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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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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庙谟运
  
  天子大婚,百官休沐。五日之后,方开始上朝。
  这一上朝,立刻便有老臣吴铿上谏本,道皇帝聘薄婕妤用皇后礼,不合祖宗法度,且当今国困民劳,婚典犹大肆铺张,助长天下奢侈之风,恐非幸事。
  这边厢话音刚落,那边厢婕妤之父广元侯薄安就站了出来,道婚典确实有逾制之处,他愿自领惩罚。
  顾渊扫了一眼薄安,懒懒地道:“他参的是朕,又不是丞相,丞相领什么罚?”
  举朝大惊。
  孙常侍宣旨,拜丞相薄安为大司马大将军。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参劾广元侯。
  顾渊下朝时,将孙小言招来,“那个吴铿,让他去兰台,随仲恒做事。宣周夫子晚上来宣室殿,带上太学的名簿。”
  入夜,宣室殿外停下了第二乘华辇,自上款款走出的是许久未曾踏足未央宫的梁太后文氏。
  孙小言在门口觑见文太后的车,立刻便入殿通报。顾渊即刻让周衍离去,却来不及,文太后妆容端严,已经迈入了殿中。
  周衍连忙跪地请安。
  文太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径自坐在了顾渊案边的尊位上,“今晨的朝议,本宫听闻了。”
  顾渊欠身道:“母后来得正好,儿臣正与周夫子商议此事。”
  “吴铿既弹劾薄安,你便秉公从事,贬了薄安便是;缘何还升了薄安的官?”文太后的话音很慢,语气却咄咄逼人。
  顾渊沉默片刻,“是母后让吴铿出头的?”
  文太后的脸色白了白,镇定地道:“不错。”
  “腐儒。”顾渊冷冷地道。
  “你说什么?”文太后骤然抬头。
  “朕说他是腐儒!”顾渊腾地站起身来,“黄河断流,是薄家人治理;匈奴来使,是薄家人应对;流民起事,是薄家人戡乱。朕且问你,吴铿那种只会纸上谈兵、指桑骂槐的腐儒,如何去与功名赫赫的薄氏五侯相比?”
  文太后一拍桌案,沉声道:“子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顾渊冷笑,“母后但凡能找出一个姓文的人才,朕便立刻换下一个姓薄的。母后,能么?”
  文太后面色青紫,“你忘了你表舅文坚?你成日让他治河——”
  “朕正想说!表舅治了两年的黄河,水患仍不平息。”顾渊冷冷地道,“不知表舅府上,已屯了多少救灾银?”
  文太后瞠目,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拂袖便去。
  顾渊望着母亲的背影,眸光渐深。周衍也欲告退,被他喊住,“周夫子。”
  “臣在。”
  “兰台的人,有多少是陆党?”
  周衍怔住。抬起头,对上皇帝深不可测的眼。
  “陆党”,这是一个已经封禁了十多年的词。十余年前曾经权倾朝野的陆氏早已族灭,谁还敢声称自己是陆党?
  然而周衍却毕竟没有太大的惊讶,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回答:“约计半数。”
  “仲恒是不是?”
  “仲大人曾经是孝愍太子的太傅。”
  顾渊点了点头,忽而又道:“陆氏还有遗孤在吗?”
  周衍回答:“只有思陵那位孝愍太子妃,以及……薄侍中与薄婕妤。”
  “朕听闻那位太子妃成日闭门莳花,不问世事。”
  “确然如此。”
  听闻今日陛下歇在宣室殿,薄暖心中松了口气。她入宫数日,还未熟悉未央宫地形,回头问宫婢寒儿:“宫中有哪些好玩的去处?本宫想明日去走走。”
  寒儿想了想,“沧池那边有一大片林苑,婕妤或许喜欢。”
  林苑?她心中暗暗叫苦。母亲只说“未央宫长生树”,然而偌大的未央宫,夏日里池木繁茂,找一棵树,谈何容易?她央寒儿给她画了一幅未央全图,便坐在案前琢磨起来。
  过不多时,却听见外间有人通报:“陛下宣召薄婕妤往宣室殿侍寝。”
  孙小言的声音。她心中猛一咯噔,立刻道:“说我睡了,不去。”
  寒儿很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她知道寒儿在想什么:从古到今,从没有妃嫔这样拒绝皇帝的吧?然而她正研究着明日的路线,已颇有几分不耐烦,寒儿只得往外面道:“回孙常侍,婕妤已经歇下了,不若……”
  “陛下说,婕妤今晚不去,会后悔的。”孙小言的话音促狭,悄悄往寒儿手中塞了一样物事。寒儿走回来,将那东西交给薄暖。
  薄暖一看,惊得险些摔脱了它。
  那是一枚年深日久的习字简,那上面的字她再熟悉不过,那就是她自己的字——
  反反复复,都是“薄”字与“陆”字。
  她陡地站起身来,“给我更衣!”
  “我还道你不会来的。”看着薄暖盛装华服地出现在自己的寝殿中,顾渊心情大好,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侧,“坐。”
  薄暖看见他面前的书案上仍堆了高高的奏简,大约今夜是批不完的,怎么还有闲心来找她?她坐到他身边,他已将一份奏疏递了给她:“帮朕看看。”
  她就着灯火一读,是廷尉请求宽减刑罚,道是各地监狱都被囚犯住满,不堪重负了。顾渊好整以暇地撑着脑袋看她认真读文章的样子,“婕妤有何高见?”
  她想了想,“妾以为朱廷尉所言有理。”
  顾渊指了指那奏简上的字句,“所以朕应该赦了那些轻罪之人?”
  “妾以为甚妥。”
  “然而这些人本来就是市井流氓,居无定所,放他们回乡里,又是作恶。”
  “那是因为连年饥馑,农本不振,才会多出这许多流民。”
  “婕妤有法子么?”
  “妾听闻文国舅以壅塞之法治水,治了两年,迄未见效?”
  顾渊顿了顿,“不错。”
  “何不以大禹治水之法,疏通河道,建一条长渠——”薄暖在书案上画出一条线来,“沟通四水,以济旱涝?”
  “然则又加徭役?”
  薄暖摇了摇头,“不必。陛下可遣天下居无定所之流民去修渠,赈以粮钱。流民本为水旱所苦,又可贾力为生,自然认真从事,亦不会再轻易犯法。”
  顾渊笑了。
  “朕就知道,找你来没有错。”他目光清亮,毫无保留,“阿暖,多谢。”
  她低嗔道:“陛下一定早已想到了,却要让妾来出丑……”
  “朕确实想到了。”他笑道,“但是朕想到最后一步,就毫无办法了——朕没有钱。”
  她一惊,“国库……”
  “阿暖,朕娶你的时候,花了黄金二万斤。”他灼灼地注视着她,“朕的钱,都败在你身上了。”
  她愣了愣,“陛下本不必如此铺张……”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嘴唇白了。
  “妾会劝薄氏亲族多捐粮款。”她退后两步,伏拜下去,“请陛下放心。”
  顾渊懒散地倚着凭几,任她跪拜行礼,方慢慢道:“阿暖。”
  “妾在。”
  “阿暖。”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阿暖,”他的眸光轻渺而悠长,“多谢。”
  她复低下头去,“为陛下分忧,本是妾分内之事……”
  他将朱笔往案上一掷,走上前来拉起了她的手往内殿走。她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书,又被他低声嘲笑:“朕便歇息一晚,婕妤也要劝谏么?”
  她讷讷,两人走入内中寝殿,殿中宫婢连忙掌灯,被他斥退。还是一样的脾气啊,她想。只是她看着他的脸,比在梁国时又要瘦削了许多,棱角愈加坚硬,似乎国事操劳,确实令他憔悴了。
  而他憔悴的原因之中,又有多少是她的家族造成的呢?
  她为他解带更衣。
  “陛下当日给妾家送来的二万斤黄金,妾都让家父妥善封存了。妾知天下用度紧张,这二万斤黄金便用来赈灾,也好过闲置府库……”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一怔,抬起头,他却微眯着双眼看向别处,手导引着她的手解开了他的衣带,又拉开了他的衣襟,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她又惊又羞,掌下的胸膛触感平实而心跳有力,她都无暇去感受,只急急想抽回手来。他却不让,披散着衣衫低下头,轻轻一笑,“二万斤黄金,不如你。”
  
  ☆、第40章 色授魂与
  
  她几乎要眩晕在他眸中那望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底有微光,微光映出她渺小的影,她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镇静下来,“妾还要多谢陛下,替妾保管年幼时的习字简。”
  他顿了顿,忽然将手撤下了。掌心的温度刹那流失净尽,他径自往后面的浴汤走去,她往前几步又停住。
  她知道,他又生气了。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这才发现自己看起来聪明,其实很不会说话。像这样灯火朦胧的仲夏的夜晚,她怎么就是要提那些丧气的事情呢?
  叹了口气,心中不是不懊丧的。听着那边的水声,她慢慢更衣上床,朝里而卧。许久之后,锦被掀开,一个温热的身躯自背后贴了上来,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四周弥漫着他刚刚沐浴过的湿润雾气,她忽然回转身来,呆呆地直视他一晌,便蓦地吻上他的唇。
  他结结实实地惊住了,睁大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清幽的云霭,竟忘了去品尝她的甘冽。她不依地咬了一下便要离去,他瞬间醒悟过来,倾身过去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脸上泛起轻暖的红,他几近迷醉地闭上眼,在她唇齿间叹息:“阿暖……”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在她颈上轻轻啮吻,“你到底……懂不懂?”
  她直往后缩,却被他按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觉他的呼吸游弋在自己的耳垂和颈项,让她痒得难受——“我……嗯……懂什么?”
  他又笑起来,“我听闻民间女子出嫁之前,家中长辈都会教一教的。”
  她想了几圈,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颊通红,“我——我不懂!”
  这也是实话。她家中没有女主人,薄安、薄昳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怎么会去教她……
  他笑道:“不懂才好。”
  她只觉他的表情促狭得可恶,“我只是想……”声音愈来愈低,“我只是想,我既然嫁给你了……我……”
  她支吾了半天,他却也不着急,只带笑等她回答。她终于是说不出更大胆的话,别过头去道:“我一向便是你的,我早已……认了……”
  她不得其法,羞得满脸通红,他却是欢欣鼓舞,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得好,朕要赏婕妤。”
  她羞道:“赏什么赏!”
  “方才那个,”他清咳两声,“就是朕的赏。”
  她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你高兴闷着头说话?”他笑着去捞她,她只是不肯,死死攥紧了。
  “你取笑我。”她在被子里闷闷回答。
  “我取笑你什么?”
  “你分明取笑我……什么都不懂……”
  他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教你好不好?”
  “不好!”
  “那……那你自己来。”他懒洋洋地躺下来,“侍寝,会不会?”
  她又不做声了。
  “好了好了。”他折腾得够了,心胸欢畅,且不与她计较,“我闹你玩儿呢。你还真要闷坏自己么?”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光洁的额头,轻柔的凤眼,毫不设防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话,心中一热——
  她说,她已经认定他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伸臂揽她,她轻轻靠上他半敞的胸膛,两人的长发绞缠在一处,像打了结,再不能分开。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红烛轻摇,他的声音渐渐昏沉。
  “嗯。”
  “大约是你母族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是孝愍太子妃?”
  “不错……算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姐。”
  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与先陆皇后、小陆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薄暖微垂着长睫,低低地道:“子临……”
  “嗯?”
  “谢谢你。”
  他笑了。
  “怎么又说谢了?榆木脑袋。快睡吧。”
  三日后朝议,准朱廷尉奏,各地犯人皆减刑一等;并招募流民往筑河渠,疏通连年为患的黄河。国舅禳侯文坚以壅塞之法治河不当,改任广忠侯薄宜为理河都尉,前往瓠子口修渠。
  与此同时,广元侯薄安上奏,请列侯宗室出款赈灾,为修渠流民提供粮钱。上曰可。
  侍中薄昳来宜言殿探望妹妹,正见她在织布。织梭在无数莹润丝线间飞速往还,薄暖熟练地推压着织机,“喀哒”、“喀哒”的声音很有节奏。
  仲夏的日光落进轩窗,照在她清雅无瑕的脸庞。薄昳坐在她身侧,温和地道:“你不必做这些的。”
  她没有看他,“父侯捐了多少?”
  他轻声道:“当初二万斤黄金的聘礼,父侯都捐出去了。”
  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陛下本就是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陛下是聪明人,阿暖也是聪明人。”
  “察见渊鱼者不祥。”她慢慢说,回过头来,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陛下调了广忠侯,于薄氏而言,未尝是件好事。”
  “薄氏风头太盛,陛下想压一压,也合情合理。”薄昳颔首,“只是平级调任,太皇太后也不会说什么。”
  “阿兄是上过太学的人。”薄暖温婉一笑,“陛下近日正为人才之事发愁,怎么忘了阿兄就在近旁。”
  薄昳抬眉,“想推你阿兄做出头鸟?”
  “阿兄说哪里的话。——妹妹只是提醒一句,陛下大约不日便要举贤良对策,阿兄可以准备准备。”
  薄昳道:“我是薄氏外戚——”
  薄暖推开织机,站起身来,垂髾迤逦,“待到举贤良之时,若连一个薄氏也无,太皇太后难免要为难。阿兄的才能我还不了解么?只当一个侍中郎,太委屈了。”
  薄昳静静地看着她的衣角,“阿暖缘何知道我会帮陛下?”
  “阿兄从太皇太后处救了我。”薄暖低下身来,与他嫣然一笑,“阿兄与薄氏诸人,所取不同,对也不对?”
  “自家人跋扈妄为,终究也是自家人。”
  “但阿兄是可以改变自家人的。”薄暖低声道,“顾氏与薄氏,也并非一定要以生死分胜负的,对也不对?”
  薄昳忽然抬起头,“你是说……”
  薄暖缓缓道:“阿兄,自古以来,擅权外戚未尝有能善终者。阿暖希望,我们家是第一个。”
  ******************
  仲夏天气熏熏然,让人容易困倦。皇帝已经数日未来宜言殿了。听宫婢寒儿说,宣室殿那边不断召见贤良文学,陛下与他们相谈甚得,乃至废寝忘食。寒儿还说及此次应召诸生中,尤为突出的有两人,一个是婕妤的兄长侍中薄昳,另一个是广川的儒生,名叫聂少君。
  这两人一同上奏,要求限制宗室豪强的田宅奴婢,禁奢侈靡乱之风,倡三年之丧,恢复古礼云云。
  薄暖听着听着,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阿兄也太着急了。”她喃喃,“陛下不会听的。”
  寒儿不解:“婕妤,您说什么?”
  “限田宅奴婢,这是要拿世家大族开刀。”薄暖看了她一眼,“陛下刚刚即位,根基未稳,怎么能擅动这些豪强?阿兄是在胡闹!”
  外间却忽然响起人声:“婕妤还在休息吗?”
  低沉而略带沙哑,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她一听,立刻又缩回了榻上去。
  寒儿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他停在她榻前,稍稍低下头看着她,低低地道:“朕来了,你还能睡?”
  她不得已睁开了眼。他今日穿着赤红朝服,领口袖边压着澎湃的玄黑云涛纹,衬得那双冷亮的眸益如殿外骄阳般傲慢凌人。数日不见,他好像又变回去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趾高气扬的。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道:“妾还没有梳妆……”
  他皱眉,“往后不要‘妾’啊‘妾’的,难听。”
  她为难,“陛下不是最讲规矩的么?”
  他一挑眉,“规矩难道不是朕定的?”
  她语塞。
  她以为自己算是有辩才的……任她巧舌如簧,又怎么奈何得了他的厚颜无耻?
  她走去镜台边梳妆,“陛下近来不是很忙么?”
  他朗朗一笑,“怎么,婕妤独守空房,怨朕了?”
  原本……或许……
  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她索性拉下脸来,“陛下说话忒也难听,什么叫独守空房?陛下有三宫六院,妾有什么好怨怪的?”
  “悍妇。”他啧啧,“朕还没有三宫六院呢,你就吃起这等干醋,若哪日朕当真招了旁的女人,你是不是就要反了去了?”
  她目瞪口呆,气结语窒。从小到大,何尝有人说过她是“悍妇”?!她将雕背梳往案上一扔,“陛下现在就可以去招旁的女人,横竖未央宫还空着那么多——”
  她说不出话了。他径自堵上了她的嘴,轻柔吮吻了一番,待见她真的安静了才放开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唇,疑惑道:“这是什么?”
  指尖嫣红,唇上也染作淡红,一个剑眉星目的大男人,唇间竟沾上了她的胭脂,她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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