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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瀛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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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婵抬起头,正巧看见萧恪鬓角的发间沁出一丝薄湿,显然是被热气熏了脸。陆青婵抿着嘴问:“皇上热吗?”
萧恪看她一眼:“朕不热。”
分明已经被濡湿了鬓角,依旧嘴硬说不热,不知怎的,陆青婵唇齿间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酸甜的滋味。
“这个荆扶山!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恪看完了手中的一封信,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忘了桌子那头坐了陆青婵,这一掌下去把她吓了一跳。萧恪自觉失言,立刻换了个语气,“宫乘鹤给我举荐了一个人,说他是位将才。那天在城外,你也见到过他。今日有善去他的住处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说自己屡试不第,难堪大用。怎么,难不成要朕亲自去请么?”
陆青婵握着书卷第手微微一顿,而后反问道:“有善公公可说了自己是宫里的人?”
“这倒不曾。”
“那天他在城外说自己屡试不第,似乎是李仁贵从中作梗。”陆青婵温声说,“这样的人难免会觉得心灰意冷,若是从别的地方再努力一番,也许会有成效。”
“荆扶山早年间就放出话,说宁做乡野一农父,不为朝廷一朽木。”萧恪把荆扶山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你瞧瞧他写的,把朕的朝廷,朕的江山当成了什么?难不成真是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所以才有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么?他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朕平生最厌烦这些迂腐的文人,此类固执刚愎的人若是进了朝廷,那往后不知道还要给朕添多少乱子。这种人,不用也罢。”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诤臣的本份,有才学的人难免有心气儿,若是他亲眼看看,就知道这些道听途说都是假的。”
萧恪此刻倒也平静了下来,这些话原本陆青婵是不会说的,她把礼教看作自己德行的指南,绝不肯逾越半步,秉承着后宫不干政的教条,从来不会置喙半句。可如今她说出了口,落进萧恪的耳朵里,他难免多回味了几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有什么主意?”萧恪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看着萧恪有几分狂妄的样子,陆青婵莫名的觉得有那么几分忍俊不禁。
*
从轿子上被人搀扶着下来,荆扶山抬起头,便看见了直隶总督府的牌子,脸登时就沉了下来:“我说了,我自己德行有亏,难当大用,早也断绝了为官的心思,你把我带到这来做什么?”
有善吃过他的一次闭门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你激动个什么?我几时说让你来做官了?我说了几回了,是主子们请你去授课,答疑解惑去的,到了时辰就赶紧滚蛋。”
听了有善这句话,荆扶山险些发怒,可想到丰厚的报酬,和家中病得人事不知的妹妹,荆扶山咬了咬牙,权当是没有听见。
进了院门,绕过了喜鹊登枝的影壁,就往主院走。荆扶山心里慢慢也觉得警惕起来,进了主院的门,院子里头安静得很,荆扶山跟着有善进了求思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鹤颈长灯座旁边的女人,她手里握着一本书,正施施然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是一个不属于寻常人家的女人,虽然她的衣着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发髻也不过是寻常的妇人髻,可她的眼睛清澈无尘,行为举止恰到好处,身上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让人不敢去看第二眼。这样一个云深花漫的女人,一定有无数金珠宝玉的供养,哪里是普通人能受得起的。
可荆扶山没有对她行礼,甚至有些挑衅地直直地站在原地。
有善气坏了:“见了主子,怎么不行礼?”
陆青婵摆了摆手:“好了,你先出去吧。”
有善恨恨地看了荆扶山一眼,神情中大有几分算你走运的架势。他从房里退了出来,走到了对面的暖阁里,萧恪正冷着脸坐在炕床上,倚着引枕一言不发。有善小声说:“主子,人已经到了。”
萧恪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有善心里直打鼓,屏气凝神地立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中缭绕着让人心静的味道,这种香料是太医院派人特意配的,外头也寻不着。陆青婵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站起身走到博山炉边上,把香橼子撒了进去。她做事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等把这些事都忙完了,陆青婵才回过身,走到了荆扶山面前。
“这几日读四书五经,偶尔遇到不解之处,听闻荆先生为饱学之士,特来请教。”陆青婵拎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那纤细莹白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腕上带着那只水头很好的冰种飘花的玉镯。
陆青婵把茶送到荆扶山的手上,指着那张收拾好的香几说:“先生请坐吧。”
荆扶山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既然夫人盛情邀约,荆某人有一言在先,只谈古事,不论今时。”
“这是自然。”陆青婵笑说。
“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荆扶山没有犹豫:“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这句话取自礼记,他也有几分有意刁难的心情在里面。但是这显然是低估了陆青婵,她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继续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先生难道不以为,如此的君子之行太过乏味了么?”
陆青婵这句话,也是取自礼记,虽然只是初步交锋,可荆扶山立刻便知道,眼前的女人和他最初想象的并不那么一样。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荆扶山的目光并不犀利,更甚至有几分温和从容。但是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似带挑衅,在暖阁的萧恪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几次都想站起身,有善在一边小声劝着:“皇上稍安勿躁,娘娘也是饱读之人,不会轻易被问倒的。”
萧恪自然知道陆青婵的才学,宫里头前些年喜欢和贵女们一起举行诗会,写花笺、做藏头诗,这些新奇的比法层出不穷,陆青婵年年都得头筹,那时候就连毓贵妃的大公主都忍不住去找毓贵妃撒娇:“往后别让婵儿参加了,若是有她在,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可那时候,陆青婵面对的是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公主,还有钟鸣鼎食之家供养出的高岭之花,说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风花雪月。那些簪缨世家的女郎们懂分寸知进退,可荆扶山不过是生长于乡野的粗鄙之人,若是在哪个地方落了陆青婵的面子,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难偿一二。
萧恪正铁青着脸想着,就听见陆青婵轻轻开口了:“先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受教了。那我也有一言反问先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先生说宁做乡野农父,不为朝廷朽木,先生怎么知道,乾清宫的大柱尽为朽木呢?”
春光簇簇,芳馨如海。暖阁里的萧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萧恪骨子里看不起文人,可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文人的扶持。虽然他没有做过什么焚琴煮鹤的事,可这种又利用又不屑的心情交织着一起,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们。
在他登基之初,也是南方的文人们闹得最盛的时候。
那些口诛笔伐的字字句句依然犹在耳畔,哪怕像陆承望这样的武将和高趱平之流的文臣都把头磕了无数次,告诉他,这些文人杀不得。萧恪知道很多让人臣服的法子,是畏与惧,是杀与罚。可这些法子在文人中间行不通,那些人像是嗜血的蜱虫,见了血便愈发汹涌。他们把死,当作是成全自己的最好归宿。
萧恪后来转变了法子,他拨款重新修了四大名楼,又在南方开了几家书社,也算是挽回几分在文人心中的位置。这一年里,闹得比以前少了些,日子也过的太平些,可在那些文人心里,依旧有反抗的种子。他这次南下除了私心之外,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比如巡阅水师,比如亲看水利工程,再比如收服这些骨子里就带着反逆的文人士子们。
前两者容易,后一者最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着手。
陆青婵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她自己并不明白。
让文人的臣服,远远比征服一座城池更难,皇权和文坛之间的倾轧,不仅仅是舞刀弄枪那么简单纯粹。对于他们,需要换取他们内心的臣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相互撕扯着带来疼痛,也带来着融合。有些东西搅揉着一起,往往不是一年半年就能结束的。历朝历代,思想的融合往往比政治晚了太多,可也只有思想真正能糅合在一起,一个王朝才真正得以稳固。
而那边求思堂里,陆青婵点到即止,也并没有就这个观点继续和荆扶山深论,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开始认真向荆扶山请教《中庸》的观点,后和荆扶山又说了什么,萧恪没有细听,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平和而冲淡,不再像初时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荆扶山,言辞间原本的桀骜不驯也淡去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陆青婵亲自送他出门,回过头就看见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看着她。
陆青婵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陆青婵?
她立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看他,婆娑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她有那么几分形销骨立。午后平宁的阳光拉长了院子里大缸的影子,墙边的虞美人挑着纤长的茎,明丽的春光深处,站着清水一般的陆青婵,她抿着嘴唇对着他笑:“皇上。”
她本来也不喜欢多话,这一声皇上里,也确实含着几分心愿得偿的开怀。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另一种独特的春花开在她的心海深处,这也是萧恪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来。像是永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碎的星辰弥漫周天,陆青婵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九点和十二点还有肥更,大家憋忘记来哦~
这几章都有红包哦~
鞠躬~
大家的恭喜我都看到啦,你们真是超级棒的小天使啦,爱你萌,啾咪~
感谢30408639的地雷,和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营养液十瓶~
第29章 一见喜(二)
他原本想着; 要把她囚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上; 今天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
有时候; 这朵花比他想象的; 更加适合生长在阳光之下,她也比他想象的更美好灿烂。
“很好。”许多复杂的情绪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朕要赏你。”这赏字出口; 萧恪就觉得后悔了,他小心打量着陆青婵的神情,见她眉眼间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别的情愫,才稍稍歇了歇心,有善端着托盘上前来,给陆青婵看托盘上头的东西。
那是一对红宝石的簪子,每一只都是一只口中衔着红宝石的凤凰,做工并不算繁复,只是线条流畅,细微之处足显匠心。
看着陆青婵福身谢赏; 萧恪甚至有些期待看见陆青婵把这对簪子戴在头上的模样了。有善看着自家主子微微牵动了嘴角,便知道主子心里应该是满意的。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头可是清楚得紧; 这两支簪子看似简单,主子爷把苏州城有名的能工巧匠全都叫来了,那图纸摆了一桌子,主子爷看了看去; 反复比对才选定了这一对儿。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和陆青婵说,要是说漏了嘴,皇上保不齐就要去摘他的脑袋。
真说不准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谁成全了谁,可是有善总觉得,不管娘娘做什么,皇上总会站在她身后,他愿意给她个机会,也愿意给她一片屋檐遮身。
“朕记得你兄长正在南直隶当差,你们兄妹二人有很多年没见了吧,”萧恪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是想见见,朕可以给你个恩典。”
陆青婵略偏着头思虑了片刻,而后平声说:“多谢皇上好意,只是,于理不合,不必费周章了。”
“不要和朕提礼不礼的,私下里不妨事。”
陆青婵仍旧摇头,萧恪嗯了声:“也罢。”
*
第二天一早,萧恪临出门的时候,专门绕了个远儿去看陆青婵一眼,她依旧穿着颜色素淡的衣服,立在院子里头逗那只会说话的雪白的鹦鹉,旁的都是一五一十挑不出错处的打扮,可从头到脚地看下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不甚登对。最后,萧恪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青丝间的那对簪子上。
钟灵毓秀的一个人,白皙细腻的脸庞仿若春梨绽雪,配上这大红的宝石,怎么看都像是牡丹花开在梨树上,人是美人,东西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这两厢偏就是配不到一起。
陆青婵听见脚步声对着他行礼,见萧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发间,笑着说:“谢皇上赏赐,我很喜欢。”
萧恪听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可细细听去,总觉得她是在讽刺。可簪子是他赏的,就算他觉得不好,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在此刻硬板着脸说:“你觉得好就好。”随即往门外走了两步,脑子里又转过另一个念头,韩立和这红宝石一起献的,还有一斛珍珠,给陆青婵做项链约么是不错的。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头上的簪子,连他这种没什么眼力的奴才都觉得这个簪子并不适合陆青婵,可这样的簪子在宫里头多了去了,主子们个个都喜欢这些大红大绿尊贵体面的东西,偏落在这位娘娘身上就不相宜,也不知道是簪子减了娘娘的清辉,还是娘娘夺了簪子的光彩。
“娘娘,今日还请荆扶山么?”
陆青婵摇头:“等几日再说吧。”
说话间,萧恪已经走出了老远,有善忙紧着步子一路小跑去追,陆青婵笑着把目光收回来,把喂鸟的鸟食放在子苓手上。
“把这两支簪子给我拆下来吧,放进妆奁盒里头收好了。”陆青婵扶了扶头发,这两只簪子沉甸甸的,脖子都觉得有些酸了,“换我平日里戴的那支木兰簪子。”
*
长江这几年接连凌迅,萧恪派人修了好几次,可向来也找不到治本之策,萧恪在苏州城的杏林书社里开了一门考试,以《海塘得失策》为题,选有佳策者入朝为官,所有的作品皆由萧恪一人独阅,五日之后放榜。这一举无疑是给萧恪赢得了无数寒门士子的心。
各类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的治世之策雪片一样送到萧恪的案头,不单是有治水之策,也有治国方略。文人们都憋着一股劲儿,恨不得掏空自己经年所学。云贵川陕、湖广闽浙,大佑的版图太大了,需要皇帝做的事也太多了,陆青婵陪着萧恪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求思堂里,灯花跳动,萧恪偶尔会给陆青婵念一念那些策论上的文章,对于治国,陆青婵懂得不多,可萧恪愿意给她讲。从治海塘开始,再到治理一条河,一个省。那些后宫不干政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关上了门,全听皇上的心意。他觉得僭越就是僭越,他觉得不是,那不过是在和陆青婵说一说闲话。
在陆青婵的提议下,萧恪把武英殿里刻着的十三经和二十二史派人誊抄了几份送进了江浙一带的各大精舍,新修的国史也有人在各地讲学,那些孤本或是残缺的碑文,萧恪也派翰林院的大儒们修补。那些曾经因为战火而沉寂的文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片适合生长的土壤。
为往圣继绝学。
这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不仅仅是萧恪一个皇帝能做到的,但是只要从现在开始,历时数十年数百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文人们渐渐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口诛笔伐地声讨萧恪,说他胜之不武。他们如今只记得,皇上在以他的方式,播散文人们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
后来,萧恪也看见了荆扶山的策论,这个骨子里带着桀骜的文人竟终于肯提起笔,写一写那些他所以为的治国之策。荆扶山比萧恪想象的更有才华,他也终于在萧恪的一系列举措之中,低下了不驯的头颅。萧恪看着在灯下读书读陆青婵,觉得她美得像是一幅画。
他倾身去拿陆青婵刚写的字,上头是她抄的朱敦儒的《鹧鸪天》,萧恪看着便笑,指着其中一行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你口气倒不小。”隽永的字,写的却是另一种文辞上的澎湃浩瀚,陆青婵展颜一笑,却没有说话。
陆青婵,青是排的辈分,婵是她的名字。婵娟是明月,是那抹无限的清辉。明月清风都是留不住的东西,萧恪偶尔觉得她这名字起的不好,偶尔也觉得动人。
*
三天后,荆扶山又跟着有善来到了求思堂,他以为在这里等他的会是之前那位诗书漫卷的女人,可走进去才发觉,坐在香几后面的竟然是一位年轻而英武的男人。
他穿着赋闲时穿的直裰,身上也带了几分文人的风流写意。而先前那位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为他研磨,点翠的鸢鸟滴壶被她捏在手中,那股红袖添香的温情让人错不开眼去。室外那初夏盛大绚烂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上,都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玉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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