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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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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寰皱眉。忽然,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迦叶追进来道:“别去,那里没有好鱼吃。”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迦叶,什么好鱼?”

    迦叶答:“就是好吃的鱼。六爹爹喜欢养猫,都给猫吃上好的鱼。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为有鱼香味。”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一拍腿,“原来如此!光华,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吗?当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都说吃了黄颡鱼后再吃姜芥者,会立刻死。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过你若不救她,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她还是会死。”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这样,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对我和你都是大打击。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

    怪不得元婴樱说要吃鱼,因为她是痴女,所以她六哥给母亲吃鱼汤,并不防她。他这样做,完全不露痕迹。万一查出来,只说他自己不懂医道,是大夫贻误了他们母子,便可推掉责任。

    不过,杨夫人活着,对他害处不大。他怎么可以这样下毒手?我不寒而栗。只有在皇室内,这样的怪事才层出不穷。我说:“杨夫人醒来,若冤枉罗夫人可怎么办?”

    “罗夫人是我乳母,现在既然杨夫人没有死,而六弟心怀鬼胎,有我的威严在,他不敢张扬。七弟见母亲活着,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五弟,五弟……来人,此刻去把五弟请来,让他与朕会合,一起去掖庭探望杨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来。风露中宵,我给他披上一件龙袍。天寰扶着我的手,把形状高贵的光洁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他异常清醒,面色阴沉。

    “怎么了?五弟那里弄清楚了,君宙……总不至于误会吧。现在的他,不是从前的他了。”我说。

    天寰吸了一口气,笑颜恍惚,“你说得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我觉得他的话与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问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点点头,跟着我进入后殿。我自己给他宽衣,才解开他的腰带。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着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头,正视着我道:“光华,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我将会在后日的朝会上宣布。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碍南伐了。而五弟作为统帅,也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干扰分心。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那个位子,这些年来多少风雨猜忌?对于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这几年。对不起,你是我最亲的人……还有太一。”

    “你要说什么呢?”我预感到了一些,只是要他告诉我。

    天寰盯了我许久,说:“我决定立五弟元君宙为皇太弟。”

 

  第三章 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摇地动。仅仅是那么一动,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彻骨。

    我双手攀住他的龙袍,“为什么?”

    天寰不顾我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温柔地说:“原因我说过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总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么呢?你与他不过相差十岁。为何他当皇储?原来太一满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盘……你是一直衡量着儿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渐,保证元氏赢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儿子于何地?天寰,你陪我们一路走来,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为皇储。斗争到今,我宁愿抛却贤淑,也要为儿子取个说法。立阿宙为皇太弟,我是不愿意的。”

    我脑中纷乱,言语无序。皇太弟……雨林里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对我说:“唯有你的儿子才能继承我的剑……”天寰决定立他为储,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他居然接受,他凭什么?因为我的儿子是残疾?因为现在的我们,要依靠他指挥最光荣的一次搏杀?在我的心里,阿宙只能做贤王,只能做元帅。但他不能治国。他只读得《春秋》《左传》,他不能兴家。他只念着桑葚旧梦。皇太弟,对他来说只是难以背负的重压。我不懂男人……他们总是在时机面前把最重要的东西推上赌桌。而我等女流,只要坚定了信念,就始终如一。我对国家、对丈夫、对孩子,所下决心,至死不变。

    我的理由能说服自己,但说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几分力,让我听他说。他的声音,在澡池里回荡。温泉的藻蓝色涟漪,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地绕开,就像在对我施行巫术。

    “光华,太一年仅五岁,右手残缺。虽然我和你一样爱他,衷心期望将他培养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君,都不会纵容自己为了私爱,把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储的位子。我是不会再纳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能否长大?太一将来会变吗?我千秋万岁后,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古人云:国任长君,社稷之福,何况强者护国。而太一恐怕连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乱,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战必危。我像太一那么大的时候,也学过仁义道德,我知道何谓谦谦君子。可我十二岁登基后,面对手握军权的叔父们时,那些对美好与善良的憧憬,从万丈高空被抛落下来。黑夜里,它们一块一块的,在一个男孩的饮泣里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样。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并不总由我决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里,你们都进不来。天地之大,江海之阔,我却只有我。”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又宛若低诉,苍凉无比。我落了滴眼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争,可以和他争,可以和命争,但我不能和那个世界争。无论我如何努力,当一个人成为皇帝时,他必定有无情的角落。在那里,他只作为帝国的主人来思考。没有我们,甚至没有他自己。

    我叹息道:“天寰,我难道要你为我们母子疏远兄弟?只是元君宙,正因为对我们母子有情,我就更担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后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处?他没有子嗣,你千秋万岁后,因他的执著,我又如何自处?我带着南朝的理想来北方寻梦,我不愿意带着孩子回到冷宫里去,我也无法忍受如我母亲那样被新帝占有,被凌迟尊严。”我痛苦难当,这是我十四岁那年之后,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我母亲的事。因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唇,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五弟为皇太弟,他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亲疏远开。他必须辅佐我、继承我,一切为帝国着想。我会观察着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我无法观察为止。我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你们母子。”他顿了一下,“子夜时分,我们已去太庙盟誓。我俩的决定,放在金箧之中。兄终弟及,本来是北朝先代皇帝的传统。为了百年亿兆人的梦想,为了元氏的世代基业,即使我和他都殒命丧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写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发誓登基之后,会立太一为皇太子。他绝不会再起异心异议。若违背誓言,人神共弃,天地不容。诏书颁布之日,太庙的金箧,就必须打开供群臣瞻仰……你还怕吗?”

    我还是怕,但我没说出来。我注视他眼里的星河,感觉宫殿在他的后面霏微朦胧。耳边又响起潺潺的雨声。天寰说:“在诏书颁布之前,我要再给太一一个机会。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大步穿越太极宫的正殿。谢夫人陪着太一等候在那里,她对于半夜叫起孩子相当忐忑。我使了眼色,让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齐,对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从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严地对孩子道:“这是朕祖父的遗物,是朕自己习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给童年的五弟也用过。太一,现在你凭借力量拉开试试看。”

    我对太一点头,这把弓我倒是记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亲不像往日的慈父,便严肃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孩儿遵命。谢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对他的年纪来说是相当沉的。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其实也并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两节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让太一灵慧秀美,但同时赐给他这处丑陋残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试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结,脸蛋涨得血红。他深吸了几口气,用那两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从心。我只听弓弦清冷之声,就心痛起来。太一试了很多次,因为用力,两根手指红肿起来,就像冻坏的萝卜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头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没太沮丧。他蹲下来,不肯放弃。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换了一只手。我泪眼模糊,他怎么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来,快步走到离孩子不远的地方。

    太一咬着牙齿,弯下身体,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压。他分开腿,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扣成肉环,与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着自己的喘气平复,“嗯”了一声,用左手拨弓。我弯下腰,只见那弓弦慢慢地挪动。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脚下一滑,弓弦嗖的一声弹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动,他想着如何再试一次。

    这孩子难道不晓得什么是服输?这时,关于皇太弟的争论,在我心里陡然变得不再重要。这个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关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弓夺走。太一仰头,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他的眼睛,“父皇,让我再试试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上变化着许多表情,但他还是说:“不。太一,夜深了,这次就不要再试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发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肤,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泪,拍拍他的头,“傻孩子,疼吗?”

    “家家,你不高兴了?孩儿还想再试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鬓发,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让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

    天寰脚步噔噔,取来了药物。他好像非常想对孩子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坐在地上,将孩子抱在膝盖上,给他上药。太一好像恢复了勇气,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头,没笑出来。

    他飞快地对我一瞥。我也没办法,既然现在不行,等以后再试吧。也许命中注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头,望着宫门外的星空,问天寰:“爹爹,那颗是什么星?”

    我惊愕地发现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刚才的雨声,是我的错觉?

    天寰抱着他仔细分辨,吸了一口气,“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国的北方。”

    “它是什么意思呢?”

    “北方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星照此处,复兴华夏,就要从我们开始了。”

    “会打仗吗?”

    “会的。”

    太一叹息,“会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别人也有。就是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动,“太一,即使没有战争,每年也会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两个主人,家邦就永远不会安宁,有更多的人会死去、挨饿、痛苦。我们正是要结束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着他的右手,“其实,你也是天上的一颗星。你出生的时候,家家梦见你和苍狼星在一起闪烁。你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太一点头。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怀抱里睡着了。

    数日之后,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世间兄弟,离心离德者极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怀二意者,该引以为戒。”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可我不能动他。打草惊蛇,也是坏了当前的大计。七王经历了这几年,似乎甘于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调好热羹,分给他们。七王立起来接。我低声问:“王妃要生了?”

    他轻声回道:“多谢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对,他只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说:你笑吧,现在你可以笑个够。我还给他一个笑容。他倒有点儿心虚了。

    我对阿宙说:“我调羹的时候就想,皇上是羹汤,你是盐梅,二者不可缺一。还是那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记住了。”阿宙扬起脸,他的凤眼深处似在诉说着什么。仔细看了,我知道他想说:相信我。

    他有抱负,有为难。他没推辞皇太弟的位子,但他显得毫无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无数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亲杨夫人。奇怪的是,杨夫人自从中毒恢复之后,就保持沉默。她请求让她住在深宫内。对于统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天寰也不例外。

    宫娥们告诉我,从华山遇险以后,杨夫人就不再涂脂抹粉,也几乎不说话。她有时候会抱着一件婴儿的衣服对墙角窃窃私语。有时候,她会反复触摸一个保存多年的旧砚台。当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时候,她总是背对着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当一个女人的美貌被时间撕破,当一个女人的亲情被现实剥夺,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最宠老六,她曾经宠冠后宫,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爱的替代品,权力的一环。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将来。

    但在将来到来之前,她可能会死去。我虽然可怜她,但我的夫君不会忘记她的威胁。

    天寰给了阿宙地位,暗示着要阿宙放弃一些。但他整合军队的时候,还是要求让沈谧回到身边,联络第一路军的长孙将军。天寰同意了。这是因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经衡量了沈谧这个人。

    谢如雅没有从南朝回来,萧植以“助纣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谢氏田庄,说是“闭门思过”。萧植还令士卒日夜看守谢家大宅。这种专横的做法,得罪了谢氏这最后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锦绣大族。士族们的反抗,不是刀剑,不是辱骂,而是嘲笑。

    谢如雅在家说“成也萧植,败也萧植”,此话被他的族人们传播到四面八方。当初送他去北国陪嫁的是大将军,现在不许他回北国,反而指责他叛国的也是萧大将军。萧植这次错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丢脸。而不能遣返一个北朝派来的吊唁者,更让人们怀疑他的信心。谢如雅的被扣,就等于萧植和我的决裂。

    这件事,被北朝扩大了影响,写入了征讨的檄文。北朝的征讨,多了一个挑衅的借口。

    “成也萧植,败也萧植”在大江南北被编成童谣,还有人把它当做箴言。

    情深不觉秋光换。鸟去鸟来,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里秦川,不做哀怨声,却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宫昭告南北朝两件事:立太尉元君宙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大举伐南。太庙钟磬齐鸣的时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终是个望乡人。梦里江南,离我越来越远了。雪花飘到我的脸上,我浑然不觉,目送大军涌出长安城。

    等我回到太极宫,天寰正在烛光下,抱着太一调弄一张新琴。太一身量极短,跟着父亲握弦促柱,憨态可掬。他见了我,快意道:“家家,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

    天寰认真地凝视他,道:“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是上官先生从武当山选来的一段木料,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我说给你听过,这筝弦是上次给你试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开来的。太一,那把弓属于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换个方式来拉。”

    他用弓弦变作了琴弦?这种事,只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边,对太一道:“多好的礼物。上官先生对你的用心,将来一定不能忘记。孔子曾说‘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写好字,都只是一种工艺,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太一听了高兴起来。他弹的曲调简单。我看着孩子的模样,愁云顿消,重新恢复了生气。

    天寰问太一:“你想不想听你家家唱歌?我来弹,请皇后来唱,元太一来听,好不好?”

    太一瞅着父亲的优美笑容,歪头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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