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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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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暖跪在最前。深红如火的袿衣的袖角上绣有五彩凤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她清瘦的身形笼在这天地般宽大的吉服中,看去安静而卑微。她的长发一半梳成雾影盘髻,一半拂落在衣袍上,随风偶尔飘动。如云的发髻上压了玲珑云凤缠枝步摇,发间垂落太皇太后所赐的耳珰,莹润的珍珠在小巧的耳垂边若隐若现,更衬得肌肤如玉。
  钟鼓喧阗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着。就如她的父亲和兄长一样。
  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修长而苍白,带着茧,指甲仔仔细细地修过,干净得能闻见清淡的香气。她怔了怔,这不是皇室的顾宗正——
  “陛下长生无极,大靖泱茫未央!”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顾渊迎娶薄暖的仪节,是根据《汉书·外戚传》及《汉书·王莽传》对汉平帝迎娶王皇后的记载。也就是说,顾渊是以皇后礼娶阿暖的~☆、与子偕老
  如山如海的呼声响起,她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那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是分外清晰:“还不起来?”
  她连忙随众人一同拜了下去,他眉头一跳,显然有些不耐。待她行完了礼,欲自行站起,他径自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九旈冕,九章衣,若不是她盯住了他湛亮的眸子,她会以为他是书上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君,冷漠,清傲,令人心生向往,却又心怀恐惧。
  可是他那一双眸子却是炽热的,燃着火,注视着她,好似已经等待了她很久很久,却不说话,只等她猜测。
  她的心忽然急切地跳了起来,好像要跃出嗓子眼一般不能自持。她连忙低下头去,父亲薄安走上前来,郑重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敬慎尔事,毋违君命!”
  她慢慢点了点头。薄安叹了口气,她没有看他。
  顾渊将她扶上了銮车,又对薄安、薄昳拱手为礼,而后钟鼓齐响,年轻的天子利落地坐上了车,一声令下,鎏金马鞭在湛青的天空中抽响,马匹扬蹄,銮舆之上的人再也没有回头。
  薄安回过身,儿子薄昳眸色淡淡,带着疲倦。晚上还要去赴宫宴,这时候又是一番准备。
  “为父今日方知,”薄安与薄昳擦肩而过时,声音低沉地回响,“当年陆子永送女儿时的心情……”
  夜色已深。
  未央宫大殿,仍是灯火通明,一片喜气融融。
  酒过三巡,每个人脸上都染了七分醉意。年轻的皇帝不知被人灌了多少酒,一双眸子却是愈加地冷亮,让人猜不透他的酒量。孙小言扶着他穿梭酒案之间,列侯宗室、内外公卿无不笑脸相迎,酒盏低送,模糊的欢声笑语充斥他的脑海。
  前殿离宜言殿有多远?不知道他的新妇,此刻如何了……
  “陛下!”孙小言突然拦住了他,才免了他被地上的酒锺绊一趔趄。陛下是真的醉了……
  “这一杯,由我代了陛下。”一个朗朗如浚泉的声音响起,“曲阳侯请!”
  顾渊斜眼,“谁放你出来的?”
  仲隐有条不紊地与人喝完了酒,放下酒觞,才一挑眉道:“陛下说闭门思过,并没有给定期限。天子大婚,臣子缺席,是大逆不道。”
  顾渊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然而仲隐却跟了上来,为他挡住了所有的敬酒,整一轮喝将下来,顾渊走回大殿上首的御座,冷冷地道:“朕以为你要来砸了朕的婚宴。”
  仲隐抱胸一笑,“我便是这样没气度的人?”
  顾渊将牙箸往空中抛,又接起,没有做声。
  “你从小便是这样。”仲隐叹了口气,“但凡你要得到的东西,何曾失手过?”
  清脆地一响,顾渊没有接住,牙箸跌在了地上。孙小言连忙去捡起来,他淡淡看了一眼,侍婢立刻给他换上了新的。
  “你知道些什么。”他冷淡地嗤笑,“我失去了多少东西,我自己都数不清楚。”
  仲隐一怔。
  “所以,阿暖……我绝不会放手。”顾渊慢慢道,“彦休,这天下尽有好女子,阿暖,不是你能肖想的。”
  仲隐的手痉挛地握紧了剑柄,表情似哭似笑,几乎是扭曲的。
  “子临,如果我起初……不是为了父亲去向她提亲……我是不是,还可能有机会?”
  顾渊侧首,仲隐那刚硬如铁的男儿脸上竟染了不可得的悲哀。他忽然笑了笑。
  “还没完呢,彦休。”他说,“我们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对不对?”
  “陛下。”顾渊回头,见是薄昳,大宴之夜,他仍是一身广袖儒衫,揽着衣襟向他敬酒,“臣祝陛下、婕妤长乐未央,天赐永昌!”
  顾渊懒懒地举杯,一饮而尽。薄昳却仍不走,只是盯着他的眸子道:“陛下,请一定善待阿暖。”
  顾渊顿了顿,少见地端出了郑重神色,“朕明白,谢谢阿兄。”
  “阿暖她过去受了很多苦,是因为父侯与先母的事情。”薄昳低声道,“我希望她未来的苦,不是因为您。”
  顾渊微微地笑了,声线带着醉意的冷。
  “阿兄这话,竟是全不信朕。”他笑道,“朕只能承诺一句,朕一定比岳翁强。”
  薄昳脸色一变,而顾渊已经站了起来。
  皇帝一起身,殿中无人敢再坐着,全都跪伏行礼。顾渊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或镇定或惶恐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真情的假意的祝祷,热情的冷面的酬酢,全都被酒气蒸腾掉了。此时此刻,他只想胁下生翼,立刻就飞到宜言殿去。
  是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是她在他身边了,从此哪怕两败俱伤,他也绝不会再放开她了。
  雕屏之后,金床象席,琥珀为镇,鲛绡作帐。薄暖静静地看着眼前九枝灯上高烧的红彤彤的烛火,不知看了多久,眼前几乎蒸散出雾气,朦朦胧胧的全是虚幻的影子。
  “阿暖,其实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罢了。”不知何处,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叹息。她长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阿母,是他的母亲,害死了您的全家……而我的父亲,又终究不能为他所容……
  皇族与世家的联姻,到头来,总有一方会成为弃卒……
  嫁给子临,我是欢喜的。
  嫁给皇帝……我却是痛苦的。
  阿母,饮鸩止渴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外面的喜庆热闹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了进来,又一波波退下去。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
  玄衣纁裳的天子竟已喝成半醉,被孙小言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帮扶,他歪着头看她一眼,忽而朗朗地笑了。
  她与孙小言两个好不容易放他坐稳在喜床上,孙小言低声道:“小人请婕妤安,祝陛下与婕妤同心偕老。”
  薄暖看着他,进长安不过一年光景,这个十岁孩童已褪去了许多稚气,尤其那回被梅婕妤的人抓去之后,容色便冷淡了很多。她吩咐给他打赏,看着他离去,合上了门,才转过身来,面对顾渊。
  他的眼睛更亮了,让她不能分辨出他到底醉了多少。玄红两色的衮冕将他的容颜衬得苍白如玉,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苏合香混着酒气,熏熏然融在仲夏的风中。
  “累不累?”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他抬起头看着她,神态有几分憨气,好像喝了酒就变成小孩子一般。她怔了怔,他已抬起手来,将她发上沉重的步摇发冠轻轻除去,长发哗啦一下披散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妾不累……”
  他低低地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声音清越,“怎么娶了你,你反而变笨了?”
  她又呆住。
  他无赖地往床上一倒,发上九旒冠便欹侧一边,她连忙上前解下他束发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将那帝王冠冕放到一旁的案上。他一手半撑起身子,看着她的身影,绰约如一个幻影,他不由伸出手去——
  “陛下,还有合卺酒。”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山林之外的青鸟,婉转优雅,拖曳漫山的华彩。她在他手中放了一只青铜爵,与她自己的手臂挽了起来,垂眸含笑:“陛下请尽饮此爵。”
  他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她静了静,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子临。”
  
  ☆、第38章 大被同眠
  
  他剑眉微扬,立即举杯,与她一同饮尽。她收好青铜爵,回头一看,他已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陛下,”她无奈道,“先更衣吧。”
  他闭着眼,没有应声。
  当真醉糊涂了。她只觉这寝殿里好似烧了冬日的地龙,火热熏人,他怎么睡得下去?便去解他玉带上的铜扣。未料他今日系得死紧,她一时解不开,额头都冒出了轻汗。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她在自己衣带上忙碌,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他俯视着她,腰间的玉带硌得她有些疼,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立刻问:“怎的了?”
  她别过头去不肯说。瓷白的肌肤上已泛起无法消退的潮红,他愈是看,便愈觉心动难持,忽然俯身下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瓣。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
  他恋恋地磨蹭了一阵,半抬起头来,懒懒地道:“笨。”
  “妾——”
  “张口。”他干脆地下令,“换气。”
  她哭笑不得,“陛下……”然而音还未落,他已再度入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叩开她的齿关,一遍遍研磨着,啮咬着,好像某种兽类。她睁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他的脸颊微红,墨羽一般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便连那平素凶悍的剑眉此刻也柔和了很多,好像在向她乞求什么,他吻得小心翼翼,吻得用尽力气,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给了她这一个深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吻。
  她试着迎合他,如他说的换气,与他交换着最珍贵的呼吸,他陡然得到鼓励,惊讶地睁开了眼。
  明亮的眼,灯火漫射之下,全是她一个人的影子。
  他抬起身子来解下了自己的玉带,“哐当”一声掷在了地上。吉服披落下来,她忽然低声问:“陛下不去……沐浴一下?”
  她记得他是极度好洁的。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问了出来。自忖并没有什么不合礼数之处,然而立刻便见他高高地皱起了眉,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回眸盈盈地看她:“你嫌弃朕?”
  她一惊,心头又是猛颤,脸红得仿佛与那织锦的席子同色,羞恼道:“陛下说哪里的话!”
  他却当真下了床,自去找那鞋履,一边低头道:“婕妤说得对,朕当去沐浴。”
  看着他的侧影,她心头竟涌起一阵失落,这失落令她自己都感到难堪。她在床上蜷着身子看他,“陛下……”
  “嗯?”他回过头,她整个人都快缩进了被子里,只有一双幽然如雾的眸子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白皙而泛红的脸颊边撩落几缕青丝。他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一根经久未动、几近坏死的弦毫无预兆地被拂了一下,“铮”地一声,断裂了。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哪怕要害得他与她都遍体鳞伤。
  如果这不是爱,那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自广袖之下伸出手来,她不知所以,鬼使神差地亦伸出了手,轻轻拉住了他。
  “子临,”她轻声说,“不要走……”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了床畔,慢慢地俯下身去。这一次,她听话地闭上了眼。
  在他温柔的攻城略地的吻中,他悄然除去了他与她繁重的外袍。她娇小的身躯裹在纤白的素衣中,当他轻柔地捧起,还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忐忑,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里是迷醉的镇定:“阿暖,你可是真心嫁我?”
  她怔了怔,而后微微一笑。
  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色,染进她微挑的凤眼,沉静而绚烂,“你若是真心娶我,我就是真心嫁你。”
  “斤斤计较。”他紧皱着眉凝注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几近于温柔,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持住自己。——可是,真奇怪,这明明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他为什么还要把持住自己?
  他一抬手拉上了软红的绡帐,刹时间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昏红,与他衣料上轻滑的洁白。他突然抱着她往床里一滚,她“啊”地叫了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的脖颈,而后便是他炽热的吻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
  他低下身子吻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倚靠在她的胸前,闷闷地说:“你不怕我了?”
  “怕。”她低喃。
  “我也有些怕。”
  “你也会怕么?”
  “我怕……弄疼你。”
  她红着脸静了许久,“你要碰我么?”
  他的动作定住了,呼吸亦凝滞了。她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让她难受得几乎要叫喊出来,便伸手去推他。他轻飘飘地离开了她的胸膛,抬起身子来,抬起眼眸来,她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将双腿蜷至胸前,摆出了一个保护性的姿势。
  他苦笑一声:“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不会勉强你。”
  她沉默。
  “你心中还有那么多牵念。”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会去彻查陆氏的案子。”
  她眸光一颤,五味杂陈: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她的猜疑,她的焦虑,她的不安,她的恐惧,他都知道。
  他不言不语,他洞察一切。
  她忽然压抑着声音道:“子临!”
  “嗯?”他温和回应,声音是朦胧的,仿佛酒的颜色。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声音轻缓得像一个梦。
  “一辈子的时间。”他低声道。
  “是的。”她顿了顿,“一辈子的时间。”
  他微微一笑,捋过她的鬓发,“傻子,我会等你。”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他没有碰她,他不会碰她。
  靖室绝不能再出一个薄皇后,更绝不能再有一个薄太子了。
  他觉得她此刻的姿态可怜又可笑,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忧惧,他忽然很想问个清楚:“你会给我一辈子么,阿暖?”
  她凝视着他,齿缝间迸出一个清晰有力的字:“会。”
  他笑了。他转过头去,红烛飘摇,她望着他的背影,清冷,如月色下一只敛翅踯躅的白鹤,没有人能懂他的高傲,也没有人能懂他的孤独。
  胸臆间有一种渴望,渴望去拥抱他孤独的影,去告诉他,她不在乎,她全都不在乎了。红烛高烧的大婚的夜里,他怎么能抛她一个人睡?可是她却也知道这是危险的,比庙堂权谋还危险,比外戚专权还危险……
  她便这样怔怔地看着灯火一点点暗灭下去,他在床的外侧躺下,低声说:“我累了,早些睡吧。”
  她在暗影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脊挺秀的轮廓,忽然一分分凑上了前去,悄悄地伸手,从后方拥住了他的腰。他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感受到她火热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他能闻见她轻渺的呼吸。
  方才在炉膛里烧得火热的不死不休的情|欲,正在这红绡帐中渐渐散去。被她拥抱的身躯渐渐变得放松,她的胸怀是安全的,温暖的,令他生出窒息般的眷恋。
  他娶了她,她嫁了他。
  可是他不能碰她。
  他是大靖的天子,她是薄氏的贵女。
  他们相爱,却只能相背而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自己不能抑制的爱欲,而倾颓了整座江山。
  他们的爱情,原来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
  孙小言在寝阁门口踱着步。
  眼看日上三竿了,皇帝和婕妤竟还没有出来。大婚第二日合当早起去长乐宫侍茶,宫婢们端着一应洗漱用物都站了一早晨了,那俩人,还真是……
  孙小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
  不知这男女之事,哪来那么多乐趣?!
  “陛下?”突然门开了,他眼尖地跟了上去,顾渊一身素白的内袍,长发未冠,神容疏懒,吩咐道:“婕妤还在眠中,莫要惊了她。”
  孙小言笑得意味深长:“昨夜睡得可好?”
  顾渊屈指狠狠地敲了他一爆栗,“要你管!”
  孙小言委屈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哭丧道:“陛下高兴当然好,可是,可是也不能误了去长乐宫请安呀……”
  顾渊顿了顿,“朕现在就去。婕妤便不必去了。”
  孙小言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薄婕妤是新妇,哪有不拜长辈的道理?
  顾渊却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阿暖是他的婕妤,不是皇后。
  他不能够,将她推到火坑中去。
  
  ☆、第39章 庙谟运
  
  天子大婚,百官休沐。五日之后,方开始上朝。
  这一上朝,立刻便有老臣吴铿上谏本,道皇帝聘薄婕妤用皇后礼,不合祖宗法度,且当今国困民劳,婚典犹大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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