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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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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顾渊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环顾这煌煌大殿中衮衮诸公,改制的一派与反对改制的一派分开站立,泾渭分明。他眉头一皱,发问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当众犹称旧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毕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边的人都窃笑起来。顾渊掠了薄昳一眼,后者面色如常。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的感觉令顾渊莫名焦虑,果然便听有人道:“既然都老糊涂了,便当趁早让贤。广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顾渊一拂袖:“退朝!”
******
“陛下可回来了,皇后已等候多时了。”
顾渊踏入宣室殿,一个瘦弱的人影,着一袭沉重的赤金长袍,头戴金凤步摇,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风料峭,顾渊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双玄黑丝履,而后是波涛纹的袍角,像是压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头去。
“妾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你不该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话对陛下说。”薄暖咬了咬唇,“说完之后,妾听凭陛下处置。”
“你是来求情的?”他的声音没有分毫波澜,从上方压下,像暴雨之前厚积的乌云。
她顿了顿,“不是。”
他眉毛微扬,“哦?朕将你父亲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说,“妾不是为此而来。”
“那是为何事?”
“妾是为……周夫子而来。”薄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哀恸,“妾若不来,便无人敢来了!”
顾渊心头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来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顾渊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顾渊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躯娇弱,却反而是她扶住了他,声音微颤:“陛下,周夫人还在妾的椒房殿里等消息……”
顾渊闭了闭眼,记忆里夫子的相貌渐渐清晰,不论自己是四岁、十岁还是十六岁,不论是身处幽暗的掖庭、僻静的睢阳还是恢弘的未央宫,夫子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戴整洁齐肃的冠袍,不论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会温和地告诉他,所谓君子,仁义在己,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闻是昨日傍晚带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诏书……”
顾渊睁开眼,看见薄暖的表情犹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还没有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还以为凭帝王的力量可以让周夫子回来。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历来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选择了自杀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来时的乘舆还停在殿外,他径自带她上了车,对车仆道:“去廷尉寺!”
车仆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带天子走过这样的路,却也不敢多问,当即扬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顾渊的掌心,“怎么手这样冷?”
他抿着薄如一线的唇,没有说话。
这是她的男人,她与他相见的光景却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时此刻这般珍贵的瞬间,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轻声安慰他:“现在去还来得及……不过一个晚上,廷尉还不能那样快给他定罪,而况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临,夫子不会有事的。”
顾渊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无所不能。
这种不能自白的无力感,我真庆幸,你永远也不必体会。
初春的太阳破开了云层,那万丈光芒却是冷的。廷尉寺在宫外,顾渊没有催促车仆,车仆却不自禁感受到身后人的压力,急骤地鞭马。鞭声响在空中,惊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个堂皇的长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权杖,恶狠狠的厮斗,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野兽。
包括他自己。
顾渊无声地抓紧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预料了圣驾的到来,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顾渊一低头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一脚将它踢开。朱昌的身子颤了颤,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愿领死罪!”
顾渊没有言语,身躯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这时恰跟上来,听到朱昌的话,呆了一呆。
她俯身捡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忧不惧。”
只有六个字,笔意修饰而内敛,恰如夫子毫发不乱的人生。薄暖看了许久,不能相信那个温蔼长者竟已离自己远去,更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在短短一日之内便离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愤怒。
她很少体会到这种愤怒,这是弱者的愤怒,无能为力的愤怒,子临为了改制的事情准备了一年有余,而太皇太后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书,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主张改制的国之重臣。
“陛下!”身侧突然响起朱廷尉惊慌的叫声。
薄暖抬头,只见顾渊手按心口,剑眉紧皱,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顾渊摇摇欲坠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他的眼底波澜翻卷,是不容错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罢了薄安,薄太后便杀了周衍。又一轮厮斗结束,权杖的龙凤头上溅了新的鲜血,温热的,像是从心底里呕出来的。
顾渊强撑着站直了,闭了闭眼。
薄太皇太后,终究技高一筹。
☆、76
不知过了多久,顾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子在哪里?”
朱廷尉犹疑道:“周丞相死状惨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顾渊断然道,面容凛冽,“夫子平生最重容仪,便是死的时候也定然风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淡如烟水的女子宁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将周丞相以帝师礼收殓,入葬思陵。对外便称家中病殁,还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识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终的发落。皇帝却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便依皇后所言从事。”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薄暖感觉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虚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笼在这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上,他们相互扶持,却是步履蹒跚。
******
太皇太后新近爱养学舌的鸟儿,八哥、鹦鹉之类,见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颇不耐烦地拂开那些鸟笼,急急走到殿前来,薄太后微眯了双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后,完事了。”王常现在想来还觉得胆战心惊,“只留下了几个字的遗言,奴婢看不是什么要紧话,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么话?”薄太后懒懒发问。
王常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复述道:“君子不忧不惧。”
薄太后沉默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视力愈弱,当此薄暮冥冥时分,那双眸子上雾气愈浓,让人再也看不见底色。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让王常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当口,她却终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开口:“纵满朝都是君子,又有几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迭地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这些子读书人……”薄太后竟尔叹了口气,“名为爱国,实为祸国。”
她背转身去,王常没有看见她眼中飘忽浮出的哀戚。有一个名字,她深藏心底,在这万籁俱静、不能视物的黄昏,险些就要随她的叹息逸出了口,然而终究是没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这个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辈子。
子永,子永。
***
车仆将天子乘舆驾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认为皇后今晚会与皇帝同寝。薄暖无暇与他多说,但扶着顾渊下车,一步步穿过重帘走入了内里的寝殿,她这时候才惊觉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孙小言从殿内迎了出来,一看顾渊气色,急得捶胸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唇,啃啮、撕咬、纠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胸怀来温暖他孤凉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感知到胸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熟稔的夫妻,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吸濡湿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交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乱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与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
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春澌溶的流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阳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交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日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唇,脸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欢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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