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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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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昳一怔,抬起了头。皇帝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识破了几分,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掉去。自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总是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不论是面对过去的皇帝,还是面对现在的皇帝。
他恐惧,恐惧自己的眼中会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来。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于是他只能后退两步行礼:“臣遵旨。”便即告辞而去,迹近落荒而逃。
外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顾渊忽然懒了所有兴致,便往凭几上一靠,“孙小言!”
孙小言久未被传唤,激动地跳了出来:“陛下!”
顾渊闭着眼睛,口中迸出两个字:“点香。”
“喏。”孙小言解开香炉盖探了探香灰,加了两枚龙涎香丸进去,又点着了炉下的火。浓郁的香气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殿堂,染着殿外斜飞进来的空濛雨雾,令人昏昏欲睡。孙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过的一份摊开来。
“做什么小动作。”顾渊突然发话,吓得孙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见了。皇后的字不错,朕早就说过。”
孙小言一听,险些背过气去,“陛下这话,小的可不敢带给皇后。”
顾渊懒洋洋地睁开眼,又扫了一眼奏简上的批注,心里虽然欣赏,嘴上却不饶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窃窃地笑了,“陛下这是犯什么拧?长日来用皇后的计策也不是一两遭了……”
“要你管!”顾渊笑骂,拿起那奏简便欲打出去,却又忽然顾念到什么,将奏简放下了。对着简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孙小言愣怔,“陛下?”
顾渊没有说话。手底是她风骨清绝的字,所言虽是朝纲政纪,落入他眼里却全是风月情浓,指尖轻轻摩挲那竹简上的墨迹,仿佛伊人微凉而轻颤的躯体。他感到不能与人言的燥热,眸中浮出了浅淡的笑意,温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灯。
孙小言看得呆了,几乎不忍去惊动。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话——“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旧一窍不通。
那一个秋夜过后,直到雪满长安,家家户户都开始迎接正旦,寒儿也张罗着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挂起青色幔帐,摆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宫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来皇后与太皇太后不对付,而此时掌权的毕竟还是后者,椒房殿前渐渐门庭冷落。
还有更精明的,想方设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孙小言甫一踏进阁内,便听见帘帷后边极不耐烦的怒喝。几个容貌姣好、云鬓散乱的宫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来,见了他也不行礼,径自跑了出去。孙小言莫名其妙,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
“滚!”一只鎏金银的铜壶被扔了出来,皇帝的声音压着惊怒,片刻之后,又道:“下回莫再让这样的女人进来,听见没?”
孙小言苦笑:“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后那边……”
哗啦一下,帘帷被掀起,顾渊披衣走出,墨黑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犹有几分羞怒的尴尬,倒让孙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换成你这样的寺人。”顾渊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孙小言一呆,“陛下这……这不妥吧……”
顾渊想了想,自己却先乐了,“男色这东西,朕还真没想过……”
孙小言脸色刷白,“陛下,陛下这可不带玩笑的……”
顾渊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诞不经,径自扯开了话题,“今年三辅丰收,正旦当可好好过了。祭宗庙的事情,你去找聂少君,好好张罗一下。之后例有上辰、上巳,”顾渊回过身来,点着孙小言的脑门道,“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主君操劳国事,你还不将这家事打理清楚,是诚心给朕找麻烦呢?!”
顾渊所用的龙涎香剂量越来越重,效用却越来越差。中夜时分,他披阅奏疏,殿中熏炉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内乱,三单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请趁此机会出兵肃边。儒生们一听这奏议便跳了脚,上书雪片儿似地飞来,生怕顾渊意气用事再启刀兵,弄得如孝钦皇帝般两面不讨好,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薄昳领了大鸿胪的职,乃请求绥和为上,准许匈奴南单于入朝,给他个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顾渊脑中茫乱,漫漫然地想:孝钦皇帝?孝钦皇帝再如何折腾,到底是有满库的银钱满仓的米粮;可是他呢,他还有什么?这天下到他手里已是一穷二白,他还有什么气力去折腾?
面对一副皮肉都已朽坏净尽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无从下手。
将笔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槛,门外的孙小言回过头来,“陛下要出去?”
他顿了顿,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终竟被他压抑了下去。心头的躁郁竟难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孙小言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这便备车。”
顾渊回过头来,孙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见门外月华洒满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给朕找梯子来。”
孙小言一愣,“梯子?”
“对,梯子。”皇帝重复,目光冷静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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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外面太凉,您还不就寝么?”寒儿关切地问。
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数月过去,清丽的脸庞又瘦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华袍宽敞得如一个空壳,她陷在那锦绣丛里,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随寒儿往回走。
“他要做什么,我竟猜不出了。”她轻轻道。
寒儿没听清楚,“皇后要猜什么?”
她看了寒儿一眼,哑然失笑,“也是,我怎么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儿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么堂的事情,似乎还有外国的使节要来,要赶在正月里……”
“是明堂。”薄暖微微叹息,“他不如此做,镇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说,陛下是从藩国来的,做事情总让人觉得名位不正。”
“你胡说些什么!”薄暖惊怒变色,高高举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儿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哭道:“天可怜见,陛下从藩国过来,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乱嚼舌根的,哪里知道陛下的苦处……”
薄暖却点头,“我知道了。”
“皇后,”寒儿挪着膝盖往前,轻轻地可怜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后,陛下为何不来看望您了?陛下受了这么多误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头看她,目光隐露悲悯,“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这个道理了。”
寒儿低下了头,“奴婢没那个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评,便往里走。忽然——
当、当、当。
有细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琐窗,薄暖猝然回头。
☆、74
夜风拂帘,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儿便看着皇后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声轻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是一种逗引她的暗号。殿外的守卫都被撤走,一架长梯搁在墙头,薄暖揽紧衣襟,踏在冰凉的地上抬起了头,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顾渊披一领玄黑的大氅,正朝她淡淡一扬眉。
绵邈的夜空中一轮满月,光辉洒然,他黑衣如羽,剑眉之下的目光清冷发亮。一片孤独之中,他没有言语,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个杳渺的笑容。
他显然在鼓励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对她充满了信心。
她没有犹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几次险被衣角绊住,终于爬到琉璃的屋顶时,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坐下。
高处的风太冷,他将她的手团在了自己的怀里,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见他一双疲劳的眼,眼神里却有叛逆过后奇异的满足,绽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来。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琼楼玉宇之外那一轮满盈的月。
“你方才说什么?”夜风低低地送来他沙哑的话音,隐约如带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识破的尴尬,难为情地道:“你怎么听见了……”
“偏巧你扯谎的时候,我便能听见。”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会猜不透?”
她静了,别过头去,也望见那一轮满月,月下苍穹如铁,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没有云也没有星,冷风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轻轻地笑了,“陛下本下定决心不搭理妾,却总忍不住夜半相寻,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顾渊剑眉一拧,“又胡扯,偏偏这份心思,你心里最清楚。”
语含怨怪,眸光却温暖。她不由心中一动,眼前的帝王与当初那个指着天极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无二致,只是轮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罢了。未央宫的屋顶,和广元侯府的屋顶,能有多少差别?他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但却还贪恋着彼此眼底眉间刹那的温柔。
因了这一份温柔,所以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下,都不会放弃。
薄暖淡淡地笑起来,顾渊又去搂她娇软的腰,她依恋地往他怀里蹭,表情在一片幽迷中渐转平静,“陛下许久没来了。”
顾渊听得心中一鲠,仿佛被一根刺卡住了咽喉,声音是不上不下地痛,“待忙过了这阵子便好。”
薄暖听话地“嗯”了一声,罕见地乖巧。顾渊叹口气道:“你怎么不怪我?”
薄暖没有做声。
顾渊拉着她的手,道:“你看这月亮。”
苍白的,幽暗的,踟蹰的,在天宇中缓行。坐在未央宫的高处,她几乎能看清那月轮上泛青的斑痕,像泪水洗过的脸庞。身边的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说:“明月有时圆缺,人事有时聚散。可是阿暖,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她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奇怪,分明并没有人绑住我的手脚,为何我还是总在囚笼之中呢?你看今晚,我要来看你,是这样容易的事;可是寻常我便是不来,便是不能来,我好不容易摁下了薄氏的头,我不能再有半步行差踏错……”
“我省得,我都省得。”她轻声,阻截了他的话,目光淡静地凝视着他,“明堂的事已迁延一年多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大意了。这段日子不必再来,你的心思……我纵是……都懂,”她脸颊微红,“然则我的心思,你怎么却不懂呢?”
“你的心思?”他听着听着,忽而微笑,眸光灿动,揽着她轻轻一吻,“——是不是想这个?”
她脸上腾地燃起了红霞,拼命甩开他,“又无赖!”
他哈哈大笑,笑声朗朗地飘散在夜空之中。她便静静地看着他桀骜的侧颜,夜空无穷,他的野心也无穷,她纵知道现实的逼仄,也不忍去惊破他的幻梦。然而笑到了尽头却敛住,他回过头来,目光晶亮,轻声与她说:“阿暖……”
“嗯?”
“我只盼我们还如从前一样,我只盼我不是这个皇帝,我们便在这里坐上三天三夜,天下也不会乱……”
她眼眶渐湿,不能不低了头,哽咽道:“陛下是天命所归,怎可以逃避呢?尧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啊!”
他沉默良久,仿佛被她话中坚定的信任所打动。
“你说的对。”终了,他缓缓开口,仿佛终于承认了什么,目光是不知所起的没有根底的坚定,“天命在身,朕不能负。”
大正三年正月,赦天下。为孝钦皇帝起庙,以承其遗德。尊梁太后文氏为皇太后。迁长安豪强八千户于思陵,起陵邑。限名田,诸王、列侯等,皆毋得过三十顷,奴婢限等各有差。官吏三百石以下皆加俸禄,残酷法吏皆以时退。前有水旱之灾,所被郡国,今年毋出租赋,并赐钱帛。
明堂建成于长安城南,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万国诸侯,史称大正改制。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皇太后一边看着盅中两只蛐蛐儿相斗,一边听着广昌侯薄密诉苦:“太皇太后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个怨声载道!陛下只管向我司农要钱,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税,我这还能往哪边讨钱去呀?我看那个周衍,那个聂少君,纯都是不通时务的腐儒,这种种号称改制,实为乱政!”
“啪”地一声轻响,薄太后合上了盅盖,任那两只蛐蛐在内里斗得昏天暗地,她抬头,白发微飘,笑容深不见底,“周衍和聂少君不是腐儒,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这意思……”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剂猛药。”薄太后挑眉道,“药方里还夹枪带棒,将长秋殿那位也裹挟上了,这诏书里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挠腮,“那姑姑您说怎么办?我横竖是拿不出钱了,陛下去年便想罢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样下场算了!”
他这话说得重,薄太后冷凝的面色亦是一变,厉喝:“你这是什么浑话!”
薄密朝天吹了口气,干脆不管不顾地把牢骚全数发了出来:“陛下是忘恩负义、软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时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们便给他女人,他要银钱,我们便给他银钱,怎么到得头来,我们还是赚不到一丁点的好?啊,对了,倒是广元侯那边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过得比我们都便宜……”
薄太后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请辞。”
薄密一口气梗了上来,袖子一甩,“辞便辞!”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薄太后喝止:“蠢材!老身让你去请辞,不是让你真辞!”
薄密一愣怔,回过头,这才醒过几分味来,“您是说……”
“你去带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请辞。”薄太后只恨他毫不成器,“让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让薄安也署个名。”
“薄安?”薄密的脑筋转了好几个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见得……”
“他聪明得紧。”薄太后冷笑,“不像他女儿——他为了保身,连嫡妻都能休了,这时候副个名,又有何难?”
薄密顿了顿,“是,侄儿这就去问问……”
薄太后眼风微飘,“你们先造势,老身再传中旨。两虎相斗,不图快攻,重要的是一击得中。”
正月末,右扶风又地震。奏报传至,京师为之震动。
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陇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变,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过,周衍、聂少君等妖言祸国,扰乱天下,其罪当诛。
宣室殿的灯火彻夜不熄。顾渊连温室殿也不回了,径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宫的拂晓他一日日都能见到,惨淡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有春意。
隔着云屏,仲隐低声道:“休息会儿,天塌不下来。”
里面的人没有做声,只听见竹简翻动的哗哗声。
“要不……”仲隐顿了顿,“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后吧。”
“有话便说。”四个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抬头,烛火将那人的身影扑映在屏风上,一个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惫,却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亲……”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让我转交给你。”
☆、75
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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