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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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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看了那额头冒汗的男人一眼,她突然又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郎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当初是因为给孩子看病,所以把屋宅都抵给了他,如今他既是要债,我搬出来就是……”
说话间,杜十三娘也已经跳下了车来,她扶着竹影脚步踯躅地走了过来,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大媪,刘大和你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秋娘眼睛一下子通红,下一刻便蹲下身掩面哭泣了起来。面对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杜十三娘只觉得又难过又后悔,忍不住也跟着屈膝蹲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大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时候,杜文若便信步走到杜士仪身后,毫不客气地一言点破道:“十九郎,你好心本是没错。可就算她曾经是你的ru媪,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都说她不但两年前克死了男人,连一双儿女也都在去岁给她克得染上风寒,双双夭折,如此不祥之人,你还是离远些的好。”
要知道,杜士仪亦是父母双双不在堂,何尝不能说也是孤苦无福的命?
听到杜十三娘熟悉的娇软声音,想起她小时候抱在手里时那温软的触感,秋娘忍不住茫然抬起了头,听到杜文若的话,却一时浑身巨震。待看见杜十三娘也已经是泪盈于睫,杜士仪则是默然而立并不理会杜文若,她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身,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一双儿女的屋舍,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娘子可能收容奴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么?”
杜十三娘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媪,你说什么!”
杜士仪只当身边的杜文若不存在似的,伸手叫了此前那粗短汉子过来,这才沉声问道:“她欠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五……不,六贯。”一说完,他便发现两道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待发现是杜文若面se不善,他知道自己这数字还是说得少了。然而,面对四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他虽不敢得罪杜文若,却也不敢太过狮子大开口,当下又搓着双手道,“其实并不多……”
杜士仪正要答话,可秋娘却突然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随即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搀扶,却不想秋娘竟双手扶地,磕了个头。
“郎君,奴如今孑然一身,再无长物,只求郎君能够收容。无论浣洗还是洒扫,奴都能做得。”不等杜士仪开口答应或拒绝,她便仰起头说道,“奴真的不想再留在这伤心地了,郎君不用费心替奴偿清欠款,保下这屋舍。人都不在了,还要屋舍何用?”
“你真的不后悔?”杜士仪再次问了一句,见秋娘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他想想她这数年间痛失三个亲人的绝望,不想留在伤心地被人称为不祥之人恐怕也是事实,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好吧,你进去收拾收拾东西。竹影,待会儿你搀着大媪上车。”
既然秋娘心意已决,杜士仪也不再啰嗦,等到秋娘进去收拾了东西,又由得竹影将其搀扶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有些失魂落魄地跟着上去,他这才看着满脸意外的杜文若,随意拱了拱手说道:“杜六郎,暂且别过了。”
杜文若怎么也没想到杜士仪不是苦于拿不出现钱偿债,也不是让崔家人帮忙,竟是直接把这破屋子撂给了那债主,却收留了秋娘。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十九郎不是今天才回来,却又要走?”
“故宅已成一片废墟,如今我也没时间收拾整修,只能暂且先放在那儿。至于我……”杜士仪上马之后欠了欠身,这才淡淡地说道,“蒙催相公和崔府卿好意,容我在平康坊崔宅暂住。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眼看杜士仪一声喝令,那些随从立时聚拢了来,簇拥了杜十三娘那辆牛车,和后头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杜文若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方才恼怒地冲着身旁从者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
崔家人宁可帮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却不理会他这正经姻亲后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大清早出城重访故地时,杜十三娘还有几分重回故乡的雀跃和欣喜,杜士仪也自有几分期待,如今离开杜曲之际,兄妹二人却都有些心头沉甸甸的。直到前方那座巍峨的大唐didu外郭城再次映入了眼帘,杜士仪突然勒马驻足,直到后头牛车上来,他方才到车窗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三娘,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ri后咱们会风风光光回来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明大街,南接宣阳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听到的王维王缙兄弟谈话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过此地的杜士仪想象中,一直以为此坊既然诸ji群居,必然是声se犬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车马入平康坊西门,他立时知道自己错了。<;光明媚时节,路上的女子并不多,锦衣华服策马扬鞭的风流郎君也不多见。一路行去,反而可见一处处屋舍整齐规制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门前悬着除却打头一两个字,余者全部一模一样的匾额。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些地方,刘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来平康坊,当下便笑着解释道:“京城诸坊之中,就属平康坊进奏院最多,计有同、华、河中、河阳、襄、徐、魏、夏州、容州等众多进奏院。这些进奏院皆列于十字街之北,最是显眼。每逢岁举,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间北门东边三曲,私ji云集,也是因为这许多进奏院年年众多乡贡进士和乡贡明经云集的缘故。”
果然,正如刘墨此言,平康坊兴许有那么些销金窟,但总体却颇为清净,寺庙道观便有数座,此外还有不少官员府邸。其中,黄门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于南门之西北,南边则是紧挨着刑部尚书王志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经当过工部尚书来说,竟是南北二尚书的格局。
然而,和东都永丰里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宽广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这座宅邸便要简朴得多。门前不但未列戟,更因为没有挨着坊墙,虽位列正三品,却也没法向坊墙开门。
进了崔宅那座样式简朴的乌头门,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门之际,早有管事迎了出来。大约是早就得了东都那边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亲自领了杜士仪等人在前院东南隅的一处两进院子安置了之后,又笑着解释说这从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静云云,又把杜士仪随行的那几个石工安排在前头的那东西廊房中,至于刘墨这些家丁们,也都各有安置之处。
而等到这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当那个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谨慎的管事崔武再次进屋,字斟句酌地询问,是不是要拨两个婢女来的时候,杜士仪便摇头说道:“不用,舍妹那儿已经有一个婢女一个ru媪在,我在山中时习惯了一个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杂役闲事,还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着点头答应,思量片刻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杜郎君连ri奔波辛苦,未知今ri可打算出去松乏松乏?近ri平康坊北曲之中听说是连场酒会,名士云集,常有好诗传唱出来。”
杜士仪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维和王缙的谈话,一时莞尔。可还不等他回答,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松乏什么,那种风月之地,都是些虚情假意强颜欢笑,纵有好诗,也不过是香艳之词罢了!”
进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悦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见其打了个哈哈附和称是,不消一会儿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气恼地说道:“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领颜se,肯定要责他多事!”撂下这话,她却又冲着杜士仪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对不起五娘子!”
杜士仪被杜十三娘这自说自话逗得哭笑不得,当下只得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扳着她的肩头,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说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许配给我也是你,如今又让我不要对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这人小鬼大的丫头,别随随便便把你阿兄给卖了!好好回房去歇着,秋娘毕竟是乍离乡里,面上不露,心里必然伤心,你去好好陪着他,我这不用你瞎cao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来越爱管闲事的杜十三娘给哄出了屋子去,杜士仪这才擦了擦额头那些许汗渍,随即来到西边的寝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卧床上。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长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让他没法高兴的事,此时此刻脑袋里满满当当是各式各样的念头,足以让他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那有些晦暗的屋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田陌探头进来张望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免蹑手蹑脚进来查看,待发现杜士仪睡着了,他不敢贸贸然叫醒他,连忙退了出来,又去禀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仪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只见室内只余一盏火苗如豆的小油灯,外头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扫四面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咕咕声,愣了一愣才意识到竟是肚子在抗议。
中午在杜思温那儿用饭的时候,他因为思量那些话而心不在焉,本来就没有填饱肚子,这晚饭再一错过,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此前婉拒了崔武拨两个婢女过来,这会儿趿拉着鞋子,掌了那一盏小小的油灯起来找吃的东西,杜士仪便隐隐之中有些后悔。他是不喜欢身边杵着个陌生人,而且是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可难不成此时此刻要忍饥挨饿到天明不成?借着那昏暗的灯光一路找到了西边辟作书屋的那间房,这才在居中堆放书卷的矮足大案上,发现了一个用厚厚皮套子包裹的东西,解开一看,却只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头一碗青jing饭,另有两个小巧玲珑的酥卷。
尽管青jing饭还有些温热,但别无佐菜,在夜半时分自然难以下咽,杜士仪自然只得拿了那酥卷果腹。然而,此刻肚子正饿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下肚非但没有解饿,反而因为不顶用,而让他更加饥饿难耐。就当他掌了灯一路摸索到门口时,却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微微一愣连忙上前开门,却只见是秋娘披着一件外衫站在外头。
“大媪?”
“郎君,奴睡得轻,听到动静就出来看看。见这屋子里掌了灯,想来郎君不及吃晚饭,是不是饿了?”
杜士仪原本想搪塞过去,可肚子偏偏极其不争气地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一声,他顿时赧颜,不禁讷讷说道:“是有些耐不住饥……”
“幸好奴晚上就问过附近是否有小厨房,也好自己预备些点心吃食。那位崔武管事有心,说是前头院子里会留着灶,晚上也会顿着热水。”秋娘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随即便说道,“郎君且等一等,奴去那儿瞧瞧还有什么。”
眼见其披衣而去,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回到屋中坐具上坐下,他一时思绪繁杂,时而想想杜十三娘,时而想想远在嵩山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偶尔崔俭玄那张脸也会浮现出来争抢回忆的空间,腹中饥饿倒是渐渐有些忘了。然而,当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一阵香气传了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又惊觉了过来。
“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就下了一碗鸡蛋汤饼,郎君将就些用吧。”
所谓鸡蛋汤饼,便是用手捻成一片一片的面片下锅,然后打上一个鸡蛋,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就算成了。尽管简陋,但在眼下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的杜士仪看来,自然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美食了。一碗下肚,他只觉得身上冒汗,原本肠胃那种极度空虚的感觉也得到了填补,一时竟是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秋娘大半夜地爬起来,只为自己做一碗鸡蛋汤饼,他少不得谢了一声,却不料秋娘笑着摇了摇头。
“奴本已经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是上天把郎君和娘子又送到了奴眼前。些许小事,何值得郎君说一个谢字?”她一面说,一面怔忡地端详着杜士仪,许久才开口说道,“更何况,郎君不嫌弃奴是不祥之人,不啻是给了奴第二条命!不早了,郎君吃完漱口早些歇了吧,明ri还有明ri的事。”
等到秋娘服侍他漱过口重新躺下,杜士仪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为何要抛弃旧宅跟随他兄妹二人的缘由。无论是前世今生,他记忆中的母亲印象都很模糊,可此时此刻的秋娘,却给了他几分母xing的感觉。
说是崔家清净更适合预备解试,但解试和岁举一样,虽然考三场,但第二场杂文方才是重中之重,反而第一场那死记硬背的帖经即便万一不成,可以用诗赋来弥补,所谓赎帖,便是这意思,第三场策论因是最后一场,便为人看轻了。因而,临场抱佛脚自然是大多数士子都不会采用的笨办法。有这等时间,还不如多谒见几位朝中有名的公卿,抑或是赴几场文会诗会,一扬名声来得划算。
杜士仪既然住进了崔宅,第二天便唤了管事崔武来,仿佛不经意似的问了长安城中近来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东市西市的斗宝大会,他更是问得极其仔细。当得知自己想打听的那个人果然常常出入其间时,他便若有所思盘算了起来。
就如同杜思温说的,既然杜家不足以助力,他也不能事事都靠崔家,事到如今,便只有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卷()
在崔家三ri,杜士仪把想打听的消息探听了齐全,又做好了万全的预备,这才打算出门。然而,这一天上午,当他骑马从崔家正门出来的时候,就只听乌头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我是张简,江南东道宣州人士,请见崔相公!”
六品以上方得建乌头门,在长安城中,这便是官高位显的标志。须知在京即便只为八品监察御史,亦是外官梦寐以求的!
此时此刻站在乌头门前,看也不看两个门丁的张简,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里头那一行缓缓出来的人。
天下各州乡贡名额是不一样的,如同、华二州分明无甚物产,也并不富裕,乡贡进士名额却年年都有三十。而宣州之地却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整个宣州年乡贡进士加上明经,甚至都不足十人。自从四年前游学到京城开始,他便打定主意要寄籍京兆府应试,可整整四年,却毫无寸进。别说前十等第,就连京兆府解送都争取不到!
因而,当那一行人终于来到乌头门时,眼见得其中一个门丁仍然拦着自己,另外一个则撒腿过去禀告什么,张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学生张简,有策文一道献给崔尚书!”
杜士仪自然不会认为别人是把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当成是崔泰之,可即便如此,对这个贸贸然上门行卷,却又忽略了一个最基本事实的人,他不免仍是为之语塞。见人长揖不起,他便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张郎君,今ri恐怕劳你白走一趟了。崔尚书因母丧丁忧解职,如今正在东都洛阳居丧中。”
此话一出,那张简顿时浑身大震,一时间竟是没能直起腰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想到这些ri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积累的各家喜好写文赞颂,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笑话,倘若传言开来,纵使自己能够把卷子送进哪家公卿贵第,说不定也会被人当成笑料一般,他不禁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又气又恨自己刚刚不曾探问清楚,更没留心内中是否有挂着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正是刚刚那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对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红的脸仿佛更红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崔郎君……”
“好教张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过在此暂时寄住。”
又错了!对了,人家根本就没穿孝服……
张简几乎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会儿方才强挤出了几个字道:“学生实在惶恐,崔尚书丁忧之事,竟不曾听闻……”
“我家郎主去岁腊月就报丧丁忧……来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
那门丁的嘀咕声让张简更加无地自容,而杜士仪见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长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来张郎君奔波辛苦,一时没打听分明,还请不要苛责了他。”
他虽并非主人,但这话说得客气,刚刚满脸讥嘲的两个门丁和后头几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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