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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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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动铅笔从单于上划掉,偶尔离开一会儿去库房取货。

领东西的人并不多。“拿出你们盛东西的口袋。”保管员很快地看了一眼医生和教授的单子,就对他们说。他们看着往那几个用女式小枕头套和大靠垫罩做的口袋里装进去的面粉、大米、通心粉、白糖,接着又塞进了成块的猪油、肥皂和火柴,然后每个人又给了一块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到家以后才知道是高加索干奶酪,当时两个人惊奇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来。

女婿和丈人尽快把许多小口袋捆成两个可以搭在肩上的大包,免得在这里磨磨蹭蹭,让保管员讨厌,他那种宽容大度的神气已经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了。

从地下室上来走到露天地里,两个人像喝醉了似的,但不是因为可以享受一点口腹之乐,而是意识到他们并非庸碌无为地白白活在世上,回到家里还能赢得年轻主妇东尼娜的夸奖,能让她领情。

男人们一天到晚忙着去各有关机关办理出差的证件和保留现在住的这几间屋子的契约,这时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家里挑选应该打点的东西。

在目前登过记属于格罗梅科一家的这三间房子里,她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每当要把随便一件什么小东西放到应该带走的那一堆行李以前,都没完没了地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

只有一小部分较为值钱的东西放到个人的行李当中,其余的都准备在路上和到了目的地以后当作交换手段去使用。

从敞开的小气窗吹进来的春风,带着点地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味道。院子里有鸡在叫,还听得见玩耍的孩子们的说话声。房间通风的时间越长,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冬天穿的那些旧衣服就发散出更浓的樟脑丸的气味。

至于说什么东西应该带着走,什么东西不能带,可是有一整套的道理。那是先走的一些人研究出来的,在留下来的熟人圈子里依旧照办。

这些嘱咐都是简短的、非照此办理不可的交待,清晰地出现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脑子里,以至于她在想象中似乎随着院子里麻雀的叫声和做游戏的孩子们的喧嚷都能听得到,又仿佛是有个神秘的声音从外面不断地向她提醒。

“布匹,布匹之类的东西,”想象中的声音说,“最好裁开,木过路上要检查,这也危险。最可行的办法是弄成一块块的,做成把毛边缝起来的样子。一般来说,可以带衣服料子或者半成品,成件的衣服也行,顶好是穿得木太旧的上衣。不值钱的、分量重的东西越少越好。因为经常要靠自己拿,别想带什么篮子、箱子。这些经过多次挑选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要捆成女人和孩子都能拿得动的小包袱。盐和烟草最有用,这是实践证明了的,不过也有很大的风险。钱要带二十或四十卢布面额的纸币。最难办的还是证件。”另外,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注意事项。

出发的前一天刮起了暴风雪。风把一片片灰云似的飘荡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后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气旋降落到地上,飞入黑暗的街道深处,给街道铺上一条白色的被单。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照看这几间房屋和里边留下的财物的事,托付给了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一家亲戚——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年冬天通过他们卖了些旧破烂和用木着的家具,换来了劈柴和土豆,这样才同他们认识的。

这事不能指望马克尔。他现在把民警局当成了自己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虽然没有控诉过去的房主格罗梅科一家喝他的血,但是后来却责怪他们以往这些年总是让他无知无识,有意不让他知道人是从猴子变成的。

叶戈罗夫娜的这两位亲戚,男人过去是商业部门的职员,这时正由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领着最后一次检查各个房间,捐给他们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同他们一起把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把抽屉拉出来又推进去,什么都要教给他们,一切都要解释清楚。

房间里的桌椅都推到墙边,路上带的包袱放在一旁,所有窗户都取下了窗帘。狂暴的风雪要比那为了防寒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更加无阻拦地从外面窥视着空落落的房间。这就使每个人都回想起来一点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了童年和母亲的死,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到的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逝世和葬礼。一切都让他们觉得这是今后再不会见到的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想错了,不过,当时是在不愿让对方伤心而彼此都不承认的迷们心情的影响下,每个人都在心中重新回顾在这个屋顶下所过的生活,都强忍着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

但这并没有妨碍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外人面前保持上流社会的礼节。她不断地同受托照管房屋的那个女人交谈。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住地夸大她帮忙的意义。为了表示不能白白地接受他们的关照,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到隔壁房间去一下,从那里一会儿给这个女人拿出一块头巾、一件女短衫,一会儿又拿出一块印花布或薄绢,当作礼物送给她。所有这些东西的料子都是黑色衬底上面带白格子或白斑点的,仿佛是雪地里黑暗的街道衬托着砖墙上一个个白色的楼空方格,在这临别的夜晚注视着没有遮挡的光秃秃的窗户。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上火车站去了。这幢房子里的住户都还没有起床。住在这儿的一位姓泽沃罗特金娜的妇女,平时最爱凑热闹,这时挨家挨户跑着敲那些还在睡觉的人家的门,一边喊着:“注意接,同志们!去告别吧!快点,快点!先前在这儿住的格罗梅科一家子要走啦。”

出来送行的人拥到墙边和备用楼梯的遮檐下面(楼前的正门现在一年到头都上了锁),贴着台阶围成半圆形,仿佛聚在一起照集体相似的。

不住打哈欠的人们佝偻着腰,免得技在肩上的单薄的短大衣滑下来,一面哆哆咦噱地倒换着匆忙中套上毡靴的光脚。

在这个见不到一滴酒星地的时期,马克尔居然能灌得烂醉如泥,现在像是被砍倒了一样,瘫倒在楼梯栏杆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栏杆压断。他自告奋勇要把东西送到车站,遭到回绝还生了气。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掉他的纠缠。

天还没有亮。雪在无风的空中下得比头天晚上更加稠密。鹅毛大雪懒洋洋地落下来,在离地不远的空中停滞一会儿,似乎对是否降到地面还迟疑不决。

从巷子里走到阿尔巴特街的时候,天色亮了一些。飘着的雪像一面白色的蠕动的帘幕悬挂在街道上方,它那毛边的下端摆动着,和那些行人的脚混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们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街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从西夫采夫走来的这几个赶路的人,迎面没有遇到任何人。不久,一辆像是在湿面粉里滚过的沾满雪的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驾车的驾马也是满身白雪。讲妥了只用当时值不了什么的低得出奇的几戈比的价钱,马车就连人带东西都装了上去,只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除外,他要求不带行装徒步走到车站。

在车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父亲已经站到挤在两排木栏杆里的数不清人数的长队里。如今不是从月台上车,而是从离这儿差木多半俄里远的出站场旗处的路轨附近上车,因为要清理出靠近站台的通道人手不够,车站周围的一半地面上都是冰和污物,机车也不开到这儿来。

纽莎和舒罗奇卡没有和妈妈、外祖父一起站在长队里。他们自由自在地在进口处外面的大遮檐下边走来走去,只是偶尔从大厅过来看看是不是该和大人们呆在一起了。他们两个人身上发出很浓的煤油味儿。为了预防伤寒病的传染,在他们的脚腕、手腕和脖子上涂了一层煤油。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到丈夫赶到,连忙朝他招手,但是没让他走过来,而是从远处喊着告诉他在哪个窗口办理出差证件。他于是就朝那边走去。

“拿来看看,给你盖的是什么章。”刚一回来,她就问他。医生从栏杆后边递过来几小张折起来的纸。

“这是公务人员车厢的乘车证。”站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后面的一个人,从她肩上看清了证件上加盖的印鉴以后说。站在她前面的另一个了解在各种情况下的一切规章、通晓刻板法令的人,更详细地作了解释:

“有了这个图章,您就能要求在高等车厢,换句话说就是在旅客车厢给座位,只要列车挂上了这种车厢的话。”

这立即引起了所有排队的人的议论。

“要等一等,高等车厢得到前面去找。人真是太多啦。现在能坐到货车的缓冲器上,也得说声谢谢。”

“这位出公差的先生,您别听他们的。您听我给您说说。现在已经取消了单一编组的车次,只有一种混合的。它既是军车,也是囚车,既能拉牲口,也能装人。舌头是软的,随便怎么说都行,不过要是让人家明白,就应该给人家讲清楚。”

“你可真能解释,够得上是个聪明人。他们拿到了公务人员车厢的乘车证,这不过是事情的一半。你应该替他们往下一步多想想,然后再说话。这么显眼的身份,难道能上那个车厢?那节车上坐的都是部队的弟兄们。水兵不只是眼光老练,腰带上还有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有产阶级,何况还是原先老爷堆里的医生。水兵抄起家伙,就能像拍苍蝇一样给他一下子。”

要不是又有了新情况,这番对医生和他~家人表示同情的议论不知道还会扯到什么地方去。

候车的人群早就透过车站的厚厚的窗玻璃把目光投向远方。长长的月台上的遮檐只能让人看到远处线路上的落雪。在这么远的距离,雪花看起来像是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落下去,好像是沉到水里喂鱼用的面包渣。

早就有一群群的人和单个的人朝很远的地方走去。当走过去的人为数不多的时候,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雪花帘幕的后面,让人以为是些铁路员工在检查枕木。可是他们~下子聚成一堆。在他们要去的远处腾起了机车的烟雾。

“开门,这帮骗子!”排队的人吼叫起来。人群拥上来靠到门前。后面的开始向前边拥挤。

“瞧他们干的好事!这里用墙挡着,那边不排队就绕进去啦!人家一会儿就把车塞得满满的,我们还像绵羊一样站在这儿!开门,鬼东西!我们砸门啦!喂,伙计们,用力挤,加油!”

“傻瓜,你们羡慕什么人呢?”那位无所不知的懂法律的人开了口。“那帮人是从彼得格勒押解来眼劳役的。原先派到北部地区的沃洛格达,现在又往东部前线赶。不是自愿的,有押送队。去挖战壕。”

路上已经走了三天,不过离开莫斯科并不远。沿路一片冬日景象,铁路、田野、森林和村舍的屋顶都理在雪下。

日瓦戈一家幸运地在车厢左侧靠前的上层铺位安顿下来,旁边是一扇长方形的昏暗小窗。一家人坐在一起,没有分开。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头一次坐货车。在莫斯科上车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用双手把女人们举到车厢上,车厢边沿上有一扇沉重的活动拉门。上路以后,女人们开始逐渐适应,自己也能爬上这辆取暖货车了。

开始,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这些车厢就像是装上轮子的牲畜栏。照她的想法,这种小笼子似的东西,一碰撞或者震荡肯定就要垮掉。但是一连三天在行进途中经过改换方向和弯道、岔道前后左右的晃动,整整三天车厢下面的轮轴像玩具鼓鼓相似的敲敲打打,火车还是顺顺当当地行驶,说明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担心毫无根据。

由二十三节车厢组成的列车(日瓦戈一家坐的是第十四节),只能有一部分,或是车头,或是车尾,或是中间的几节,能靠

近沿路那些很短的站台。

前边的一些车厢坐的是军人,中间的是普通乘客,尾部是征集来服劳役的。

后一类乘客将近五百人,包括各种年龄和形形色色的身份、

职业。

这一类形形色色的乘客占了八个车厢。除了那些穿戴得很好的有钱人、彼得格勒的交易所经纪人和律师以外,还可以看到那些被列人剥削阶级的胆大妄为的马车快、地板打蜡工、澡堂杂工、买卖旧货的邀靶人、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以及小商贩和

修道土。

第一种人围着烧得通红的小炉子坐在立放着的短圆木桩上,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谈笑。这些人都有各种关系。他们并不灰心丧气,家里有影响的亲属正在为他们打点,在途中就可能得到赦免。

第二种人穿的是高筒靴和开襟的长袍,或是外套和一件束了腰带的长衬衫,光着脚,有的蓄了胡须,有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他们站在闷热的取暖货车的稍稍推开一点的车门跟前,手扶着门框和栏在门前的横杠,阴郁地望着沿路经过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人,不和任何人交谈。他们没有所需要的熟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

所有这些人并没有都坐上规定的车厢。一部分散在列车的中部,和普通乘客混在一起。第十四节车里就有这类人。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上边躺得很不舒服,而且碍着低矮的车顶又直不起身子。每逢列车临近一个车站的时候,她总要从上铺位垂下头,从开着的门缝看看远处出现的停车点,判断一下是不是有东西可换,值不值得从铺位上下来到外面去。

这一次也是如此。减慢的车速把她从瞌睡中惊醒。取暖货车在许多条道岔上颠动着,说明这是一个大站,停车时间不会短。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错曲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理了埋头发,然后把手伸到装东西的口袋里,从底下翻出一条大毛巾,上面绣着几只公鸡、几个青年小伙子、一些弧形线条和几个车轮。

这时候医生也醒了,他第一个从铺位上跳下来,然后帮着妻子从铺位上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几声汽笛和闪过的灯光之后,打开的车门外面已经出现了车站的树木,上面压着一层沉甸甸的积雪,挺拔的枝干像捧着面包和盐似的迎向列车。车还开得很快就首先跳到没有被人踩过的站台雪地上的是那些水兵,他们赶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向车站站房的拐角后边,那儿常常是凭借山墙的遮挡而藏着一些出售违禁食品的买卖人的地方。

水兵的黑色制服、无檐帽的飘带和越向下越肥大的喇叭裤,使他们的脚步显出一种冲击猛进的姿态,让人不得不像面对着飞速冲过来的滑雪或滑冰的人那样闪开一条路。

车站拐角后面,附近村子里的农妇激动得仿佛等待算命似的,一个接一个彼此遮挡着躲在那里,带来的有黄瓜、奶酪渣、煮熟的牛肉和黑麦纳渣饼,为了防寒,都用缝好的棉套使这些东西保持住热气和香味。妇女们和姑娘们把头巾扎到短皮袄下面,被一些水兵开的玩笑弄得脸像罂粟花一样涨得通红,同时又非常害怕,因为各种反投机倒把和禁止自由买卖的行动队大部分都是由水兵组成的。

农妇们不知所措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列车停稳以后,其余的乘客接踵而来。人群开始混杂,生意马上兴旺起来。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围着这些做生意的女人转圈子走着,把那条大毛巾搭在肩上,装作要在车站旁边用雪擦擦脸的样子。人堆里已经有人好几次朝她喊着:“喂,喂,那位城里来的太太,想用毛巾换点儿什么?”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并没停下来,和丈夫一起继续朝前走。

在卖东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围着黑底红花纹的头巾。她发现了那条绣花的毛巾,锐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两侧,确认不会有什么危险,然后就快步走到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紧跟前,把盖住自己要卖的东西的布掀开,飞快地喷着热气悄声说:

“看看这是什么。大概没见过吧?不流口水吗?好啦,别划算太久,不然会被没收的。用毛巾换这半只威兔子吧。”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听清楚她最后这句话,心里想着她好像说的是一条什么毛巾,于是又追问了一句。

这女人说的就是她手里拿着的那半只从中间劈开、从头到尾整个用油煎过的兔子。她重又说:“用毛巾换这半只兔子。你还瞧什么?兴许以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猎的。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换成功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对方吃了亏。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很羞愧,觉得是不诚实地愚弄了这个可怜的农妇。那女人对这笔交易很满意,于是急忙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招呼一个也做完生意的女邻居,踏上雪地上踩出来的向远处延伸的一条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起了骚动。一个老太婆不知在什么地方喊叫:

“往哪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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