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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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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晕。”
挺举点头。
“你猜猜看,与洋人讨价还价的商约,还有成立这个商会的章程,都是啥人写的?”
挺举摇头。
“是鲁叔!”顺安声音激动。
“你是哪能晓得的?”
“所有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誊抄的。”顺安不无自豪,但声音被他压得很低,“鲁叔叮嘱我务必保密。我从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总算抄好了,一式两份,抄了整整几十页,清一色小楷,抄到后来,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来了。”
挺举“哦”出一声,复又躺下。
“阿哥,”顺安的声音更低了,“这桩事体,整个上海滩,除鲁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晓得。不过,眼下又多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举的眼睛完全闭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顺安誊清的两份商约和章程分装入两个纸袋,一式一份,亲自送往四明和广肇。
“啧啧啧,好文笔嗬!”查敬轩一边阅读,一边叠声夸道,“你看,俊逸拟出的这六条,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定规则、追逋负,都很好嘛。单是这第一条,就很了不起。”他清下嗓子,继续朗声诵读,“第一条,明宗旨:本公所之设,为集思广益,讲求商务起见。上海西商各有总会,日本通商大埠,皆设立商业会议所,益以公余之暇,随时聚会,凡商务切己利害之事,无不考求详审,是以日见进步,年盛一年。我华商则和而不同,涣而不聚,商务利害,未能专意讲求……”放下稿子,啧啧又是几声,“这些话,真正讲到妙处了。我晓得俊逸是个才子,没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锦莱皱起眉头,“你不要一味夸他。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搁在啥人头上都写得出来。阿爸让他写,是白送他个脸。”
“呵呵呵,”查敬轩边笑边摇头,“锦莱呀,能写出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华商心志不齐,意见各殊,视同业肥瘠,漠不相关,自私自利,彼争此夺,或高抬价值,或倾轧市情,卒至两败俱伤而后已。此皆失于见小欲速,亦由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最为商务之害……’俊逸可谓是点到实处了呀。”
“阿爸,”锦莱力陈道,“此人文笔虽然不错,能力也有,只是无法指靠。”将商约拿起,双手奉上,“你看看这商约,我把详细条款都列给他了,可关键地方,尤其是关于我们甬商切身利益的几条,他无一列入,胳膊肘儿明显朝外拐,把进卿他们都惹生气了。”
“这个好呀,”查敬轩接过商约,两眼却没离开章程,边看边为俊逸开脱,“这事体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儿多少朝外拐一点很好呢,免得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管怎么讲,这个商务总会是属于沪上各业各帮的,姓丁的让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过分呢。俊逸这样写,基本对路,你要告诉进卿他们,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个小芝麻籽儿。”
“阿爸教训的是。”
“至于这份商约,”查敬轩将商约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过是写给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们重要,我们也得较真,但在国人眼里,它们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国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网恢恢,全在人为啊。”
“是哩,是哩。”对于父亲这番高论,查锦莱由衷佩服,连连点头。
“锦莱呀,”查敬轩的眼睛从章程里抬开,望向儿子,“老爸这也给你托个实底,此番筹建商会,与洋人商约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商会章程,是这规矩的制订,是选举,是总理、总董和议董的人选。”目光再次转向章程,“所有这些,俊逸这都写进第五条里了。看得出来,俊逸动了脑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这些规则大多不错,可以摆到桌面上,只有两条略显不妥,一个是会员资质,只提会费,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锦莱应道,“交点钱就能入会,商会里势必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帮派中人也会趁机搅和进来,坏了阿爸名声。”
“坏了老爸名声倒在其次,坏了商会名声问题可就大了。商会是个新事体,要想在上海滩立足站稳,有个长远,就必须以正为本,行得直,立得端。会员必须得有配额,要按行帮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钱啥人入会。”
“是哩。阿爸,另一个不妥呢?”
“就是这选举方式。”查敬轩放下章程,“啥都搁明了,只有票箱是在暗处,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应该清清爽爽才是,要让人看得见,辨得清。照眼前这个设计,把不记名的选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晓得?”
“是哩。依阿爸之见,如何投票方为妥当?”
“要叫我说,就照四明的老规矩,丢豆子。尤其是选总董,一定要明选,一个候选人一只碗,选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没丢,亮光头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莱儿这就去找俊逸,让他改一改。”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把俊逸起草的商约朝几案上轻轻一放,不无叹服道:“从商约上看,俊逸兼顾了各业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们给他出难题,想不到他来个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个能人哪。”
“可是,”马克刘一脸怨怼,眼睛盯住商约中重重圈起来的地方,“彭哥给他拟好的十二条中,这三条,也是我们最关心的三条,他一个也没列入。彭哥,我们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伟伦摇头道,“细审这条款,俊逸没有使用分别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断不误,鲁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给我们,一份给了姓查的。商约草稿本无偏倚,如果我们额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对我们有利的,就会给那姓查的留下口实,他要四处张扬,选举中就会于我不利。”
“彭哥说的是。我这就让人抄录一份。”
“不用另外抄录。”彭伟伦略略一想,扑哧笑道,“姓丁的让我们两家各拟商约,原本就是心怀叵测。我们就将这原稿交给他,如果姓查的也是这般想法,两份稿子就会一模一样,齐摆在老家伙面前,也让他多个掂量!”
“呵呵呵,彭哥高见!”马克刘竖拇指赞道,“彭哥,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笔业务交予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体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瞒你说,与洋人商约倒在其次,商会选举才见真章,尤其是总理、议董人选,我们广肇一定要拔得头筹,不能输给四明!”
“彭哥说的是,”马克刘应道,“无论如何,商会总理,必须是彭哥!”
“有难度呀,”彭伟伦凝起眉头,拿起章程,“从字面上看,在第五条里的所有规则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关键处,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处?”马克刘急问。
“就是这个会员资质。”彭伟伦指着章程道,“你看,各行帮年捐公费一百两者,得荐一名会员,二百两者得荐两名,三百两以上者得荐三名,普通会员年交公费十两。这是显明的偏袒呀!”
“这……”马克刘挠下头皮,“偏在何处,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贩,门槛越低,他们的人数越多。此为一。甬人主要经营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货,控制不少小行小帮,每个行帮都来推荐会员,与我们更是不利,此为二。”
“彭哥讲的是。哪能个办哩?”
“你去找俊逸,让他把入会门槛增高就是。商会是何等神圣地方,交十两银子就能入会,只怕连街头瘪三也有资格进门。”
“增高多少为宜?”
彭伟伦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在原来数字上乘以三。”
“好咧。”
车康、士杰将广肇、四明的商会筹办材料分别交给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览毕,头有点儿大,皱起眉头转呈丁大人。
作为与洋人谈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约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惊讶,接着是惊叹,再后脸上现出微笑。
“老爷,您不觉得奇怪吗?”如夫人指着两份材料,“两份草案一模一样,连纸张、墨水都是相同的,笔迹也似出自同一个人。”
丁大人微微点头。
“老爷再看!”如夫人指向两份商会的筹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过,放在桌上。
“纸张、墨水、字迹,也是完全相同,两份草案都是六条,且每一条的标题也都一样。”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几声,夸赞道,“看来这两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体哩。老夫立此商会,为的就是这个!还有这商约,清爽多了,统一多了,且无明显偏袒,大小行帮皆有关照,基本合乎范式,有建设性,不似前番各执己端,互相否定,乱七八糟,简直不知所云!”
“老爷,贱妾觉得事体蹊跷!”
“哦?”
“就贱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会为骨头争抢,何况广肇、四明原本势如水火,查敬轩、彭伟伦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条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两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对,有顷,目光落在一处,急看另一份,仔细比照。
“老爷?”
“传士杰、车康!”
如夫人走出,过有小半个时辰,车康、士杰双双走进,拱手见礼。
“二位请看,”丁大人摆摆手,算是回礼,指向商约和章程,“两份材料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们出自何人之手?”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士杰核实过了,两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钱庄鲁俊逸之手!”
“难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识到什么,顿住话头。
“鲁俊逸?”丁大人闭目思索,有顷,微微睁开,看向车康,“记得你好像提起过此人总想试试牙口,试过了吗?”
“回禀老爷,”车康拱手应道,“试过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爷吩咐,在他钱庄里存银十万两。此人果然未负老爷所望,痛下狠心,从善义源、润丰源口中夺到一口美食,前后不过二十日,净赚四万洋钿。”
“后来呢?”
“为求稳妥,此人以尽孝名义返乡探母,避让风头,回来后,非但未遭责难,反受两家之托起草了商约与章程。”
“嗯,是块料子。这笔款子呢?”
“小的只是暂存,正打算从他庄里提回来呢。”
丁大人略略摆手:“区区十万两,放他庄上吧。有这点银子在,他说话做事底气更足些。”
“是。”
“士杰,”丁大人指着章程,“这个章程你都看过没?”
“看过了。他们在两个地方分歧较大。”
“我注意到了。对这两处分歧,你是何建议?”
“士杰以为,各有不妥。”
“你这说说,何处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拟出的选举方式,二是广肇会馆拟出的入会资质。商会既是仿照西式设立,亦当奉行西人选举之法。四明公所提议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会既然涉及沪上所有商帮,门槛就该降低,广肇定下的行帮三百两银子、店铺三十两银子起步交费,必将弱势行帮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说,商会又不是官府衙门,花不了多少钱,收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呵呵呵,”丁大人摆手笑道,“士杰呀,你讲的并不完全是。先说这选举,西人是西人,我们是我们。查敬轩提议丢豆子,就是个创新之举,既能表达民意,又简便易行,堪为中西结合的典范,依我看可行。至于这个入会门槛,广肇的提议颇有道理。商会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进就能进的。但门槛提高了,弱势行帮也当照顾,四明提出的审核、配额制很是不错,不妨试用。”
“老爷讲的极是,”如夫人会心一笑,低声问道,“只是,请问老爷,会员资质当由何人审核、配额又当由何人来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爷,”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说,介大个事体,泰记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为两家所拟,这资质审核、配额裁定就该当交由泰记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说的是哩!”车康连声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时,转头看向士杰,将商会章程草案推过去:“士杰,你把这个拿去,就按方才所议,取两家之长,综合出一份定稿,直接发送道台,就说我已看过了,让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办。会员资质,可由泰记审核,至于配额,交由道台府拟定为妥。”
“老爷?”如夫人不满地盯过来。
“夫人哪,”丁大人笑着解释,“配额事体,泰记不出面为好。不过,道台那里我会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帮各行依据章程自行申报,报道台府汇总,由道台府拟定配额底本,交由泰记复审。至于如何复审,就由车总管与士杰操劳,夫人把关。”
见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尽皆叹服。
“还有,”丁大人闷头又想一时,“就是总理人选。”看向士杰,“士杰,依老朽所见,那个姓鲁的蛮有意思,就选他吧!”
如夫人、士杰、车康三人面面相觑。
“老爷,”如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选姓鲁的当总理,这……未免离谱了吧?”
“是哩,”士杰附和道,“老爷,无论是资产、德望、人脉,都还排不上这人。若是举他当总理,沪上商界难免……”
车康亦道:“请老爷三思!”
“呵呵呵,”丁大人连连摆手,“商会总理是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论钱多钱少。至于德望什么的,这个必须有。什么叫德望呢?公选出来就是德望。只要姓鲁的碗中豆子足够多,啥人能说二话?”
“啧啧啧,”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竖拇指道,“老爷远见卓识啊。若是让这姓鲁的当上总理,料他不敢不识相嗬!”
“好哩。”士杰这也明白了,拿过章程,目光落在商约上,小声问道,“老爷,这商约——”
“待商会立好,再议商约吧。”言讫,丁大人闭上眼去。
丁府因势利导,从四明与广肇提交的两份相似拟案中找到突破,将两家彻底逼入相互搏杀的死胡同里,而进入这个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额,却又不动声色地牢牢握在泰记手里。
当上海道将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颁发至四明时,查老爷子细细看过,闷头许久,接连嗟叹几声,摇头苦笑。
“阿爸,”查锦莱急道,“要不,我去请求一下袁道台,看能否再把入会的门槛降低点。”
“关键还不是入会门槛,是这配额。”
“配额?”查锦莱颇觉诧异,“配额不是阿爸您提拟的吗?”
查敬轩摸出一封信,递过来:“你看看这个,是袁道台写来的。”
查锦莱看会儿信,惊道:“这不是让泰记卡住脖子了吗?”
“唉,”查敬轩又是一声苦笑,“是呀,我们跟姓彭的争来斗去,结果仍旧落在姓丁的套子里。”
“这可哪能办哩?”
“有啥办法呢?”查敬轩吸一口烟,一点点呼出,“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斗不过这姓丁的。”把章程推给锦莱,“召集四明的所有公董,具体商榷选举事体。我就不去了,让合义招呼。”
“好咧。”
“另外,”查敬轩补充,“照眼下章程,零售货店都不在列,全部去除后,形势就不乐观了。我初步推算下来,俊逸那儿是关键,他的茂字号十几家店铺都有批售业务,本金也都不下万两,在各行业里虽然不是龙头,却也享有地位。他这人,举足轻重啊!”
“阿爸放心,我这就敲打他一下,让他有个掂量。只要是丢豆子,他就赖不过去。”
次日上午,十几个四明公董再聚济元堂。
“诸位仁兄,”主持会议的祝合义一脸严肃,“在下奉老爷子之命,讲下有关商会的事体。朝廷批下来了,正式将名称定为上海商务总会。章程草案是俊逸拟出的,俊逸是由老爷子特别指定的,草案依据就是我们上次所讨论过的会议记录。这份草案由老爷子审定后,提交丁大人审阅,报奏朝廷,由上海道正式颁发。”将上海道颁发并由四明公所大量印制的正式商会章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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