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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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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请讲。”

“听说伍挺举是与你一道来的,你俩这又同住一室,你可晓得此人?”

“师父,”顺安心里一紧,“挺举他……出啥事体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没有出啥事体,师父不知他是何来路,这想问你个底细。”

“师父,”顺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么,但略一盘算,觉得告诉他与挺举的关系也好,遂压低声音,“是这样,我和挺举真还有点关系。他是我阿哥,我问他姆妈叫姑妈。我听挺举说起过他家的事体,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爷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与齐伯关系也不错。别的没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师父,”顺安小心地赔出个笑,“你忽然问起这个,想必有啥事体,能不能……给弟子稍稍透点儿?”

“真的没什么。”老潘轻松地笑笑,“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只有师父觉得不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茂字号看扁了,就没有同意。”

从老潘的协理室出来,顺安心里愈发沉重,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案前,两手抱头,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铆足劲儿朝那处破地方钻,原来是另有机巧哩。

顺安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闷头思索:同样是生员,同时进鲁家,若论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岂料这情势突变,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该哪能个应腔哩?

正思忖间,一个声音冲他叫道:“晓迪,师父在不?”

顺安打个惊怔,抬头见是庆泽急急惶惶地走进来,忙道:“在在在,刚刚还在和我谈事体哩!”

庆泽没再说话,一头钻进房里。顺安心里挂牵,紧步跟在后面。

庆泽敲门:“师父?”

“啥事体?”老潘也早听到声音了,打开门道。

“老爷在不?”

老潘皱下眉头,看向庆泽。

“师父,出事体了。”庆泽急切地说,“是怡和洋行那笔生意,怕是……黄了!马克刘要我传话给……老爷!”

老潘长吸一气,略一思考,扯上庆泽径到经理房门,连敲两下,问道:“老爷?”

“进来。”

老潘推门,二人走进。

顺安迟疑一下,也跟进去。

“老爷,”庆泽一脸苦相,声音急切,“马克刘今朝寻我,说是上次与我们签的那份合同有点儿小麻烦,那笔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惊愕道,“洋人一向尊重合约。合约这都签了,哪能又出此话哩?”

“我问这话了,”庆泽应道,“马克刘说,合约上只有洋行盖章,没有洋总理签名,做不得数的。这事体怪他一时疏忽,没有细审。洋总理今朝复查合约,过问此事,马克刘才注意到这一疏忽。洋总理生气,将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压下了。不过,马克刘说,这笔生意没问题,一定能做成。马克刘还说,只要老爷识大体,眼光放远,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这笔生意不过是个开场。”

俊逸凝起眉头,朝他摆下手:“晓得了,你们去吧。”

庆泽看下顺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对老潘道:“看明白没?”

老潘迟疑道:“他放出此话,难道是为商会选举的事体?”

“是哩。”俊逸点头。

“这这这……”老潘急了,“这可如何是好?牵扯的不止是这几万两啊!”

俊逸眉头拧紧。

“老爷,明朝就要丢豆子,我们哪能办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爷,”老潘脖子一硬,“我就说句大不敬的话,生意场上无父子,在上海滩做生意离不开洋行,跟洋行做生意离不开买办,广肇的人多是买办哪!”

“晓得了。”俊逸点下头。

“那……我这就通知大家,投广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广肇还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将旗下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广肇。两股人马中,略略倾向于四明。他设计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难看出,实际也不太好查,无论是见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说,毕竟投了,心里就有底气。

然而,查敬轩的一招丢豆子,让他的所有算计无从施展。

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为生意计全投广肇;二是为乡帮计全投四明;三是依旧兵分两路,四明、广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条路,生意倒是顾住了,后果却十分可怕,不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且也必将受到在沪甬人的唾弃。从长远来看,广肇气势渐衰,四明气势正炽,此路显然不智。若走第二条,就等于公开与广肇决裂,依彭伟伦为人,必竭全力致自己于死地。在上海滩混枪势,失去洋人这个根基,等于是自断气脉,此路亦为不智。

显而易见,三条路中,切实可行也较理性的办法仍旧是第三条。

“奶奶的,反正两厢都晓得我鲁俊逸是脚踏两只船,我干脆就踏在明处!”俊逸一发狠,将烟斗在烟灰缸上敲得梆梆直响,尚未吸完的烟丝让他尽数磕出。

俊逸刚刚盘定应策,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上楼。不一会儿,齐伯陪着查锦莱、祝合义直走进来。

“俊逸兄,有稀客来了,快备好茶!”合义走在前面,老远就叫。

“不是稀客,是贵客哩!”俊逸赶忙出来,堆出笑脸,躬身揖迎。

“呵呵呵,什么贵客呀,你这门槛我哪一年不踩个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烦,不然的话,看我非把你这门槛磨光不可!”锦莱一边还礼,一边打趣。

“好好好,我一定备下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就等你来磨门槛!”俊逸将他们迎进书房,指着座位,“二位仁兄,坐坐坐,我这里真有一盒好茶哩!”

见俊逸准备茶具,查锦莱伸手拦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宝贝拿出来,让我哥俩开开眼界!”

“好宝贝?啥个好宝贝?”俊逸有点怔了,看向合义。

“镜湖双叟呀!”合义微笑道。

“呵呵呵,”俊逸转向锦莱,“啥人不晓得锦莱兄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俊学雅士,府上还能缺这个?”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听合义讲起你有双叟真迹,我这心里就痒痒起来了。”

“这不,在墙上呢!”俊逸朝墙上一指。

锦莱、合义这也看到了,围着字画品鉴、颂扬一会儿,复又坐下。齐伯也在这当儿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搁一杯。

“俊逸兄,”锦莱品一口茶,挑明来意,“实话说吧,我与合义来,一是为看画,二是我仨得商议一下明日选举的事体。明日一战,至关紧要,我们四明不能接受败选这一结局。你晓得老爷子这人,铁心要干的事体,必须做成。四明后生中,老爷子最是看中二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合义。大战在即,老爷子特别要我与你俩合议此事,确保完胜。”

俊逸长吸一口冷气。

“俊逸兄,合义兄,”查锦莱从袋中掏出一个本子,放在膝上,“我们这就合计一下各帮各行的有效选人。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先算四明的,润丰源有会员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记一十五人,合义兄的裕记一十三人,进卿那里八人,若雨那里八人……”

俊逸心里就如猫抓一般,根本没听进一句。显然,查老爷子已经算准他的心思,将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给堵死了。

送走锦莱,俊逸仰头望天,发出一声长叹。

“老爷因何长叹?”齐伯问道。

“老爷子算是把我彻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广肇,就等于是前功尽弃,从此后,茂记将会步步艰难哪!”

“老爷,要叫我看,老爷子此举未必不是好事体。”

“哦?”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老爷脚踏两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无奈地摇头,“好了,不扯这个吧。齐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后,对她讲一声,我可能晚点过去,让她甭急。”

“好哩。”

自挺举从清虚观回来之后,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闹猛起来,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门,或询价,或购买,其中一个客户出口就是两石,急得阿祥把仓底都扫起来了。

“阿哥呀,”阿祥心里乐颠颠的,却又故意做出苦相,“你以后还是少去清虚观吧。”

“为个啥哩?”挺举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着店铺里的几个零售谷仓,“你才去一趟,这不,我就得扫仓底。要是你天天去,这这这……我这怕得挖地三尺哩!”

“呵呵呵,”挺举这也乐了,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爷显灵说,咱这谷行时来运转了!”

“啊?”阿祥显然不信。

“不瞒你讲,阿哥拜过三清爷,一出来就被一个观相的老者叫住,说阿哥要交红运哩。在这谷行里,阿哥还能交啥红运?不就是有人来买大米么!”

“太好了,”阿祥兴奋道,“怪道阿哥讲话粗哩,原来是有三清爷罩着!照这势头,我敢说,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赶上仁谷堂哩!”

“呵呵呵,”挺举笑着朝仓里撇下嘴,“这得进新米了呢。”

话音落处,茂平谷行后面的河浜上,传来卖粮人一阵又一阵的叫卖声:“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饱满,四块八一石!”

挺举听得真切,拔腿就要过去,阿祥飞步拦住:“阿哥,你不能去!”

“这不是没米了么?”

“没米也不能去!”

“咦,不进米,卖啥?”

“我这就寻仁谷堂,先从他们那儿周转点。”

“嘿,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我不是没地方进米,干吗向他周借?”挺举袖子一摆,“去去去,我这过去看看,要是米好,这就进货了。”

“阿哥呀,你万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条街道,语气坚定起来,“这条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应声的?新米刚收下来,粮农们心里有数,你一过去就让粘上了,脱不开身哩。”

“听见没?四块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来时便宜三角哩。”

“这只是个开始。仁谷堂不动,所有价钿都不作数。”阿祥悄声交底。

“仁谷堂,仁谷堂,你一口一个仁谷堂!仁谷堂不就是转角那家大米行吗,有啥大惊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声音不大,语气却是老道,“你有所不知,这条街上有规矩,每年新粮下来,价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动,哪家收粮哪家倒霉!”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哪能是倒霉呢?”

“看来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声,“比如我们吧,现在收,一石四块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块。可仁谷堂一直压价,过上一月半月的,定价在四块以下,譬如说三块八,我们每收一石,就得整赔一块。”

“他们凭啥一直压价?”挺举不解了。

“财大气粗呗!”阿祥压低声音,“仁谷堂的大股东是善义源的彭老爷,钱多去了,连我们老爷见他都得哈腰说话,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哦。”挺举若有所思。

二人正说话间,马掌柜一手提个酒葫芦,一手柱个司的克,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后面照例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

一见是马掌柜,阿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扑到钱袋子前,一把抢在手里,两眼紧紧盯在他身上。

挺举迎上:“马叔,里厢坐。”搬过一只凳子,伸手礼让。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马掌柜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葫芦塞进嘴里,连灌两口,朝阿祥道,“你小子不用发抖,本掌柜今朝不是拿你钱来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旧护牢钱袋子,不信任地望着他。

“呵呵呵,”马掌柜摇摇头,“我说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为啥不拿了?”阿祥问道。

“因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柜下酒钱呀。”马掌柜洋洋得意。

“啥人?”阿祥两眼大睁,追上一句。

“这不,送钱的人来了!”马掌柜朝门外努嘴。

果然,一辆马车急驶过来,在门前停下,老潘匆匆走进谷行,冲他嚷道:“振德,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这里来了?”

“去哪儿?”马掌柜白他一眼,朝嘴里送葫芦。

“去商会呀。”老潘急道。

“去商会做啥?”马掌柜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丢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讲清爽了吗?”

“我晓得是去丢豆子。有啥好处没?”

“要啥好处?”

“下酒钱呀。”

“没问题,只要你去丢豆子,下酒钱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来,这跟马叔走一趟!”马掌柜看向挺举。

“振德,”老潘皱眉,“是去商会丢豆子,名额只有一个,只能是你一个人去。”

“我晓得。”马掌柜白他一眼,“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芦?”将葫芦一把塞给挺举,“替马叔拿上!对了,小子,马叔这酒是有数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众人皆笑起来。

马掌柜把文明棍一扔,朝挺举伸出胳膊:“小子,来,扶上!”

挺举扶起他。

马掌柜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迭声说道,跟在马掌柜后面,扶马掌柜跳上马车。

马车一溜烟尘儿刚刚离开,乐不合口的葛荔就从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跳下,哼着小曲儿,径投店门而来。

“小姐,是来买米的么?”守店的阿祥乐呵呵地迎上来。

“废话,到你店里,不买米还能做啥?”葛荔大摇大摆地走进,逐一看向几个谷仓。

“小姐要买多少?”阿祥跟过来,笑脸问道。

葛荔把谷仓挨个扫视一遍:“嘿,你个头不大,话倒讲得大哩!我要一石,你这有没?”

“有哩有哩,”阿祥赶忙应腔,“小姐只消略候半个时辰,小的保管大米进仓!”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柜台上搁下六块银元,“米到后,给本小姐送到这个地址!”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证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老爷子腾出来的房舍位于南京路与九江路之间,里面有个大院子,门楼甚是气势,主楼是个庞大的洋式三层建筑,三年前因债务落到润丰源手里。由于正门设在九江路,不临正街,查老爷子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它,刚巧这商会来了,就让人装饰一新,改作会馆。

主楼底层是个庞大的厅堂,足能容下三百人。尽管是白天,厅堂里依旧灯火辉煌。所有登过记、交过会费的会员按照行帮,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齐刷刷地坐在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台前摆着一条长长的几案,案上摆着三十个白色瓷碗(由各帮推出的三十个候选人),碗口尽皆向上。每个碗的后面各插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候选人的姓名、职位及其所在的行、帮等。

主持会议的是上海道派来的主司工商的从四品张姓襄办。张襄办与查敬轩是儿女亲家,上海商界无人不知。张襄办亲自坐镇,点名让查敬轩陪坐,甬商在气势上已是先赢一着。

各方关注的投豆选举开始了。诸行帮共同推出三人做监事,分别是泰记的张士杰、四明的祝合义和广肇的马克刘。有投豆资格的会员胸前各带一块特制的牌牌,按行帮次序,挨个走到长案的左边开端处,现场领取十五粒黑豆(十五名议董),在众目睽睽之下,有选择地丢入所中意的候选人前面的白瓷碗里。一时间,叮叮当当的落豆子声不绝于耳,有专人跟在丢豆人身后,若有蹦出碗的豆子,拣回丢入。张士杰、祝合义、马克刘三人分开坐在长案后面,每人监管十只白碗。

茂字号十五人坐成一个竖排。排在开头的俊逸二目微闭,谁也不看。排在最后的马掌柜眯缝两眼,伸手从挺举手中拿过葫芦,旁若无人地仰脖子喝一口,再递给挺举,然后再伸手讨葫芦,再喝一口。

该到茂字号了。

甬商、粤商的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鲁俊逸身上。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清二品官服的查老爷子,鹰一样的目光直射过来。

“老爷,广肇,还是四明?”紧挨俊逸坐着的老潘低声问道。

俊逸伸出四个手指,晃一下,忽身站起,走到长案前,领取十五只豆子,逐个丢下。老潘朝身后的人也摆出个手势,跟着站起,走上去,领豆子,丢豆子。

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紧紧盯住茂字号的每一个人及其丢下的每一粒豆子。见茂字号里有十四人都已丢过,查敬轩这才长出一气,朝坐在身边的查锦莱微微点头,现出笑脸。

彭伟伦则脸色铁青,将脸别向一边。监投的马克刘面孔扭曲,呼呼直喘粗气。

茂字号里,排在最后一个的是马掌柜。但他似乎没有看见,依旧坐在地上,仰脖子将酒葫芦一下接一下地灌进口里,喝得咕嘟嘟直响。

俊逸皱下眉头,看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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