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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瀛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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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方朔带人传话,说是萧恪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膳牌,有时候只是一个符号。自陆青婵的绿头牌做好之后,萧恪从来都没有翻动过这个牌子,他喜欢踏着月色,走路来承乾宫。偶尔抬头看看星沉月落,偶尔听听虫豸低鸣。他喜欢在她的这块地方和她厮守一起。
翻牌子便不同了,那是脱掉了衣服把人裹起来抬进皇上的龙榻,看着陆青婵难以置信的神色,方朔低声补充:“贵主儿坐肩舆去就成了。”
陆青婵说了一句知道了,方朔看了看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贵主儿,荆扶山荆大人,今日傍晚时在慎刑司吐口了。本来是要给端小主上刑的,荆大人突然开口说,是他倾慕端主儿已久,才做出这样的荒唐事。皇上盛怒,在乾清宫里摔了杯子,这事往后怎么着还不知道呢,您要是能劝,就劝一劝皇上。”
事情闹成如今这个样子,就连萧恪都不能中途喊停。陆青婵点点头说知道了,而后又把子苓叫来:“无幸的事,查得如何了?”
*
自方朔传旨之后,萧恪一个人又在窗边站了很久。
他在这座煊赫的皇城里治理这个国家,而这个皇庭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耳目,所以当他知道陆青婵午前的去向之后,心里便升起了一种复杂的滋味。
萧恪知道陆青婵是个有才情的人,她谦逊却不卑微,可却没料到她有这样的胆子,敢在这个时候忤逆他。这种不满的情绪一直弥漫到晚膳十分,敬事房端着膳牌的时候,他破天荒的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可直到方朔出去了,萧恪又让有善追了出去,额外加了一道口谕,不必让她遵从着翻牌子的流程,只管坐肩舆便是。只是哪怕说到这一分,他心里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心。
曾记得自己尚且对她说过,许她在紫禁城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如今想起来,却像是一句没着没落的谎话。他在窗边站了良久,直到方朔进来回话,说是皇贵妃已经到了,萧恪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
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萧恪的皇位还没有坐稳,他骨血深处涌动着的依然是在战场上两军鏖战之时,面对面直直白白的拼杀,这些朝堂上的水深火热,这些把前朝后宫混揉于一体的胆大妄为,有时也会让萧恪觉得陌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他走向东暖阁,陆青婵静静地立在暖阁正中,她手上套着自己送的玉镯子,玉一样的人,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就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那些看不见的博弈厮杀倏尔远了,陆青婵清清淡淡的模样,像是冬日里的一片雪,轻轻的落在屋檐上。
陆青婵抬起头,就看见了萧恪眼下淡淡的一圈乌青,他为了这个王朝殚精竭虑,南方的雪灾、北面的战役,明年春日即将到来的凌迅,闽浙一带的疫情。这些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撕裂着这个年轻的皇帝,萧恪把陆青婵搂在怀里,很久没说话。
在这一刻,陆青婵竟觉得有几分释然了。萧恪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家国的重担施加在他一人身上,每一件事不说尽善尽美于极致,到底也算是功德圆满了。陆青婵抬起手回抱住萧恪的腰:“皇上。”
萧恪在她耳边嗯了一声,陆青婵的抿着嘴说:“端嫔的事,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第61章 也白头(一)
“那天晚上刚下钱粮不久; 端嫔便来找臣妾说丢了东西。好圆圆巧不巧丢的正是那尊皇上御赐的玉佛; 旁的东西也就罢了; 丢了便丢了; 往后仔细些也就算了。但是御赐之物丢了是要掉脑袋的,所以臣妾便差人去寻,后宫人少; 连带着今夜值班的几间班房也一并去查,这才查到了荆大人。端嫔身边的松枝,昨天傍晚想要咬舌自尽被人拦下了,有人说她前几日刚托人给母家送了大量金银,她一个宫女哪里有这么多银两,这些约么都是受人驱使的。”陆青婵的声音总是不疾不徐的流淌出来,能让人静心,也能让人听得进去。
“皇上不如顺着松枝去查。”
萧恪竟有了一瞬间的愧疚之心,陆青婵言辞之间一派平宁,也没有为着他今日突然的召幸而不快,反倒是徐徐地说起了她白日里查到的东西。火烛的光流转在她的身上; 陆青婵的眼里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陆青婵说的不无道理,萧恪说了声知道了,抬起手把陆青婵抱的更紧。
那一日云雨之后; 陆青婵缩在萧恪怀里。今夜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陆青婵听着他的心跳,轻声说:“皇上最近不要太累了。虽然事事躬亲好,但是前朝内阁里还有许多位大人; 都是可为皇上分忧的肱骨。”
从被子下伸出一条细白的胳膊,她轻轻抚平了萧恪的眉心,黑暗中她的眼睛依然在微微闪光发亮。
萧恪把她的手又摁了回去,他说:“朕的朝堂,总也是不清净,每隔三差五,都得整饬一二。”
陆青婵没有接萧恪的话,只是拧过身子,让自己更柔顺的贴合住他的躯体,她的声音自他的怀中传来:“皇上决断便是了,不要来问臣妾,臣妾什么都没听见。”
后宫不得干政,陆青婵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平日里她总喜欢避而不答,如今像猫儿一样缩在他怀里,语气之中还略带了几分娇嗔。她和过去不一样了,春水浇灌她的心海,让她也生出了更柔顺的情肠。
萧恪的语气终于也带了几分笑:“这几日冷,我听说你晚膳也进的不多,明日想吃什么,让奴才们吊个锅子给你吃可好?你不喜欢辛辣,让他们做得清淡些。不知道你吃不吃獐子肉,各色的野味也都给你准备些。”
陆青婵抿着嘴唇笑:“皇上偏要在这大晚上说么?”
外头偶尔传来风声,萧恪把陆青婵抱得更紧,他的大掌伸入她的衣服料子里,捏了捏她腰上的肉:“你知道在木兰,狍子獐子们秋日里都要比平日肥美些,因为要过冬,得要贴一层秋膘。朕瞧这,你这儿贴的还不够。”
萧恪有了和她打趣的心思,那些朝堂上的纷争离他们便又更远了几分,陆青婵不甘示弱地也在萧恪的腰间拧了一下,她的力气小不过像是在挠痒痒,可是萧恪的眸光却暗了暗,他说:“让杨耀珍给你诊过脉了么?这个月怎么还没有动静。”
陆青婵不解其意,秀气的打了个哈欠:“今儿下午来过了,确实没什么动静。”萧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就是朕的不是了。”
往后的事,陆青婵便不再继续插手了,故而也不曾追问,过了两天,子苓进门的时候说,端嫔回来了。
永寿宫原本就冷清,出了这样的事,从一进门就让人感受到了瑟瑟的寒意,如同到了冷宫一般,端嫔便那样孤零零的立在檐下,抬眼看着永寿宫的牌匾。她听见陆青婵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缓缓对着陆青婵行礼。
原本她身边还跟着松枝,到现在便是一个人都没了,她穿着紫褐色的褃子,颜色老气也衬得她身上带着一股风烛残年的味道来。明明是才十八岁的人,从慎刑司逛过了一圈,她的眼窝微微凹陷,整个人看上去还带了几分刻薄,只是她的眼睛冷淡得无波无澜,宛若枯井一般。
“松枝背主求荣,我已经让人把她杖毙了,事情查得差不多了,虽然找不到背后主使,你的冤屈也可以被洗刷了。”陆青婵努力把语气放得更轻松些,“我已经让内务府那边去办了,给你挑几个伶俐的丫头,一定要找本分可靠的。如今你受了这些个委屈,皇上一定会加以补偿,你别太难受了。”
端嫔沉默了很久,她的脸上露出一股淡淡的,陆青婵没有见过的复杂神色,她把手指伸到陆青婵面前,她的手很大,指骨也十分的分明,她对陆青婵说:“娘娘,您也是读书写字的人,知道这双手对咱们的重要性,您说臣妾委屈会补偿臣妾,您可知荆大人,他的这双手算是废了么?”
听了这句话,也让陆青婵微微吸了一口冷气:“好端端的,怎么……?”
“上了针刑之后,慎刑司的人把臣妾叫了过去,原本要给臣妾上拶刑的,也就是夹手指头的板子,荆大人突然就改了口,说一切都是他做的。这拶子就用到了他身上,十根手指皆断,荆大人的行书,往后便再也写不得了。”她的语气哪怕到现在,听起来都带着几分冷漠,可端嫔的嘴唇翕动着,显然情绪已然非常激动:“皇上一定知道臣妾是无辜的,也一定知道荆大人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去慎刑司?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卑贱之躯,就不能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辩驳么?”
陆青婵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她能够明白萧恪的立场,以萧恪的为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只是面对着端嫔,陆青婵竟很难再多说一个字。
荆扶山是个奇才,彼时在苏州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了他的艳艳惊才,这样的人从此再也不能提笔,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残忍呢。那个倨傲得近乎古怪的儒生,如此英才的折损,对于萧恪而言,也是可悲的。
陆青婵没有再和端嫔多说几句话,走出了永寿宫的门,子苓便看出她的脸色不好:“荆大人已经送回家中医治了,皇上听说之后也是十分震惊,惩办了一批慎刑司的官员,怪他们下手太狠太重,御医也派了好几位,努力保住荆大人的手,主儿您放心吧。”
残阳如血,子苓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以荆大人的脾性,竟然是为了端小主上的拶子,原本还觉得他们二人不对付,如今看倒觉得和咱们想的不一样。”
这些话陆青婵都没有听进心里去,过去一段时间,常常盘桓在她心底的悲凉弥漫在她周身的空气里。
第62章 也白头(二)
冬月十二; 离冬至还有六天光景; 荆扶山在病中口述; 写了一道折子; 自请调任去往湖广一代。萧恪准了。
又两天,荆扶山的手还缠着纱布,身上的伤口也不过是刚刚封口; 他便只身一人来到乾清宫对着萧恪辞行。
荆扶山在京中任职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光景,萧恪叹了口气。荆扶山僵硬着身子打算给萧恪磕头,萧恪却从案几之后站了起来,亲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遭,委屈你了。”七个字能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也确实让荆扶山感到意外,萧恪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会在户部给你留着位置,你永远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那些因为皇上三言两语便在金銮殿上痛哭流涕的老臣们,荆扶山过去并不能理解,他甚至偶尔觉得,这样的臣子虚与委蛇; 让人不齿。可当萧恪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出方才的那些词句之时,荆扶山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眼眶发烫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让大臣们心甘情愿为之驱策的皇帝; 一定有其独特的人格,萧恪立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脸上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神情,可却让人觉得天威不敢直视。
出了乾清宫的门; 天空带着一股子空蒙的灰色,有零零星星的雪片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荆扶山站在须弥座上,呼吸了好一会儿这股子干冷的空气,只觉得那股冷冽的感觉,蔓延于周身与四肢百骸,手指间的疼痛时缓时急,他抬起还缠着白布的手,忍不住摇头。
这些分明都是拜萧恪所赐,可他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甘。
从日精门出了乾清宫,荆扶山向东华门走去,还没走出一箭之地,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荆先生。”
在紫禁城里,大家习惯性地叫他荆大人,从头到尾叫过他荆先生的,也只有皇贵妃一个人。荆扶山顿足回头看去,细腻如撒盐的雪花之间,皇贵妃立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而让荆扶山感到意外的是陆青婵身侧,还站着竹竿一样高挑的端嫔。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带奴才,身上穿着绮丽的宫装,虽然容貌千秋不同,可在朱红的宫墙之下,都是一般无二的美丽风致。荆扶山对着她们二人行礼:“见过二位娘娘。”
“听说了荆先生今日向皇上辞行,我们想来送一送荆先生。”陆青婵没有撑伞,细腻的雪花粘在她发顶的宫花上,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烟波浩渺,端嫔站在她身边,从头至尾都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地。
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和荆扶山并肩向日精门的方向走:“今年春天的时候,荆先生对我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今荆先生可知鱼有何乐了?”
“某曾言,宁为乡野农夫,也不为朝廷的朽木,如今大半年的光景已过,某也确实有所收获。这乾清宫的大柱,也不尽是朽木,只是有朽木之处已然岌岌可危。”他笑了笑,“皇上已经着手要坏掉这些朽木了。只是换的过程中,难免有几片瓦片被波及,荆某不是这朝堂大柱,约么算得上是这瓦片一块吧。”
他的语气倒像是有几分自嘲,荆扶山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模样:“娘娘当初问荆某说,君子之行是否太过无趣,荆某想了快一年了,觉得荆某算不得君子,只是有自己心中想要坚守的东西,勉强算是个普通人吧。”
荆扶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倨傲与不羁都慢慢被打磨了干净,他见识到了萧恪老辣的手段,每日都自愧弗如。在当普通农夫之时,只觉得自己恃才傲物,才高于世,可真的来到了紫禁城,才会明白什么是坐井观天,身上的那股傲气,也就随之淡了。
“先生在紫禁城里觉得自己凡夫俗子,可一旦真的离开了这,来到民间,只怕又会重新给自己换个定位。”陆青婵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在说话的功夫,已经远远能看见东华门了。陆青婵和端嫔站住了脚,对着荆扶山微微行了一礼:“祝先生此去潜蛟入渊,宏图大展。”
荆扶山赶忙还礼。陆青婵笑笑看了一眼端嫔:“言宁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本宫便先回去了。”
陆青婵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融融的飞雪之中。
荆扶山慢慢抬起眼看着端嫔,此刻的飞雪已经又大了几分,在半空中轻舞回旋着,像极了春日柳絮,在莹白的风里,端嫔静得像是一丛竹子。过了很久,端嫔才缓缓开口:“言宁斗胆,也叫您一声荆先生。”
*
陆青婵喜欢紫禁城的雪,朱红的宫墙映着纯白的雪花,那些玉砌雕栏便都有几分如梦似幻起来。枯了的老梅树枝上带着一层晶莹的白,乾清宫前的铜鹤上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长街和甬路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雪满长安道。
走到乾清宫,方朔替陆青婵打帘子,陆青婵笑笑走了进去。方朔刚把门帘子撂下,就听见有善在和庆节拌嘴,有善板着脸:“今天晚上,你负责把围房外头的雪都扫干净。”
庆节虽然寡言,可也不是面团:“这些都不该是我干的差事,宫里头的洒扫们这么多,为何偏偏指挥我?”
“啧,你怎么和老子说话呢?”
这俩人,一天到晚就没有清静的时候,方朔越听越恼,眉心都快拧成了疙瘩,他忍不住低声叱道:“你们俩,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吃饭,把乾清宫周围的甬路通通扫一遍,如今一点样子都没有了,整日里只会偷懒拌嘴!”
两个人登时都一起蔫了下来,有善偷瞧了一眼方朔,见他没有看过来,私底下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庆节。
陆青婵解了披风,进了暖阁里。萧恪正坐在案前看折子,他听出了陆青婵的脚步声,也并不抬头,用手指了一下面前不远处的杌子:“坐吧。”
暖阁里的支窗开了半扇,带着冷冽气息和雪沫子的风便吹了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窗户合上,而后才走到萧恪对面坐直了身子。萧恪几笔把手下的折子勾画完,才把笔放在了云龙纹笔架上:“荆扶山走了?”
陆青婵点头:“送到日精门了。”
“可惜了。”萧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可惜了他的手,还是惋惜这个人,“只希望湖广那边不要磨平了他的斗志和心性儿,有朝一日,朕还想要把他再调回来。”
关了窗,屋子里很快便熏得暖了,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轻轻点头:“臣妾觉得荆大人和过去不一样了。”
萧恪哂道:“有些人,好好磨磨心气儿就好了,荆扶山也是个聪明人。”他把手上的几本折子看完,天色已经慢慢暗淡了下来,今日下了雪,并不能看见晚霞。萧恪抬起头轻声说:“三日后,朕便要和你一道去报国寺了,你怕吗?”
萧恪总是喜欢问她这样的问题,陆青婵抿着嘴摇头。在陆青婵心里,萧恪是个无坚不摧的利刃,切金断玉毫不手软。而只有萧恪自己才明白,他也是一个有软肋的人。世人都以为萧恪是个冷漠寡恩的人。只是寡恩的背后,每每想起萧让,总也让萧恪感受到复杂的滋味。
他自己都有几分没底。可陆青婵仰着脸对着他笑,说她不怕,这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却又让他自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力量,萧恪站起身绕到陆青婵身后,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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