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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出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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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就好。”——她也知道,他当然还会回来。
黎明时分,小如起身去茅厕倒马桶。照理说这本该是粗使小丫鬟的活儿,可如今令秧房中人人都忙得七荤八素,贴身丫鬟和小丫鬟之间的分工便也没平日里那么泾渭分明。在回房的路上,撞到了穿戴整齐的侯武。小如只道是侯武管家起得比任何人都早,不知道他整夜没有睡过。隔着路面上几块青石板的距离,侯武叫住了低着头经过的小如:“夫人可还好?”小如急急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又垂下了脑袋:“不知道呢,烧也没退,罗大夫说就看这几日了。连翘姐姐每天换药的时候都得把坏的肉剪去,我根本不敢看……”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是头已经是垂下来的,横竖也低不到别处去了,只好尴尬地住了嘴,没有任何动作。
她听见侯武的声音笃定地传过来:“你去吧,好生服侍夫人。你只记得,往后,夫人房里任何事情,需要调用任何人手,或者夫人自己有什么差事,不便让太多人知道,需要差遣一个体己些的人……你都只管来找我。夫人的事情,我当成阖府里头等的来办。”停了片刻,他补了一句,“夫人实在太不容易,我们做下人的都得体谅她的艰难,你说是不是?”
小如没有仔细想侯武为何突然说出这番奇怪的话——难道凭府里的次序,老夫人之外,夫人的事情还不该是头等的事情么——何必跑来专门当成一件大事那样宣讲一番?不过小如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只是脸红心跳地答应着,记挂着那个依然拎在手中的马桶,尴尬得恨不能变成石板之间的青苔,好跟它们一道钻到地里去。
令秧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真正的心腹。
万历二十九年,距离令秧自残左臂,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谢舜珲坐在自家宅子的书房里,等候着川少爷。两年前,川少爷会试落了榜——这倒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那以后他便总是到歙县的碧阳书院来,一住便至少半月有余,跟这里的先生们讨教切磋,也同这里的学生们一起玩乐,期间自然常常来谢家拜访,虽说考不中进士,可日子过得倒是越发如鱼得水,比往日总在家里的时候要热闹得多。起初,蕙娘还担心川少爷会跟着谢舜珲沉湎于欢场,可是后来发觉,川少爷也许是性子孤寒,对酒色的兴致一直都有限,玩玩而已,从不过分,便也放了心。再看看他自己房里,兰馨整日过得清心寡欲,徒顶着个“少奶奶”的名号独守空闺;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个姿色不俗的,可是自从诞下了小哥儿,川少爷似乎觉得延续香火的大任已经完成,便也对梅湘冷淡了下来,一个月里到她房中去一两回已算是难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头,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还以为能母凭子贵地争宠,后来发现——唐家的日子的确清闲,宠也不必争,因为横竖川少爷对谁都无动于衷。她闹过,哭过,寻死觅活过,后来发现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思,从此以后,那些搬弄是非的兴致减淡了好多,不如说是心灰了。
谢舜珲望着他跨过门槛,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那个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经长大了,虽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没了当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学会了对着谢先生绽开一个应酬的微笑,学会了像男人那样熟练地拱手,就连手中那把折扇,打开,阖上,手指间都带上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力量。川少爷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确不同了——过去,虽说是唯一顶门立户的少爷,毕竟是众人嘴上说说的。可自从中了举人,周围的乡绅们一窝蜂地前来讨好,看中的无非是举人不必缴纳赋税的便宜。族里族外,十几家人都愿意拨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归到唐家门下,川少爷替他们省了赋税,他们每年收上来的田租自然抽成给唐家。如此一来,唐家大宅的经济骤然就宽裕了。头一个蕙娘,对待川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平添了几分畏惧,下人们便更是不必提。所谓春风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爷吧,这几年他举手投足都更有了开阔的英气,连饭量都跟着长。人一旦长胖了,便会失去清灵之气,当然这只是谢舜珲的眼光——川少爷其实并不胖,只不过是比以往更壮实了些,在很多女人眼里,此刻的他才刚刚好,少年时代的他未免看起来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整个人身上糅进去了不少尘世间的事情,女人们中意的,从来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脏。
毕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谢舜珲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尚且流露着些微落寞。
“谢先生怎的不上我们家去了。”川少爷一坐下,便笑着埋怨,“好几个月了,请都请不动。”
谢舜珲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发了脾气,我哪儿敢随便上门去讨不痛快。”
川少爷悠闲地笑道:“夫人自打残了手臂之后,性情越来越古怪了。先生明明是为她好替她着想,她反倒使起性子来。”
谢舜珲道:“也罢。过些日子夫人自己想通了,会让蕙娘写信给我。”
川少爷深深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要我说,长年孀居的女人真是可怜。你看夫人,还不到三十岁,性子越来越像个老妪,狷介霸道——先生也知道,夫人这一自残,在族里声望更是了得,连六公十一公这样的长老都让她几分。”川少爷摇头,“我记得,老夫人没生病的时候,都不像她这样。”
谢舜珲不动声色,其实他非常不愿意任何人这样说令秧,他淡淡地说:“其实夫人也是为我好,而我是为着你家溦小姐好,彼此说不通了,也是有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年前,跟溦姐儿定下亲事的,谢舜珲的幼子染上伤寒过世了。才十岁的孩子,从生病到离世也不过用了七八天工夫。这让谢舜珲一个月之内就白了不少头发。巨恸之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唐家提出退婚。川少爷已经出面应允了,可令秧不准,硬说哪有一个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儿到了年纪依旧抱着灵位加入谢家。态度之强硬让所有人不知所措。既然夫人不同意,川少爷便也不好强行做主。过了几日,谢舜珲亲自上门,重提退亲之事,哪知道令秧发了好大的脾气,在饭桌上,一碗滚烫的热汤对着川少爷扔过来,可惜准头太差,丢到了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身上,把那小丫鬟的手上烫出一串燎疱,然后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川少爷轻轻地冷笑一下,这冷笑原是他昔日最擅长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这些年不知迷醉了多少青楼里的女子:“先生也不必再劝她,她硬要让溦姐儿成亲,不如就随了她的意思吧。她也无非是怕溦姐儿若是不肯守着这望门寡,众人又有闲话会坏了她的名声——她如今倒是没有多余的胳膊可以砍了,自然要小心些。依我看,她想那块牌坊想得走火入魔了,其实她只要安分过日子过到五十岁,哪会不给她,全是她自己要臆想出来这么多的过场……”
“不说这些,以后再商议。”谢舜珲表情依旧平和,可其实心里已经塞满了厌倦,“明年二月又是会试,这一次若是中了便皆大欢喜了。”
“话说回来,夫人如此魔怔地要那牌坊,先生怕是也推波助澜了吧?”川少爷丝毫不打算转换话题,“事发那日晚上,我去十一公府上,十一公把夫人的信给我看了。十一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妇人,除了连声赞叹也没想别的。不过,那封信的手笔,我粗粗看一眼便知道,是先生的。我家夫人绝对没这个文采——我就是奇怪先生为何对一个妇人的牌坊如此热心呢。”
“你不明白。”谢舜珲淡淡一笑,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敬重你家夫人。”
“先生是出了名的怪人狂人,我知道的。不过是好奇,绝没别的意思。”川少爷整了整衣襟,斜着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下巴和肩膀之间拉开了一段优雅的距离,“本来今天是想跟先生说,书院里的朋友过生日,请我们几个吃酒,人家专门说了也想请先生过来,三日后的晚间,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呢?”
“我会去。”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川少爷的笑意更深了,双眼中有了微妙的旋涡,“还有,那朋友特意要我给先生带句话儿,他的生日宴上没有姑娘,他叫来的是个跟他相熟的戏子,有戏子来唱不怕没人助兴;先生也可以把你那位南馆的祁门小旦请来,先生放心,我朋友知道他是先生的宝贝,只是请来吃酒,不会有人怠慢轻薄他。我还听说,近日南馆里新起来的一个叫李钰的孩子极好,容颜如出水芙蓉一般比女孩儿都漂亮,先生能把他也请来不能呢?我倒想见识见识,横竖女人已经叫我烦透了,一个个地动辄要我陪她们演郎情妾意同生共死,我还活不活……”
谢舜珲站起身子,冷冷地说:“你且去吧。你那朋友的寿酒我不会去喝,我今日身子不适,恕我不送了。”说罢,转过身子看向了窗外,不理会身边一脸惶恐的小书童——小书童拿不准是不是真到了要送客的时候了。
他只是悲凉地想:那个粉妆玉琢般洁净的孩子到哪里去了?那孩子神情清冷,好像人间的七情六欲都会弄脏他的魂魄……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何所有的清洁不翼而飞,却只剩下了被弄脏的无情?
万历三十一年,年已经过完了,可是令秧总还是问小如,今年是什么年。小如每次都耐心地回答:“是兔年,夫人。”回答完了,小如自己也会疑心,夫人是不是真的记性变差了?可是除却年份,倒也不觉得她忘了什么别的事情。其实令秧并不是真的忘了,她只是时常困惑——她对于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混沌了,有时候觉得光阴似箭,有时候又觉得,一个昼夜漫长得像是一生。总之,已经过了这么久,怎么依然是兔年。
小如有时候会不放心地说:“我去川少奶奶屋里给夫人借几本书来看看,可好?”她摇摇头,淡淡一笑:“罢了,看多了字我头疼。”可是小如实在想不起除了看书,还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两条胳膊就可以做的。令秧习惯了用几个时辰的时间来发呆,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不过后来,小如终于替她找到了一件事情,她帮小如描那些绣花的样子。练习过一阵子以后,一只手臂足够应付了。小如会刻意找来那些非常烦琐和复杂的图样给她,她一点一点慢慢做,往往是一朵细致的牡丹描完了,便觉得窗外的人间一定已经度过了一千年。
“夫人,前几日我姐姐带着我去看了一出戏,不过只看了开头两折,好看得很……夫人听说过吗,叫《绣玉阁》。”小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悄悄打量着她专注的侧影。小如的娘前些日子生了场病,令秧便准了小如的假回去看看——看戏应该就是在家去的日子里。
令秧认真地摇摇头。她自然不会知道,近半年来,有一出青阳腔的新戏突然红遍了整个徽州。无论是庙会的草台班子,还是大户人家的家养班子,各处都演过这《绣玉阁》。
小如热情地为她讲述剧情,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其实戏里的故事很多都有个相似的模子,只是不知为何,只要这似曾相识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徐徐展开,怎么说都还是让人有种隐隐的激动。嘴上说着早就料得到真没意思,但还是不会真没意思到离场不看。从小如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她大致明白了,这出戏是讲一个名叫文绣的女人,原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一个风雪之夜,女孩和父亲一起慷慨善意地接待了一个贫病交加的英武男人。像所有戏里的情节一样,这个名叫上官玉的男人不过是公子落难,重新回去以前的生活以后,念着往日恩情,娶了文绣。文绣就这样成了武将的夫人。夫君带兵去打仗了,然后文绣就只能朝思暮想着二人平日里的如胶似漆。不过有一天,边疆上传来了战报,上官玉死了。
“依我看,既然是打仗,说不定这上官玉根本没有死,受了伤没了踪迹罢了,这戏演到最后,上官玉还会回来,于是就皆大欢喜,男的加官晋爵,女的封了诰命,花好月圆了,可是这样?”令秧问道。
“这个……”小如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好像不是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最后终究怎么样了。”
她以为小如的话音落了以后,这屋里的寂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却突然听得小如的呼吸声似乎紧张了起来,然后慌忙道:“哎呀夫人,是巧姨娘来了。”然后慌忙地起身,招呼小丫鬟搬凳子,自己再急着去泡茶。令秧听见云巧说:“不用忙了,说两句话儿就走。”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令秧继续盯着手底下那只描了一半的蝴蝶,没有抬头去看云巧的脸。她并不是真的冷淡古怪,只不过是自惭形秽。如今,她只消轻轻一转身,便感觉得出左边身子那种恶作剧一般的轻盈,然后身体就会如趔趄一样往右边重重地一偏,她能从对面人的眼睛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惊异与怜悯。她也讨厌那个如不倒翁一般的自己,所以,她只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看起来无动于衷。
“你别总站着。”她并没有听见椅子的声响,因此这么说。
“站着就好。”云巧轻轻地翘起嘴角,“我只想问问夫人,夫人为何这么恨溦姐儿这个苦命的孩子?”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令秧笑了,终于仰起脸,她早就知道,会有云巧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一天。
“我知道夫人跟溦姐儿不亲,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是,溦姐儿刚出生的时候不足月,谁都担心养不活——夫人那时候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那么虚,我便把这孩子抱回我屋里跟当归养在一处。这么多年,她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玩儿什么病了吃什么药,操心的也全都是我。我疼她就像疼当归一样,他们小的时候,拌嘴打架了我都要当归让着她——因为我念着她出生不易,念着她是夫人的骨肉。也可能是一直跟着我,她对夫人生疏畏惧些;而夫人更在乎当归是老爷留下的唯一香火,偏疼当归一点,都是自然的……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夫人可以真的不顾溦姐儿的死活,如果不是恨她,夫人如何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葬送她的一辈子?”云巧的手指伸到脸上,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她脸上此刻的惨淡,令秧似乎只在老爷病危的时候才看见过。
令秧感觉一阵寒气从脊背直冲到脸上,她心里一凛,脊背立刻挺直了:“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还真不明白。咱们家和谢家的婚约定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天灾人祸,谁也不能预料。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出尔反尔?何况,哪有一家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你们都说不愿意溦姐儿还没出嫁就已经守寡,可是你看看三姑娘,倒是夫君还活着,她过得比守寡又强到哪里去了?谢先生不是旁人,把溦姐儿送到谢先生家里,谢家富甲一方不说,她也会被人家当成亲女儿来看待,又保住了名节,这究竟哪里不好,你倒说与我听听?”
“夫人说得句句都对,云巧人微言轻,一句也反驳不了夫人的道理。可是夫人对溦姐儿这孩子,除了道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么?云巧想跟夫人理论的,是夫人的心。溦姐儿的心也是夫人给的呀,难道夫人眼里,除却名声跟贞节牌坊,再没有第二件事了么?”
一阵哀伤像场狂风那样,重重地把令秧卷了进去。忍耐它的时候让她不得已就走了神,听不清云巧后面的话究竟说什么。令秧在心里嘲讽地对自己笑笑,也许她已经真的笑出来了,笑给云巧看了: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来指责她,说她薄情,说她狠心——她知道蕙娘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站在云巧这一边,好像她们都可以装作不记得溦姐儿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好像她们都已经真的忘了这孩子身上背着她的多少屈辱和恐惧。这说到底其实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如今,她们都可以事不关己地变成圣人,没有障碍地心疼那个苦命的孩子,任何一个故事里总得有个恶人才能叫故事,原来那陷阱就在这儿等着她。
云巧终于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子略略前倾,感觉她的眼神柔软地剜了过来:“夫人,不管你怎么嫌弃溦姐儿,只求你念着一件事。这孩子,她救过你的命。”
“你这是同谁说话?”令秧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冲着门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这么客气。”云巧恭敬地起来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扬长而去。她最后的眼神里,盛满着炫耀一般的恶意。
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谢舜珲告诉她的。
虽说当日为着退婚的事情,他们大吵过一场——不,准确地说,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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