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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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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相——”顾渊忽然低低地唤出了口。
  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令仲恒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少年天子冷峻的面容。
  “望仲相保重自己,朕已经失去了周夫子,朕不能再失去您!”
  *
  “陛下来了!”寒儿卷起梁帷,轻声唤道。顾渊大步走了进去,薄暖上前走了几步,却又满脸焦急地走回了床边。
  “怎么回事?”顾渊看了一眼床边跪了一地的太医们,目光移到床头那张小脸上。顾民极今日乖觉得异常,小脸憋得通红,薄暖抓紧了他的小手,神色如是要哭了一般。
  方太医叩头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偶染风寒,微臣已开好了药方,太医署稍后便会熬好送来,此是小病,小儿所常有,还请陛下、皇后不必太过担心。”
  顾渊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们退下,待得阁中人影一空,便闻见了淡淡的袅娜的龙涎香气,自重重帷帘之后飘来。
  ☆、90
  他蹙眉,“这些人,成日价让民极闻香?”
  薄暖没有说话,只是头抵着儿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惫了。
  顾渊自己过去灭了香,一边冷静地道:“不过是风寒小症,不必太忧心了。当心他过给你。”
  薄暖的话音却自臂弯间闷闷地响起:“他总是不哭,我觉得不对劲。”
  顾渊失笑,“天天哭才烦呢。”走过去轻轻地拉她,温和地道,“乖,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儿子。儿子似乎在做噩梦,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闭着双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抚平孩子额头的皱褶:“这孩子安静下来,便是皱着眉头,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经常皱眉头么?”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天天皱眉头。”
  他一静,不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每日对着民极……只觉他这样活着,也真是痛苦。”
  顾渊心头剧震,“你说什么!”
  薄暖将脸埋进了掌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肩轻微地抽动,“他是从胎里带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错……”
  “瞎说,怎么会是你的错。”他哑然,抬手搂住了她,“不要担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觉自己这话说得全没底气——
  便是在这一刻,方太医当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
  薄暖提心吊胆了十余日后,顾民极的风寒之症终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终体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地请旨求见太子一面。顾渊与薄暖说了,薄暖想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心中也渐泛起酸涩,便决定轻装简从地回广元侯府归宁一趟。
  顾渊想及仲恒给他的那道密信,抬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极也带去给外家阿翁瞧瞧。”
  长安西街上,广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亲薄安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地抱着外孙、欢喜地逗弄他,自己心里也有了浅淡的快乐。或许,薄氏与顾氏若能这样安然自得地相处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吧?
  薄昳在一旁为妹妹斟茶,神态安详。她侧头微笑:“阿兄打算何时给我找个嫂嫂呢?”
  薄昳将茶壶稳稳地放下,笑容波澜不惊:“国事方殷,哪里有心情考虑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给阿妹来帮你找吧。阿兄喜欢什么样的?知书识礼?温柔良善?要怎样门第?怎样家訾?怎样俸禄?”
  她一连串发问,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风神俊秀的脸上都染了微红,“你这是给阿兄选嫂嫂,还是给朝廷选官儿呢?”
  薄暖撑着脑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话,亲上加亲,倒是再好不过。”
  薄昳脸色一变,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过来。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两声,“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里一咯噔。
  她知道什么了吗?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这次回府,特意找了个机会来到父亲房中与他独谈。
  “阿父。”她轻唤。
  薄安回过身来,恰见她发上微微颤动的金凤钗,清傲,冷艳,重绝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地恍惚,而后渐渐凝定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也不像阿默。
  已经有无数人说过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后,不论是容貌、性情,还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复,“阿父,我想问您一桩事情。”
  薄安终于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低声道:“问吧。”
  薄暖抬手,轻轻摩挲着发上的飞凤,话音低缓,“阿父与孝愍皇后……可是旧识?”
  薄安明显地怔住了,而后,将表情缓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后是你母亲的姐姐,为父自然认识。”
  薄暖摇头,“我是问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认识了孝愍皇后?”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儿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他竟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亲生的女儿,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静静地端详着薄安的神色,静静地开口,却说了一件仿佛无关的事情:“阿母从来没有怨过您。”
  薄安闭上了眼。“我知道。”声音终究透出了迟暮的无力。
  “阿母爱您,即使您休弃了她。”薄暖微微叹息,“不知您对阿母,却是怎样的感情呢?”
  薄安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四十余岁的父亲,容颜仍俊逸不凡,鬓边却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发觉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虽然也算继承了父亲卓尔不群的容貌,却终归少了几分翩翩的风度似的。
  “我在宫中,也问了一些年长的宫人。”薄暖温和地笑了,“她们说当年陆家姊妹艳冠长安,家中又是平阳豪富,几乎是炙手可热呢!”
  薄安出神地谛听着,记忆中那扇沉重的门似乎被缓慢地打开了,有倚楼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昼夜不熄的华灯,有流转无终的欢笑……
  欢笑呵,多年以前的欢笑。而曾与自己一同欢笑的人,却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们……她们确是……”薄安侧首看着女儿,微微失神——这副容貌,为何竟与她全不相类?“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静静地问。
  仿佛她刺到了一个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缩,“阿慈?阿慈容貌与你阿母几乎一模一样,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爱说话,脸色苍白,瘦得好像一把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宽容地看着父亲怀念那个记忆里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欢。”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宁元年,先帝刚刚即位,却立刻便召阿慈入宫……”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话音波澜不惊,于薄安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溅得他满身狼狈。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发颤,“此事至为隐秘,足可亡身灭家!”
  “我与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对亡身灭家,并不是那么在乎。”
  话里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激得薄安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似乎是羞耻,又似乎是愤怒,“你——你什么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涩,却仰着头,忍住了泪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诉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对不对?”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波折,或许是因为时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论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风中的骨殖,轻轻一碰,就碎了。“他们……都不在了。”
  薄暖摇了摇头,“为什么先帝要召阿母?为什么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宫?为什么先帝没有怪罪孝愍皇后?为什么……”
  “前年的册后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后……”陡一激灵,想起陆容卿曾经对她说的,“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陆子永,更加恨透了陆子永那位平凡无奇的夫人。她设计让先帝召陆家的女儿进宫,她才好动作……”
  薄暖腾地站了起来,长袖哗然一拂,室中灯火突然一亮,复又暗去。薄暖无法克制自己的震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惨白着脸道:“然而……然而您就这样让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么?”
  “孝愍皇后入宫,您便就这样让她入宫?”薄暖凄然一笑,“原来如此,您后来能忍心休弃我的母亲,也是如出一辙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尽了,“阿暖……阿暖!”他颤声,“为父没有办法!我若阻拦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连,阿默自己也逃不过!”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
  ☆、91
  薄暖的身子在烛风中晃了一晃。
  “你爱的人,与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终究选择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紧了牙关,迸出几个清冷的字。“我与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凤钗,将心一横,丢还给他。薄安没有接住,金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薄安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黄金打造的绚美,这就是困了阿慈一辈子的东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里有多少动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此来,本是为了劝你,你却冥顽不化。”
  薄安皱了皱眉,好像没能听明白她的话,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静,声音都在发抖:“什么……劝我什么?”
  “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伤害我爱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说完,她再不多看父亲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
  三月,益州流民起兵反,杀州郡长吏,篡囚徒,盗库兵,自奉山民为王。短短半月,巴蜀流民云集其麾,竟至十数万人。
  暮春欲雨,乌云低压,巍峨壮丽的长安三宫皆笼罩在灰黑的苍穹之下。未央宫正北承明殿殿门訇然中开,每一方上好的织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锦袍象笏、冠带簪缨的大臣,他们跪得笔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他们的脸都是那么茫然,好像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顾渊真想撕了他们的脸。
  “十数万?”他冷笑着将奏报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简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响彻整座空荡荡满当当的大殿,“朕记得广汉郡守去年上计,言流民已减至数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抬起头来,目光冷锐,字字如针,“死得真活该。”
  堂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乱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流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压抑的天色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抽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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