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卑鄙的恶棍当中文秘书?难道,中国读书人除了做官,剩下的,连个像样的师爷都挑选不出?
不明身份的人陆续找到营地,带来有装饰标志的陶器碎片、古代建筑的木雕部件、做工考究的小金猴、念珠、钱币、小印章以及真伪难辨的玉制品。斯坦因欲擒故纵,以低廉价格收购。但他们对钱币、装饰品、小雕像等闭口不谈,看来都已经熔化成金坨了。兜售古物的人越来越多,花园热闹得像市场。胖学者邻居紧张监视来人的同时,也疑惑地打量斯坦因……他不明白这个会大段背诵《列王记》、知识渊博的“洋大人”为什么热衷于同下层人打交道。莫非,钟声真能抹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斯坦因初步断定和田发现过大批用未知文字书写的古书,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个神秘的出土地。为了长久利益,他们严密封锁消息,却制造一些假象迷惑其他寻宝人。
傍晚,瓦尔特意外出现在营地。他带来由残存的十页桦树皮组成的“古书”,要价很低。斯坦因一眼就认出这种“古书”的文字与他在克什米尔见过的神秘古代文书极其相似。
“我还在喀什时就听说你发现了一座古代书库。”他不露声色,望着这位精明的中年人,“可是,这种文书是假的!”
“老爷,你真会说笑话!这是我亲自从沙漠里捡到的,怎么可能有假?”瓦尔特爽朗地笑几声,“我虽然专程从很远的沙漠里赶来,但并非一定要卖给你。”
第七章 紊乱的钟声(6)
“那么,你为什么要拿来?”
“你是洋人啊,想让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国家的文字,上面写着什么,如果内容不好,就烧了,再不能放到家里,要死羊、死骆驼呢。”
“你不像寻宝人,”斯坦因话头一转,“我觉得,你更像商人。”
瓦尔特转过头,眼泪汪汪,“老爷,丢人的很,我说实话吧,这是杜笛给我的。他借了我钱,还不起,送了这本古书,说很值钱,超过我借给他钱数目的十倍。谁知道,我被那个毛驴子骗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可以弥补你的损失,”斯坦因诚恳地说,“只是,你得告诉我,在和田的寻宝人中,谁手里还有这种文书。”
瓦尔特眯着眼睛想一阵,摇摇头。
“杜笛同哪位寻宝人来往最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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