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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之上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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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了谢馥,眼底飞快掠过几分厌恶,也不打招呼,直接越过谢馥,下了台阶。
    站在原地,谢馥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高妙珍,高拱的孙女。不过其父只是庶出,常年吃喝嫖赌,早掏空了身子,成了个病痨鬼。
    高拱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素来不喜,见一次打一次,在家中颇没地位,连带着高妙珍这个孙女也没面子。
    一开始倒也罢了,左右她还是高老大人的孙女,可后来谢馥来了,一切都变了。
    这高妙珍,总叫谢馥想起谢蓉来。
    她心里不大喜欢这般小家子气的做派,却也没计较,给高拱请安才是要紧。
    谢馥走到书房门口,管家高福早早就看见她了,把书房门一开,“吱呀”一声。
    高福朝着她一弯身:“您里面请。”
    谢馥微微点头示意,这才进了书房。
    里头高拱早听见了开门的动静,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馥儿回来了,那张家的小丫头片子可没为难你吧?”
    声音里是中气十足,说出来的话,也是半点不含糊的偏袒。
    高拱端坐在太师椅上,满脸的关切。
    他胡子大把大把垂到胸口,银白的一片。
    谢馥听了这话,想起张离珠的脸色来,心说这一回你高胡子可算是怪错人了。
    她恭恭敬敬朝着高拱行了个礼,才开口道:“回禀外祖父,馥儿今日给张家姐姐的画出了价。”
    “恩?”
    高拱一下瞪圆了眼睛。
    谢馥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仿佛纯善一片,轻咳一声:“三枚铜板。”
    “……”
    高拱愣了一下,然而紧接着就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
    那笑声在他胸腔里震荡,差点都要掀飞了房顶。
    侍立在外面的管家高福淡淡想了想:得,没辙。遇到这不靠谱的爷孙俩,只能算张大学士一家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第005章 裴承让

  “这一回,我就要看看他大学士府怎么下台。哈哈哈,三枚铜板,终究还是高了些,回头就那冯保计较起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你这小丫头,心思忒坏啊!”
    高拱越想越乐,脸上笑容简直压不住。
    谢馥无奈:“馥儿是恰带了三枚铜板罢了,原本也不必如此的。您别说的好像我故意算计一样。”
    “难道不是?”
    高拱眼睛一瞪,看着谢馥。
    谢馥终于不敢再蹦跶半句。
    好不容易,高拱笑够了,才对着一摆手:“赶紧坐。”
    谢馥与这一位外祖父先前并未怎么见过,只等到高氏忽然没了,才被接到京城来。
    她亲眼见着高拱宦海的沉沉浮浮的这五年,倒觉得跟这一位外祖父,比自己亲爹还亲近。
    爷孙俩早有了默契,高拱一说,谢馥也就顺着墙边放的一把太师椅坐下了。
    高拱也起身来,直接坐在了茶几对面的椅子上。
    门开了,丫鬟们奉茶进来,高拱顺手一端,便开始叨咕。
    “说到底,淮安府闹水患,干他们一家什么事儿。一个半大小姑娘也往里面瞎掺和。就那一点点体己银子,能办什么事儿?”
    谢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来。
    小扇子样的眼睫毛颤了颤,眼睛抬起来略一打量高拱,见他眯着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们府上的茶,还是去年的。”
    高拱茶喝到一半,顿住了,将茶盏放下。
    “你在他们府上喝了什么茶?”
    “一盏铁观音,一盏大红袍,一盏西湖龙井,都是今年刚上的新茶。”
    谢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高拱气得吹胡子:“天底下真是只许他一家骄奢淫逸,要叫别家都喝西北风去!”
    谢馥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早以前,高拱就说过了,张居正这一头狐狸,待人待己那是两套规矩。
    听闻当今皇爷还没登基,龙潜裕王府的时候,张居正与高拱同为裕王讲学。
    张居正不许裕王有半点的奢靡之举,高拱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个老好人,没想到末了一看,好家伙,张家那个好酒好肉,真叫个奢侈。
    是以,高胡子给这张居正取了个别称,只有他们爷俩知道,叫“张大虫”。
    谢馥想着那茶的事,也不过是顺嘴一提,最后还是绕回了淮安府水灾上。
    “张离珠在做义募,这等博名声的买卖由他来做是刚合适。不过杯水车薪,这一点银钱怕还救不了几个灾民。朝廷不放银吗?”
    “还在朝上扯皮呢。”高拱摇了摇头,“那么多张嘴巴都等着吃东西,朝堂上这一帮,都是想从死人喉咙里抠钱出来,往自己兜里揣。”
    谢馥皱眉:“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灾最重的盐城县,已是饿殍遍地……”
    高拱长长叹了口气:“内阁里头还有个李春芳跟我作对,这会儿掐着不放银。有什么办法?”
    淮安府,盐城县。
    瓢泼大雨连绵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开了颜,终于渐渐放晴。
    火辣辣的日头钻出云层,才被水淹过的城池立时又被照得一片惨白。
    城墙根下,被大水冲没了家宅的灾民们三三两两,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阳开始西沉。
    城门大开着,却没人走动。
    往年在城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小混混裴承让,这会儿也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根下面。
    他满脸泥黑,面黄肌瘦,仅有一双眼眸亮得仿若黑天里的星星,嘴唇干裂起皮,叼着一根灯心草。
    那灯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灯心草,仔细看,草头根子上还给镀了一层金。
    这都是裴承让有钱的时候干的混账事儿。
    他现在也就把玩把玩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绳。
    穷苦人家,苦难时候大多这般,一根绳子勒紧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饿。
    “嗒嗒嗒。”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偶有灾民转头一看,只见开着的城门里,忽然奔来了两匹瘦马。
    马上跨坐着两名青衣皂隶,腰上还别着朴刀,想必是衙门里出来的公差,却不知怎么配了一匹马。
    一名公差举起手里的刀,驾马绕着城墙根跑,口里大声喊着。
    “城内赈济粥棚已开,乡亲们不要守在城门外了!县太爷有令,都进城领粥先解饥寒。晚上会有御寒衣服送来,都入城去吧!”
    “城内粥棚已开,乡亲们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声响回荡开去,城墙根下一个又一个饥民全部抬起头来,齐刷刷地忘了过去。
    是县里的衙役。
    县太爷要传的令?
    粥棚!
    “要赈灾了!”
    “一定是朝廷放银赈灾了,快,我们快走!”
    “朝廷赈灾了,乡亲们快呀!”
    一时之间,大家伙儿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气,三三两两相扶着,连忙涌进城里。
    城外的灾民何其多?全数从地上站起来,稍年轻一些的都是拖老携幼,人如潮一样聚集过去。
    原本泥泞的城门前,转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给覆盖。
    每个人死气沉沉的脸上,都焕发了别样的光彩。
    灯心草从唇边掉下来。
    裴承让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离开城墙,远远看着城门口喜极而泣的众人。
    他身边原本有很多灾民,现在全部爬了起来朝着那边走去。
    转眼之间,这里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活人。
    没走的,都是永远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灾情才出没半月,县太爷陈渊一直说朝廷没放银,要等着朝廷的指示。
    就因为这事儿,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贪官,愤怒的灾民二话不说冲上去,让陈渊吃了一通老拳。
    现在说放粮就放粮,难不成陈渊真是个贪官?
    “咕噜噜……”
    肚子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绳子拴着,饿也还是饿。
    “娘的,老子在这里想县太爷干屁,又跟老子没关系。赶紧喝粥去才是啊,回头没了怎么办?”
    裴承让一把将掉下去的灯心草抓在手里,撑着泥地站了起来。
    放眼一望,整个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门口,那两名来通传的衙役也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看着。
    裴承让走近了,正好站在那两匹马的屁股后面。
    两名衙役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个一个劲儿地摇头。
    “总算是赶上了,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多亏咱们县太爷还有后手,这一次联合了各大乡绅,先凑了钱粮出来,可不容易。等到大计,应该不会丢官帽了吧?”
    “嘿,对外是这样说,你还真信啊?”
    “怎么,不是?”
    “那些个乡绅员外,见了灾民,哪个不是把自己的门锁得紧紧的?指望他们手指缝里露出钱来,还不如等着貔貅给你放血。”
    “那钱粮从哪儿来?”
    “还不是咱老爷从京里调过来的,多仰仗着那位贵人呢。”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个大惊。
    传话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过来,便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两句。
    “什么?高大学士家的小姐?!”
    “哎哟,你这破嘴!”
    知道内情那衙役吓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这事儿可声张不得!”
    “好好好,刚不是太惊讶了吗?”
    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里到底是怎么个买卖,大家都不清楚,两名衙役就在前面守着,以防这时候出现乱子。
    背后不远处的裴承让掐了掐灯心草,只一声嘀咕:“高大学士家的小姐?”
    高大学士,约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来,淮安府这一场水患里藏着的故事还不少呢。
    不过这都跟他这升斗小民没关系了。
    裴承让看了看前面挤挤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两手分别朝两边扒拉,直接把人给拨到两边去,活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来来,让让,让让。承让了,承让!”
    “你干什么?”有人嚷嚷。
    裴承让直接把灯心草往嘴上一叼,两手扒开挡住脸的头发:“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你说老子干什么!”
    一看这脸,再看这一根草,他的身份谁人不知?
    横行乡里的恶棍不就是他吗?
    这会儿灾民们都怂了,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任由裴承让大摇大摆先入了城。
    外头俩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这孙子!”
    京城,惜薪胡同,高府。
    “说来,离珠那小丫头还给你下了战帖,约你去白芦馆斗画?”
    “她邀她的,我可没答应。她自个儿开心才好。”
    顶着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神,谢馥可自在了。
    茶几上,一盏茶已经渐渐见底,高拱说得也差不多了。
    他年纪大了,内阁里一天到晚的掐,也只有回来能好好跟着早慧的孙女说上两句真心话。
    有时候一说就刹不住。
    高胡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一股脑儿给你掰扯了这么多朝中的事情,你怕是已经听烦了吧?”
    谢馥摇摇头,眨着眼睛笑笑。
    “旁人想听还求不来这机会呢,馥儿怎么会听烦?”
    高拱可是当朝元辅,只在皇帝之下,可实际上,隆庆帝什么都听他的。
    说句僭越的话,现在的高拱手里握着半个大明江山。
    听这样的人说一席话,是真胜过旁人读十年书的。
    自打被接回高拱身边之后,谢馥大多数时间都在这样的熏陶之中度过。
    她跟别家的姑娘,总是不大一样的。
    高拱膝下儿女稀薄,一个庶子不成器,一个嫡女已经没了,其余的三个庶女命不好,都是出嫁不久便红颜消逝。
    是以,现在的高大学士府里,人丁稀薄。
    除了谢馥与高妙珍之外,仅有高拱和高老夫人,另有两个毫无存在感的侧室和小妾。
    谢馥在高府长大,不用花心思在姐妹间的争斗上,反倒渐渐养开了眼界。
    高拱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自家外孙女聪明。
    他摸了一把乱糟糟的胡须,只道:“明儿个上朝再看看,总不能让他们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时辰不早,眼见着天擦黑,谢馥起身,朝着高拱一福:“那您休息,我先回屋里看看,晚间再来给外祖父请安。”
    “嗯。”高拱应了一声,抬手朝门外喊,“高福,送馥儿回去。”
    外头高福忙叫人拎了盏灯笼过来。
    谢馥出了书房,高福就当头打着灯笼,一路把谢馥送房去。
    谢馥的贴身丫鬟满月在门边已望了百十回,早听前院来人说,姑娘回来,却一直没见着人,想来又是跟老爷聊上了。
    门廊下头,挂着一只鹦鹉架,鹦鹉英俊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架子上头。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听见这声音,满月立刻朝着院门口看去。
    果然,外面灯笼亮着过来,满月忙喊了一声:“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谢馥走上台阶。
    高福没上去,对着谢馥行了个礼便退走了。
    满月迎上来,脸盘子圆圆的,身材有些微胖,看着可喜气,一面搀着谢馥朝里走,一面喊其他丫鬟。
    “二姑娘回来了,赶紧出来伺候着!”
    谢馥没怎么在意,侧头看一眼站在廊檐下的鹦鹉,一只手伸出去摸了摸它的头,算是鼓励。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依旧嘲哳难听。
    谢馥笑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第二句好口彩,你真是蠢死的。”
    鹦鹉磨磨爪,发出咕哝的声音,还生了闷气,歪过头去,竟不搭理谢馥了。
    满月看着,忍不住捂嘴偷笑了。
    谢馥斜了满月一眼,满月立刻不笑了。
    “懒得跟这小畜生计较。”谢馥两步进了屋,只揉了揉额角,“小南那边还没信儿传回来?”
    “五日前姑娘才派了他出去,从京城到淮安盐城,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一阵呢。不过估摸着也快了,姑娘您甭想这么多了,先歇下吧。”
    满月伺候着谢馥脱了身上褙子,披上一件薄衫,就坐在屋里。
    另几个丫鬟打来了水,满月把手袱儿放进去绞了水,再拿出来给谢馥擦手。
    谢馥低垂着眼,看着自己透明粉白的指甲,眉头拢起:“近日大计,各州府县官员就要来京城。会稽谢家那边,你可听说过什么消息?”
    满月的手一下顿住了,她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谢馥。
    “小姐……”
    
    ☆、第006章 冯保

  夜幕沉沉下来,笼罩着整个北京城。
    谢馥房里的灯熄了许久。
    她慢慢合上眼,许久不曾造访的梦境,今夜叩了上来。
    母亲高氏坐在镜台前面,手里捏着画眉的墨,一点一点的描摹。
    于是,谢馥好像看见了高氏年轻时候的样子。
    镜台上还摆着她新买的泥娃娃,喜气洋洋的小娃娃两个小脸蛋红红的,咧开了嘴笑。
    小谢馥站在她身后,就要朝高氏怀里扑。
    然而,她跑过去,却像是撞在了一堵透明的墙上,她使劲拍打着墙,小手掌都拍红了,那墙也不动一下。
    “娘!”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手再一拍,面前那堵看不见的墙,一下变成了两扇雕花木门,里面门栓紧紧拴着。
    门缝还是那么小,只能透进一点点目光。
    她看见她娘悬了白绫三尺,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谢馥用力地拍着门,大声地喊着,不想被高氏关在外面。
    她想要救她娘。
    身后伸出四五只手,一把将她从门前拽走,她死死地抠着门框,然而小胳膊哪里能跟这些粗野的壮汉和婆子相比?
    转眼,她就被拽出了别院。
    最后一眼,她看到那些婆子冷漠地站在房门外,没有一个人上去把门撞开。
    “娘,娘……”
    谢馥心痛如绞,额头上出了一片的冷汗。
    黑暗里似乎有暖黄的光移了过来,谢馥朦胧地睁开眼,看见满月掌了一盏灯,草草披着一件外衫,站到了她的床头。
    “姑娘,做噩梦了吗?”
    噩梦?
    谢馥倒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拥着锦被坐起来,昏昏的光一照,锦被上影影绰绰的缠枝如意花纹,也流淌着光华。
    “什么时辰了?”
    “刚敲过梆子,才到寅时。”
    满月轻声说着。
    谢馥一想:“这会儿约莫已经上朝了吧?”
    “老大人一早就起轿走了,老夫人也还睡着,早不用请安了,您还是再睡会儿吧。”满月给她掖了掖被角。
    谢馥听了,躺回去闭上眼睛。
    “明早记得叫我,芸娘也该来裁衣裳了。”
    “是。”
    满月应了一声,见谢馥已经闭上了眼睛,那瓷白的肌肤在灯光下头,染了几分暖色,倒也不见得苍白。
    心底微微一叹,满月披衣走回外间,轻轻吹灭了灯,屋里一下暗了下来,窗外倒是亮堂堂。
    月牙弯弯挂着,皎洁的一片。
    京城各条大道上,家家户户尚在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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