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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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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内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缝起双眼,“有好事儿,还赖睡!”
  阿暖实在恨透了他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终于拾掇好自己,顾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就是送个玩物给她,却还累他等这么久!
  阿暖走进来时顾渊正在看书,低着头,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攒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请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烦地将书简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长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惯的你,越发没有王法!”
  ☆、对影而立
  她抿了抿唇,低身去捡拾那书简,将差点摔脱的简片理好,端端正正地放回书案上,“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愤愤然,“孤要是能罚就好了……”
  她一怔,“殿下为何不能罚?”
  他亦一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转过头去,将下巴指了指那边匮上的一只青布包裹,“自己去看看。”
  她愈发摸不着头脑,起身去拆那包裹,便现出那只圆滚滚的扑满来,她噗嗤一笑:“上回殿下让奴婢看了不得的珊瑚树,那是贡给薄皇太后的;这回却让奴婢看件民家用的扑满,不知是要贡给谁?”
  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是贡,是赏。孤赏你的。”
  她呆住了。
  捧着那只扑满,心里是欢喜的,面上却哭笑不得,“奴婢谢殿下赏。”
  顾渊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答话,却又不知从何指责,自案后站起来,转过了身去,“你可以拿它存钱。”指了指那扑满上的小孔,“除非你打砸了它,就不会漏出来。”
  等了她这么久,斟酌忖度了这么久,竟然说出这样没水准的话,他有些懊恼,简直不肯去看她。
  她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中衣,纤长的身子忽然立起,背脊上衣料光华如一片雪,她侧过头去,满脸通红,声音细细的:“它也能保管我的秘密么?”
  他觉得无稽地好笑,“嗯”了一声。
  她柔声道:“谢谢你!”
  不是“谢殿下赏”,这一声“谢谢你”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女孩幽深如海的眼眸中仿佛被微风拂起了笑意盈盈的水波,他顿时感到不自在了,灯火昏暗,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红了耳根,只听她告了声退便往外走,他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回来。”
  干干净净的两个字,把她不假思索地拽了回来。
  顾渊径自掀开锦被,摸了摸褥子,坐了上去。阿暖默默无语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低下头去,他斜躺在床上一声嗤笑:“这么怕我。”
  当然怕,怕极了……
  总之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只是特善伪装罢了。
  他慢慢道:“阿暖,你且靠近来些。孤有话对你说。”
  她一步步挪上前,犹豫了一下,在他床边的矮榻上跪下,视线正与他相对,又连忙敛了目光,“殿下请吩咐。”
  他道:“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爱说些虚的。谢殿下、殿下安、殿下请、殿下长生无极,全都是骗人。”
  她咬了咬唇,“殿下不是说过,君子好文?这些礼节都是君子的文饰,殿下怎么不喜欢?”
  他颇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拐弯骂我不君子?”
  “奴婢不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阿暖。”
  “奴婢在。”
  夜色深浓,灯火幢幢,他的声音就像一片浩渺无涯际的海,她死死地攀着岸边礁石,却终究要被浪头打进永远的深水里去。所以她才怕他啊,当他低沉着声音问她:“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说与孤听,或许孤可以帮你。”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奴婢从未敢有所隐瞒。”
  他缓缓地靠回枕上去,“你若不肯说,孤便只能当做你是蓄意要对付孤了。”
  她隐忍着语气道:“殿下……殿下便不能容奴婢有几分秘密么?这秘密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殿下,这只是奴婢不想说出来的……秘密罢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勾,声音里带着酒气,“秘密?说的也是,何人没有秘密……不如孤也说一个秘密,与你做个交换,何如?”
  她一惊,抬眼看他,他头倚青枕,双目微合,俊秀的脸颊泛着微醺的神采,比平日更显出几分仙人般的飘渺。他本来并未醉酒,只是等她等了太久,此时夜已过半,头脑便不太支持得住。
  苍白的容颜,削瘦的身材,零落的长发。
  疲倦,脆弱,安静。
  哪里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喜怒形色、刚愎乖戾的梁王殿下?
  分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半天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又有些着恼,睁开眼睛来,却见她一双明眸怔怔然凝注着自己,那稚嫩的脸庞上犹带红霞,眼神却幽深而宽广,宛如一种恒久的抚慰。他在这一瞬竟感到喉头沙哑,“回答孤!”
  她顿了顿,目光慢慢滑了回去,忽莞尔一笑,“好啊——殿下要与奴婢说什么?”
  他想抬手揉揉额头,却又实在疲乏了,她乖觉地上前半尺,轻轻给他揉按着。他不喜欢外人近身,但对她这样的举动却没有丝毫抗拒,闭上眼,她身上的味道和他惯常点的苏合香不同,她身上是某种……很清新的味道,像雨后的青草,像带着露水的风,清淡而虚无,几乎让他怀疑立刻就要消失掉。
  “今日来的人,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冯吉,你听说过么?”他终于开口,一字字斟酌着道。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一句:“奴婢不知。”
  “冯吉原是伺候陆皇后的,陆皇后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顾渊道,“就在陆皇后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赶出来就藩。”
  他提及今上时,从不说“父皇”。她轻轻一笑,“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顾渊点了点头,“是啊。你们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孤。”
  阿暖停了手,低声道:“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生身父亲……总不会对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色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日光射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色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爱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交给长乐宫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玉宁八年,陆氏举族谋反,朝野大乱,靠了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后陆氏满门抄斩,靖家帝室中的陆皇后与陆太子却丝毫不受波及。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折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去……可是你待怎么着?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太子依然是那个太子!”顾渊一声嗤笑,“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前,将一个四岁小儿赶出皇宫,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陆氏族灭之后数月,陆皇后还是忧愁而死。到得后来,连陆太子也没能长寿。母子二人是一样的谥号,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这,这与文婕妤,又有什么干系呢?”
  顾渊静静地说:“陛下认为,是孤的母亲,陷害了陆氏。时至今日,陛下都不相信,陆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话音里的哀伤,几乎要让她相信这番话了。
  可是她……她知道,陆家没有反!
  心中忽然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对陛下有怨,却是有目者尽可得见。”
  他似乎是倦极了,躺回床上,轻轻地“唔”了一声,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寻常夫妻尚不能容忍这种不信任,何况是天家呢?”
  她觉得不解,这话说反了吧?寻常夫妻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妻才永远是互相猜疑的。再欲问时,却见他呼吸渐匀,红晕渐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扑满,怔怔凝视着他的睡颜。作为他的贴身侍婢,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深夜里靠近安眠的他,那样利落冷峭的眉,那样长而轻颤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肤和那薄如一线的唇……入睡后的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完美得如一个神祇,反不像白日里那般,嗔喜笑骂都是生动鲜活。
  她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他哪一种样子……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七月初,梁王顾渊携母亲文婕妤及诸戚族,及国相、内史、太傅诸官,自睢阳出发,浩浩荡荡赴长安礼贺皇三子诞生。
  牙旗翻卷,落花满天,薄暖站在千里如流的扈从队伍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睢阳城。
  见不到母亲的坟冢,见不到腌臜的北城,见不到富丽的梁宫。
  她将扑满仔细收妥在贴身的行囊里。
  ☆、望秋先零
  熙丰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长安三宫的夏木夏花已换了大半。未央宫昭阳殿人来人往,全是贺喜的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乎将偏凉的秋气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欲好色之人,自先陆皇后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国,这后宫便冷清了许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儿送入宫来,骤得大宠,宫人们看着这张与先陆皇后极端相似的面孔,才终于恍然大悟——
  陛下对陆氏,竟是从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诞下皇三子,朝堂风向微妙地一转。原先以为梁王顾渊继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今次再看却实不见得。一众嚼舌的妇人们开始说起梁王与文婕妤这番进京面圣,去灞桥边迎接的却只有宗正署下几个礼卿,待得梁王将从人安顿好了,自己领着母亲入宫来,皇帝竟又让他们在前殿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宣见……
  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一双眼睛乌黑滚圆地直瞪着自己的母亲。梅婕妤温柔地哄着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出身讲经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艳夺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带露的梅花。她对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却仿佛全没听见这些议论,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弄璋之乐中了。
  “皇上驾到——”
  内侍忽然一声长喝,殿内众人俱是一凛,纷纷然离席到地心去跪迎,口中山呼万岁。明黄袍摆急急地掠步进来,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时,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温和的声音,慈爱如父,宠溺如兄,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轻轻地谢了声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门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边的蝉钗,一枚碧色莹润的玉坠子精巧地压着她的发,在伊人眉眼间流转出万千光华来。皇帝看得有些痴怔,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有几分恍惚的迷恋:“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请安!”
  方才还在她们的话题中央被奚落着的两个人,此刻也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迤逦而入了。
  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种莫名的神色,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来一趟长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亲栽培出来,你要多向文婕妤学学。”
  皇帝在众人面前直唤梅婕妤的闺名,亲昵不避,直教一众嫔妃眼红牙痒。却唯有文婕妤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日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宫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阳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乳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弄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宫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宫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宫收拾收拾,你过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压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宫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宫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日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揉着腰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阴阴地插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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