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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迟暮-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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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胥顿住了,不知从何解释,盛迟暮从他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个无意之举让任胥头皮发麻,和程令斐叫换了个眼神,他解释道:“暮暮,这里有人是玩些彩头的。集雅轩不是赌场,老板也不靠这个挣钱,只是鱼龙混杂,贫富参差,有钱的衙内便喜好摸出银子赌几把,这是私下里进行的。集雅轩比的是文墨功夫,彩头是老板上好的古玩奇珍,但也可以私下与对手商议赌彩。”
程令斐搭腔:“对啊对啊。小嫂子你放心好了,你夫君是个吝啬鬼,从来不赌的。”
盛迟暮不可置否,只是有些失望。
这时,集雅轩楼下传来一个粗长的声音:“客官客官,今日少长咸集,群贤毕至,在下特将家藏多年的翠微绿玉耳环一对拿来做这个彩头,今日比的是丹青,题目便是仕女图。大家伙儿也瞧见了,这里头摆了几口大箱子,待会儿客官们觉得谁画得好,便将手里的红石头扔到谁面前的箱子里,咱们清数石头,多者获胜。”
早在老板絮絮叨叨说话之时,任胥便盯上了那被四个剽悍壮汉簇拥着的供在圆桌上的一对耳坠子,萤光剔透,光泽温润柔和,饶是任胥见惯了明珠玉石,也不觉心动,暮暮的耳朵上正缺一副耳坠子呢。
小程公子见他眼冒狼光跃跃欲试,惊讶得虎躯一震,一把攥住他的手,“银修,你别犯浑,你有几斤几两你心里还没点……数么?”
任胥不耐烦,程令斐指着楼下那青衫飘逸的一名文士,道:“那人可厉害,我在他手底下输了好几回合了,我别的不精,投壶你是知道的,对方实在……太强。”
那文士束着头巾,飘逸俊介,超然脱尘,一举一动儒雅至极,任胥怎么看都不顺眼,“别是你输了不想叫我出风头。”
“我几时骗过你?”小程公子望了望坐在墙边,宛如静默的玉像似的盛迟暮,低声道:“小嫂子,听说你是名扬北漠的大才女,不如你……”
话音未落后脑勺便着了一记,任胥冷冷道:“再胡言乱语,本宫回去让人给程老报信。”
“……”小程公子被拍得脑中一阵嗡嗡,嘴里愤愤然嘀咕,“算你狠。”
“区区簪花仕女图,难不倒我。”任胥搓了搓十指,扭头道,“暮暮喜欢那对耳坠么,为夫去给你赢回来。”
盛迟暮轻声道:“不用强求的。”
“不强求,你夫君不会拿身份压人的。”这勾栏瓦肆里任胥这张脸并不好使,反倒是他藏身上的那块金令箭,识得的人不少,任胥将令箭取下来拍到了桌上。
齐嬷嬷将茶水递到盛迟暮手边,纤纤十指合拢了青角觞,她轻声道:“殿下会作画么?”
作画?小程公子看着任胥那飘然下场的背影,嘴角一抽,鼻子里发出个咕哝似的哼声。
盛迟暮于是明白了。
第10章
这老板是集雅轩一个分管账目的先生,真正的主人还另有其人,他生得燕颔虎须,极是威武,倒像是军队里出身的将军。
见到下场徐步上台的任胥,他眼里冒出一缕精光。
那文士瞟了他一眼,比了个手势道:“公子请。”
同列的还有十八个人,凑了正十对,方才这位青衫文士露了几手,唬退了不少人,毕竟班门弄斧、雷门布鼓之事,谁做了都大折颜面。
任胥有些傲慢,目光微微上扬,二楼湘帘飘飞处,隐约露出女子姽婳的轮廓,翠绿衣衫,幕篱掩着面容,安静而沉默,单看着便觉得娴雅温柔,秀姿清丽。
他低下头,从一列笔架之中挑出了一根粗细匀称的紫毛狼毫,素绡被铺陈在桌面上,只听到有人舞袖之音,下笔如有神助。
任胥第一笔,却生生地停住了。
小程公子嗤了一声,叹气道:“这才对嘛。搞这么大排场做什么呢,他肚子里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
盛迟暮的水袖被微风鼓出了一缕细纹,她凝视着楼下,有人已画到了娥眉明眸,可他的视线,却在一瞬间,同她撞了个正着,盛迟暮有些惊讶,隔了太远看不分明,但她总觉得,那目光,像在铭记什么,镌刻什么,有着山盟海誓的郑重和深可见骨的痛。
末了,他低下头,手里的墨都快干涸了。
其实任胥的画技很差,可是美人图,他前世画过千千万万遍,不然每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不知道该怎么度过。
他心爱的女人不知道,他在梦里,已经将她亵渎了无数回。她的每一寸轮廓,在他心底都烙上了他灵魂的印记。
任胥开始用墨铺底色,已经许久没提过画笔,但也并不生疏,甚至手法还算得上老道。
小程公子愈瞧愈觉得不对,他不是没见过任胥的大作,当年他爷爷过寿,太子送了一幅墨宝做寿礼,当时唬得老头子整晚战战兢兢,不敢睡觉地琢磨:太子殿下送这么一幅凌厉的画给老臣,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敲打,还是……有了杀意?
整个程家都一晚没安生,后来让程令斐旁敲侧击地询问太子,任胥却抹着沾了墨水的脸道,“那个……我一不留神把父皇让我代送的《三川图》给烧了,只好自己画了一幅顶上,那什么,咱们关系铁,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但眼下,这个如笔走龙蛇,娴熟地勾勒美人轮廓的人,也是任胥。
好像在画美人图的时候,此任胥非彼任胥。
盛迟暮的目光也露出了困惑,“齐嬷嬷,你能帮我去看看么?”
他挡了半截画布,隔得又远,盛迟暮看不分明,正想叫齐嬷嬷去探一探,齐嬷嬷“哎”地应了一声,小步下楼去了。整座集雅轩里的看客都盯着作画的二十个人,不时交头评论一番,盛迟暮呷了一口盏中甘茶,那个长姿峻立犹若秋水长泓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呢。
他不知道,他静下来沉浸在一件事里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心跳加疾。
一幅画作罢,老板这群人等着,桌上的焚香断了好几截,龙涎香缕缕伴随着烟灰被风揉散。
任胥将画笔放入笔洗中,沉默地退到了一旁。
投石头还没开始,青衫文士看了眼任胥的画,目光复杂:“公子,你这画,怎么戴着斗笠不见美人脸?”
仕女图没有美人脸,这算什么画?
任胥扯了扯唇,笑而不答。
心里吐露了答案:我只画,当我想到她的时候,她在我心底的模样。
老板吆喝了一声,投石子开始了。
一对对的人从二楼下来,自守着彩头的大汉身旁取过裹了红绸子的石头,走到画作面前,开始放石头。
任胥沉默不应,箱子里的红石头愈发愈多,与身旁文士不相伯仲。
他隐隐有些高兴和得意,这么多年了,还是宝刀不老啊。
但就在这时,有人不下来,从二楼人群挨挨挤挤之处,稳而准、飞快地掷了一颗石头!
“殿下小心!”任胥身旁的护卫依照规矩退到了一丈开外,倒是敢来放石头的齐嬷嬷眼睛尖,立即大声喊叫了起来。
跟着便是一阵慌乱,盛迟暮和程令斐也是一惊。
那石头不偏不倚朝任胥飞了过去,护卫拔剑不急,猛地冲上去。
齐嬷嬷前脚赶到,趁任胥一回头,一把将他推开了,那石头砸到了齐嬷嬷的胸口,她“哎哟”一声,惨叫了起来。
任胥惊讶地托住她,“嬷嬷,你怎么了?”
此时集雅轩里沸反盈天,四顾着寻找凶手,有人露出了恐慌之色,手忙脚乱之际,盛迟暮拎着裙摆步履轻快地下楼,程令斐随同剩下几个护卫也跟上来了,任胥见状,将齐嬷嬷的手交到护卫手里。
齐嬷嬷被砸得“哎哟哎哟”喊痛,护卫见她痛成这样,皱眉道:“殿下,怕是早有预谋的。这石头要是砸中了脑袋,非死也伤。”
任胥之于集雅轩是常客,这么多年,从未闹过这事,说集雅轩串谋刺客他不信,但是……
盛迟暮赶来时,从地上拾起了砸到齐嬷嬷那块石头,放在掌心掂了掂,胸口微微起伏,“殿下,是银子。”
不是石头。
同样大小的银子和石头,银子的分量要重太多了,如果掷出银子的人有足够的内力,一击之下,极有可能致命。
盛迟暮揽住齐嬷嬷的身子,幕篱的前檐微微一低,“殿下,彩头迟暮不想要了,带嬷嬷回去治伤要紧。”
“嗯。”齐嬷嬷为了救任胥受伤,这个人情他记得了。
任胥也不用跟集雅轩的老板告辞,直接带人走了,几人搀扶着齐嬷嬷,将她送上马车,齐嬷嬷脸色惨白,喘息不止,一直捂着胸,任胥让人策动马车,身后一名护卫走过来,“殿下,集雅轩的老板方才说,发生这等事,很对殿下不起,方才派人点了石头数,殿下得的石头最多,故而差人送来了这个。”
说罢,一只精致的雕刻了双鹤衔花的楠木椟被递了进来。
任胥伸手接过,翻开木椟盖,里头正躺着一对儿翡翠绿玉的耳坠,湖绿的光泽温润莹然。
任胥道:“替我谢过老板了。”
护卫退了两步,道:“小程公子还在,殿下有什么话交代么?”
任胥正要说话,身后齐嬷嬷却哼哼不止,痛苦万分,他抿唇道:“不用了,你给程令斐带个口信儿,本宫过几日出宫找他赛马。”
“诺。”
马车缓慢地向梁宫而去。
天色黯淡,到了时辰,长安便禁了烟火,此时长街上除了闪烁的花灯,再没有绚丽明亮的东西,盛迟暮一心照顾着齐嬷嬷,完全忘了他说的那些“会喷火的猪”、“会下水的兔子”什么。
原来出来玩,是如此惊心动魄,累得嬷嬷受了伤,也没什么好的。方才看到那石头砸向任胥,她也跟着紧张了一阵儿。要是任胥在宫外头受了伤,又适逢新婚之际,旁人怎么看她?
胡太医又被满面悲怆地拎着药箱子赶来了,但他是个男人,不方便检查齐嬷嬷的身体,便让盛迟暮代为看了,齐嬷嬷躺到了榻上,仍旧惨呼不止,连声喊痛,直到盛迟暮揭开她的亵衣,看到那胸口一团黑紫的墨团大小的伤,不由又惊又痛,“嬷嬷……”
“太子妃娘娘,伤口是泛青,还是泛紫?”
胡太医背着身子,听太子妃娘娘的口气,这老嬷嬷伤得很重。
三个人在房中折腾了好一阵儿,胡太医总算是让齐嬷嬷稍微安定了会儿,齐嬷嬷敷了药膏,倒不是特别疼了,只是伤处仍然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药,咕哝着骂道:“别是个老庸医,看也不看的。”
北漠人没那么多忌讳,尤其是对医者,若是大夫连伤者的伤处都不看便下药,那绝对是庸医无疑了。
胡太医多年太医的清誉被一个老嬷嬷诋毁得一钱不值,憋了一肚子火气,到了门外头,又被太子截了个道儿,不用说胡太医也明白,怆然道:“刀架在臣脖子上,臣也不会说出去的。殿下放心。”
又多了一个秘密了,胡太医现在做梦都怕自己给抖露出去了,也只能感慨一声时运不齐,被殿下盯上的人,注定是……哎,不可道不可道。
盛迟暮走出来时,罗裙凌乱了,外衫随意地罩在那婆娑的纤影上,幽静得犹如朵半开含苞的木兰。
她的脸上浮着明显的倦容,红唇有些发白。
任胥走上去,揉住她柔软的手,低声喃喃:“暮暮,我会找到凶手的。”
盛迟暮应了一声,嗓音透着淡淡的疲惫。
这时花门外,一株繁盛如霭的花树下头,传来几名宫人此起披伏的惨叫声,听声音是两个小太监,一庭月色漫漫如河水般涨涌起来,任胥牵着她的手出门去。
正逢着姹嫣轻快地走来,“殿下止步。”
“怎么了?”
“是、是长乐公主。”姹嫣咬住了嘴唇,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一旁的盛迟暮,又道,“今日长乐公主的马少吃了顿,喂马的小太监玩忽职守了,公主正大发雷霆呢。殿下,长乐公主的事儿,你一向都不管的,这次……”
“她闹她的,不闹到我的东宫来,我自然不用管,但是——”任胥脸色一板,“任长乐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欺负我头上来了?”
外头传来长乐公主尖锐的叱骂,骂得难听得很,盛迟暮也不禁皱眉。
姹嫣又看了眼盛迟暮,道:“那小太监招了,他们是为了看太子妃一眼,今日偷偷跟了殿下的马车走了几步,回来的时候便晚了。就因为晚了,长乐公主心里头不高兴,大抵是觉得宫里头的人都向着、向着太子您,就连刚来的太子妃,也被捧成了香饽饽……”
当然,这些都是长乐公主的原话,姹嫣还没那么大胆子敢编排公主。
任胥沉下目光,握着盛迟暮的手微微收紧,冷声道:“岂有此理。”
第11章
任长乐自幼没有母亲教导,尤其在这一家子其乐融融之中,她总是走不进去,明明也是晋安帝的女儿,却有种寄人篱下的荒谬感,对他们这帮弟妹都不和顺,任胥懂事之后便没与她计较过什么,只要任长乐不闹到东宫,不招惹他,她想怎么撒泼,他做弟弟的管不着。
但今夜,不过是两个小太监犯了错,她推到暮暮头上,在东宫外头打骂,任胥毕竟是有脾气的,有人既然不当长姊,他何必在她眼前伏低。
长乐公主用马鞭抽打的小太监皮开肉绽,两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树下,一面呼痛一面告饶,公主手下的鞭子不留情,俩人惨叫哀声,叫苦不迭。
“住手。”
任长乐收了鞭子,只见冷峭的一庭月色底下,立着一双相依相傍的璧人,任长乐狭长的丹凤眼微勾,“这两人可都招了,太子殿下今夜瞒着父皇母后出了宫不说,还带上了新婚的娇妻。”
任长乐心里头比谁都清楚,马皇后虽然纵容宠溺太子,可也深觉得他如此混账顽劣下去终归不成体统,故而在挑选太子妃的时候,教各位贵妇人送来的丹青,无一例外都是以贤名传扬远播的贵女。可她千挑万选看中的儿媳妇,到最后非但不能管束太子,还纵容他、怂恿他留恋花丛,这叫马皇后知道了,多少对盛迟暮是不喜的。
任胥轻蔑地转过目光,“那又如何。你是想叫父皇罚我幽禁,还是想叫母后罚我替她纳鞋底儿?”
从小晋安帝和马皇后就偏疼他,就算罚,也不忍心罚重了,敷衍了事便够了,但任长乐不同,瞬间被戳中了痛处,涨着脸恼怒道:“我不过想提醒皇弟一句,在梁宫你想保护你的女人,那就别让她出风头,这里想看她笑话的人多得是,本宫只是其中一个。皇后娘娘现在是喜欢她,可终有一日,她发现娶回这么个媳妇对你毫无裨益之后,难保她不会有给你停妻另娶的意思。”
马皇后是民间来的,做事本来便没什么规矩章法,她要是看谁不顺眼了,一脚便踢走了。
其实任长乐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任胥说什么也不能输阵,咬牙道:“有劳皇姐你提醒了。”
“这里是东宫,下人犯了错,皇姐要教训,自己拉回汉芳斋里去。夜深了,恕弟弟不送!”
任长乐冷哼两声,目光停在他身畔翠衫如湖的清冷美人身上,她的眼睛像长白山上积年不化的雪,深白澄澈,看起来不像奸邪之人,也不像懦弱愚人,任长乐虽生得貌美,但也有些自惭形秽,看了两眼便不看了,弯下腰,用鞭子捆住两名小太监的手一拉,拖拽着两人离去。
任胥看着她的背影,本该窝了一肚子火,却突然想到前世,他率军西征时,在交子城外头遇上一个满脸泥灰、衣衫褴褛的妇人乞讨,她颤巍巍抱着一只破了角的陶碗,怀里揣着一个没有生气的幼子的画面……
虽然他自幼讨厌任长乐,可看到一个光鲜骄傲的大梁公主,一夕之间卑贱如泥,他心里无不遗憾和惋惜,虽然任长乐自作自受,要飞蛾扑火地跟着那男人,被他玩弄之后又弃如敝屣。可毕竟,她也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姐,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自幼又一块长大,他就不忍心。
任胥回过神来,将盛迟暮柔软的纤手揣着放在胸口,“暮暮,夜深了,我让人准备热汤,沐浴完了便睡吧。”
“嗯。”
盛迟暮没说话,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到了寝房,任胥借故去书房拿点儿东西,直到她洗浴完,用红绸子裹住了自己上了床榻,他恰好又回来了。
前几日和他睡一榻倒没有什么,可是今日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她看着烛火下面容俊美的夫君,脑中还是他站在马车底下望着一城烟火的模样,繁华到了他的眼睛里早就剥离成了灰烬,他在留恋什么,她看不出来。
任胥将老板送他的木椟掀开,取出了一对耳坠,翠莹莹的绿玉潋滟着水似的光泽,他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暮暮,为夫说了会赢回来的。”
盛迟暮对这个耳坠没什么稀罕,反倒想见识他的画,她本想钻个空子叮嘱他的护卫顺手将画拿回来,但是他看得太紧了,寸步不离,一路上盛迟暮又担忧齐嬷嬷的身子,便没嘱咐成。
她伸出手掌,沁凉的攒着绿珊瑚珠的湖绿宝石落到了掌心,圆润的玉石中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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