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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赋-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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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窦家挟权之时,他未言弃。九年前苦寻窦归荑无果时,他未言弃。清河王联外敌相逼时,他亦不言弃。亲姐姐自刎府内时,为刘庆刺杀重伤危在旦夕时,决心此生与窦归荑再不相见时,他从不曾言弃。
但一颗心的负重,究竟多沉,才是极限。
胸膛里这颗帝王之心,起也因她,灭也因她。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温暖啊。
是黑暗里最温暖的明灯,亦是荒漠中燎原的大火。她在一颗帝王心最迷茫的时候指明方向,却无端地长成这路上,最致命的荆棘。
外头抬轿人,听着雨声淅沥不歇。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但雨声里,却好似有谁的恸哭,强忍的,绝望的,那样的哭。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轿子里,陛下的声音。
“可是出了雒阳城。”
抬轿人如实答道。
“回陛下,还未出。”
刘肇缓缓地闭上眼,将她手置于脸,一滴无望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怀中人,已然散去最后一丝体温。
雒阳城。
雒阳城啊。
无尽,而无望的城。金砖璃瓦,雕栏玉砌,圈起多少人,一生的哀凉凄清。
…
永远十三年,深秋。
她以性命,平了刘肇皇位上最后的纷乱,也以死亡,熬干了他最后的帝心。
此生最恨,是帝王。
☆、后记之 君王湮
永元十四年。
将军班超因年迈而回朝。天子亲迎,雒阳城中彩灯高挂,爆竹之声此起彼伏,民声鼎沸,街头小巷成熙攘之势。
班超乃为扶风平陵人,可其却不愿葬在扶风平陵而愿葬在雒阳,因为他一生为国,肝胆之心,都为大汉。而年迈,对故土之思却愈渐难解。故而奏请陛下,意欲在临死之前,再去看一眼旧乡扶风平陵。
陛下应允。
班超回乡时,扶风平陵有名之士莫不拜见。
而此时,山那头偏僻处,一户黄泥篱笆院墙处,却被叩响了门扉。王承开门,却见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问了问隔壁家的事,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屋里有孕七月的妻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进了屋子里。然后烧了一壶水,也没什么可接待的,便是以木碗盛了一杯热水,递给那男人。
王承告诉他,约莫十一二年前,隔壁家起了大火,一家院子和梨花树尽数烧没了,他家的娘亲早就死了,父女俩好像活活烧死了。
这时候王承的母亲来说,本来她妹妹还和承儿说好了,定隔壁家的女儿这门亲,谁料一把火都烧了。
那男子轻咳,喝了口热水。便问道:“这是何处的水,何以气带清甜。”
王承之妻微微一笑,道:“还能是哪儿的,后山上今日晨起打回来的山泉水罢了。”
“噢。”他轻轻应答。
“不知兄台是何方人也,为何要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事。”王承问道,此时,屋内的孩子哭了,妻子忙地去哄。
王承之母坐在桌上,看到眼前男子面色极俊秀,眉眼里尽是不凡的沉稳,举止投足看起来也不似寻常人。
依稀地回忆起,很多年前,隔壁人家的刚到此处时,那孩儿他爹,亦是存着此般的气度与华贵。
不由得问道:“公子可是识得那隔壁窦家?”
看到他微微点头,王承之母,便起身去往屋内,取了一捆小布包裹出来,解开陈旧的红绳,看到上头有一把金镶玉锁,和一把红绳所捆的发,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
“说来,也是造化。十数年前那一场大火里死的那位,原是和我家承儿定了婚约的。此乃信物,我们……是在不方便收着如此贵重的东西,便就此,交还与您吧。”老妇人连连叹息,摇着头回了屋内。
看着手中显旧色的金镶玉锁,轻触那一撮柔软的发。
不知怎么,屋内好似便沉寂了。好似有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王承看着眼前人的模样,背脊有些发凉。
王承之妻哄好了孩子,看到男子手中的东西,忙地说道:“这不是胎发吗,便是出生时,割下的第一缕发。”
说着,摸了摸腹中的孩子。王承亦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独自,感觉到腹中孩子踢了自己一下,两人都是相视一笑。看到那男子的眼神,便问道:“足下,可是喜爱稚子?不知可否成家,孩子几岁?”
“已成。但未有子女。”他轻咳一声,才说道,“鄙人身子骨弱,只怕即便是有了孩儿,这孩儿,也活不长久吧。”
看着他的眸光,似是有所思虑。毕竟是伤心之事情,便也不好多问。
是夜。
他告别了王氏一家。走进了隔壁的院中。
此花,此树,此屋,此棚。
山重水复,天高云舒。屋舍俨然,田地平疏。春暖时落英簌簌,秋凉里金叶飘零。夜不闭户,人心淳朴。
紧紧地凝视着,被灼烧了一半,却还茁壮未枯的那棵梨花树。
伸出手,触摸树干,缓缓闭目。
好似感觉到身边,还有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她亦伸出手,触摸着树干。
再睁眼,好似看到一树梨花烂漫,而自己的身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巧笑盼兮,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便是你的扶风平陵,是吗。”
…
两年后。
永元十六年。陛下病重。
他告诉邓绥可传位刘祜。刘祜虽年幼,却是王族子弟中,最有帝王之才者。刘肇花了整整三年,殚精竭虑,为邓绥铺好此后的路。
这是他,身为帝王,为这天下所尽的最后职责。
…
永元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章德殿。
那一日,雒阳城下了第一场雪。纷扬而下,铺天盖地。凛冽的寒风吹过长街,吹倒高悬的壁火,火焰灼烧着灯笼布,在一片黑暗里烧着短暂而温暖的火焰。
二十七岁未满的汉和帝,在前殿,就此一睡不起。
他一生执政宽和而不轻纵,体恤民生,在位期间,国力昌盛,史称永元之隆。
而在以这一位皇帝为转折,东汉自此,不可磨灭地开始了梦魇一般的轮回,幼子继位,外戚与宦官交替干政。
永无止境的权位斗争,在这座千年帝都里无声地演绎。
当他的意识渐渐消散。年轻的君王,嘴角微扬,却有一滴泪垂,没入鬓间。
因为他看到。
无尽的黑暗里。
踩着轻柔的步子,女孩提灯而来。
谁一书纸笔,书不尽,王侯将门猎猎峥嵘。
谁半曲欢凉,曲未及,红尘错落几分独钟。
谁沧海一粟,谁垂青万古。
☆、后记之 此生恨
延平元年。八月。
先帝次子刘隆继位半年,尚不满周岁而夭。邓太后急召邓骘回雒阳城商议,同时,重权加与家中幼弟邓宏为侍中,自由出入宫廷禁地。看顾宫城内不得异动。
邓骘风尘仆仆赶回雒阳城时,盔甲未卸,便从宫门直入长秋宫,觐见邓太后。
二人遣送宫人出去,便在长秋宫殿内密谈论。
“刘庆好生大的胆子,竟在我邓骘眼皮子底下行此大逆之事。”邓骘一锤砸在屏风上,屏风应声而倒,“阿绥,小皇帝死了,现下可如何才好。”
邓绥一席玄底凤尾双面绣外衫,内里是绛色裙裾,上头绣着大朵的合欢。头顶上发饰极沉,垂着两支东珠串的血玉簪子煞是醒目,耳畔的花钿栩栩如生。
她望着邓骘,道:“新帝本就是个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拖着刘庆罢了。他行事如此急不可耐,想来,是耿姬长年在他身上施毒,他的身体底子,也快要到大限了。”
邓骘深思许久,然后才道:“难道,如今便是你说的好时机?”
邓太后点头。
“刘庆一日不死,终是大患。先帝曾说,世子祜有帝王才,嘱咐过,先除刘庆,再扶刘祜。”邓绥说此话时,语气缓缓,观察着邓骘的神色。
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一片,蓦然间便怒目圆睁,道:“你说谁?要立谁?!”
刘祜……刘庆的儿子,刘祜?!
邓绥微微皱眉,看着邓骘,说道:“大是当头,岂可论小非。”
陛下。您虽撒手仙去,徒留一片朝政纷乱。但臣妾答应过您的,一定会做到。
邓太后眼底,暗光流转,霸气凛然。
臣妾,定然为您,担起这天下。
…
清河王府的正妃耿姬被软禁近五年,王府里,终于有了些人丁。在这五年间,清河王身畔姬妾分别诞下三女二子。而就是在半年前,耿姬深夜里偷偷以天灯为引,将其两位稚子引到身边,分别赠送了二人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
不过一月,两位小世子前后病倒。清河王刘庆生疑,彻查王府,查出了香囊的来由。
御医只道,好生将养着,两位小世子或还能活到十岁。
而刘庆的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想来,是注定了要子嗣淡泊。如今膝下康健,便唯有一个刘祜。
幼帝的登基不过数月,便驾崩。刘庆眼看着,便要大权在手。
邓骘来宣旨时,宣读的却并非立祜儿为皇帝的圣旨,而是宣耿姬入宫的懿旨。
整整五年未见,邓骘将耿姬从囚禁的苑中以轿撵抬出时,刘庆与耿姬擦肩而过,耿姬瘦得皮包骨头,面色青黄,但她的眼中,却是决绝之光。
“殿下……”耿姬的轿撵,在刘庆旁边停顿,“臣妾知道,知道殿下在害怕什么。你怕你登上皇位,膝下唯有祜儿一字,耿家便鸟尽弓藏,加害于你……但是,殿下,即便您不守昔日诺言,囚我五年,还与别人再生下儿子……我还是能,让这清河王府里,只有世子祜一人。”
天下,也终将交到我的祜儿手中。
轿撵抬出清河王府,抬入宫城。
耿姬清瘦的面色,从未如此镇定。
当她穿过层层宫闱,越过一道道门槛,终至长秋宫,看到宫殿尽头,威仪正坐一身华贵锦缎的邓绥时,她的嘴角,开始渐渐扬起。
而走近跟前,才看到邓绥身侧,宫人跪举着一斛清酒,三尺白绫,和一把匕首。
耿姬浑身一凉。
邓绥起身。将手中立储的圣旨,亲手交到耿姬手里,说:“王妃,这圣旨大抵便是您毕生所求,但如何才能将国玺之印盖在这圣旨上,便需要您,做出让步了。”
邓绥,要她用死,来换取祜儿的皇位。
耿姬心底清楚,如今邓氏独大。即便她有意让祜儿成为皇帝,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邓家的地位。
她必须守住太后的位置。
耿姬于侧,望着面前的婢女端着铜斛朝着玉杯中斟酒,眼中挣扎的光闪烁。良久,终归朝着邓绥行了端正的一礼。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祜儿。
这么多年来,她怎样的苦都咽下,怎样的事都敢为。
区区这样一杯酒,又有何喝不得。
眼底的光渐渐凝结。
堂上,邓皇后目光始终毫无波澜。
“本宫以为,清河王妃该是识得大体的,得失计较也自当如明镜一般。王妃只要喝下,本宫便会让你夙愿得成。”
耿姬的手,颤颤巍巍触上玉杯。
一饮而尽。
邓绥将圣旨拿于堂前,亲手,盖印。
耿姬颤颤巍巍地打碎了手里的玉杯,看着那圣旨,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死了也没有关系,耿家是实实在在的国戚,就像是当年的窦家,终究要覆灭一样,邓氏也会是如此下场的。
一时之盛,根本不足为虑。
却便是在此时,邓绥才幽幽地说道:“王妃,你可知,清河王为何囚禁你五年。”
“因为他怕我,怕耿家。”
邓绥收袖于怀,正坐于堂,看着她:“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耿姬一愣。
此时,腹已生隐隐的痛感。
“因为他要报复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女人,他便不会让你轻易死去,他要一步步将你算计,最后,要你受尽锥心之痛,才能死。”邓绥垂下眼眸,伸出手,拂过圣旨上分明的字字句句。
“这是……何意。”
邓绥的眸,微微抬起。
“你当真以为,刘祜,是你的儿子吗。”
腹下一阵绞痛,一瞬间,血气上涌。耿姬捂着肚子,摊倒在堂下,她瞠目而怒:“你说什么……你……你……”
“你的儿子,与西绒的儿子不过相差十日。你害死西绒后,刘庆便偷偷掉换了你与她的孩子。耿姬,你还不明白吗,刘祜,是西绒的儿子。而当年你亲手掐死的那个,才是你的儿子。”
邓绥的话,让耿姬脑中破碎的画面,一点点闪过眼前。
怎么可能。
她……她费尽心力。
为刘庆,耿峣千方百计娶了窦南筝,背叛了窦家,铤而走险,才终于将其扳倒。那么多年来,耿家为刘庆,做尽了伤天害理,手刃无辜的事。
到头来,却是为一个死人……做了嫁衣。
噗。
一口鲜血喷出,溅红了衣裙。
刘庆。
你——
而眼光,却一点点变得灰暗。此毒发甚快,片刻间,她便指甲青黑,没了气息。
邓绥凝视着堂下的耿姬,再一次看到眼前这一道圣旨。
除了满心的苍凉,再无它言。
…
与此同时,清河王府内。
邓骘命人抱走了刘祜。将重重兵马围绕在王府外。
刘庆不知他要如何,却见他一个手势,一具陈旧的棺椁,被抬了进来。刘庆错愕,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带泥的棺椁。
这……这是。
邓骘看着清河王的脸色,眼中压抑了许久的恨意,渐渐浮现。
如果没有他,那个傻丫头,到现在都会好好的活着。都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他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搅弄,逼到这般无尽绝望的境地。
而如今,阿绥竟然还说,要他的儿子当皇帝。
他如何能忍,他凭何要忍。
命人撬开了棺椁,邓骘从棺椁中枯腐的尸体发间,取下一支簪子。刘庆在看到那个簪子的瞬间,整个人立刻暴起,邓骘却好似早有预料,命人将他狠狠压住。
指尖用力,玉簪堪堪折断。
却好似承载着邓骘滔天的怒火,往地上用力一掷,摔得粉碎。
邓骘一脚踩上,碎玉,脚底转磨着,一边接过别人的火油,尽数倒在棺木里。手接过一个火把。
“邓骘,你敢……”
轰——
一把火,将那女子的尸骨,熊熊烧毁。
“这是你找了十几年的遗骨,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鬼东西,打断她一双腿是吗。”邓骘俯瞰着刘庆,看到他眼底却只有如今橘红的烈焰。
感受到了他歇斯底里的绝望,甚至看到,火光里,他终是落下了眼泪。
阿绒,不……阿绒。
“便是这个女人,让原本远离雒阳的窦归荑,开始牵扯进了雒阳城的事端中,是吗。”邓骘偏过头,看着已经渐渐变小的火势。
拿起长柄铲,邓骘一下捣入棺椁中。
在他的搅弄下,火势又渐渐大了起来。
“邓骘,你会不得好死……本王告诉你……”
邓骘头微微一偏:“哦?”
看着刘庆,勾起了嘴角。
“有多不得好死,是像这样吗。”
他苦苦寻找十多年的,西绒的遗骨,便是在这一日,被邓骘当着自己的面——
挫骨扬灰。
刘庆因为挣扎,而被摁住跪在地上。邓骘走到他的面前,揪着他的头发,一脚踩在他的腿骨上:“不要以为,先帝命我不动你,我就一辈子不会对你怎么样。刘肇死了,他也管不了我了,我不顾全什么大局,看着你痛苦,我才痛快。”
脚下一用力,生生踩断他一根腿骨。
却在他的伤处,用力地再踩着不松脚。
“刘肇的遗命,是让刘祜当皇帝。我承诺过,一生惟忠于刘肇,永不背弃。所以,我会让刘祜当上皇帝。”邓骘揪紧了他的头发,将他提起些许,凑近了他的耳边,“但是你听好了,不要以为,你便算如愿以偿了。”
“只要我邓骘还掌权一日,即便刘祜是皇帝,我也不会让他手握丝毫王权。我要他一辈子都当我邓氏的傀儡,我要他成为这世间,最屈辱的帝王,和你一样,只能任我折磨。”
邓骘,你!
兵权,真是个好东西呢。
刘庆从邓骘眼底无尽的黑暗与仇怨里,仿佛看到了,刘祜一生受制于他的悲哀与无奈。
“记住,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给刘祜的,所谓的皇位。”
心口一绞,刘庆眼前一黑。
原本身子骨就已经禁不起什么,如此一来,他几近晕厥。
而看着眼前,渐渐被焚烧成一片灰烬的棺椁。
刘庆却回忆起了很多年前,夕阳如火辉映下,女孩曾有的面容。
…
半年后,刘祜已为帝。
刘庆早在半年前,便气得一病不起。前两日病重,御医说,可能会熬不过这几日。却不曾想,最后来见他的,会是他。
看到他的一刹那。刘庆一口血染红了塌下鞋履,抬起头,看到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宋箫。
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他塌前站定。足尖沾上些许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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