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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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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雯,我也许不应该这样地对你说话,〃他抱歉地对她说,依旧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但是我必须说,你应该走了。智君马上就会到这里来。我们从前的关系,不应该给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你纵然不为我着想,你也得替她着想。况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说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适当的话了。他在房里烦恼地踱起来。
玉雯不回答,依旧低声哭着。她也在想。她想,从前他怎样地追逐她,爱她。她的一句话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动。可是如今她怀着空虚的心来求助于他,他却要赶走她了。想起来她只有心痛。
〃你的话自然有道理。我决不插身在你们两个的中间来破坏你们的幸福。这个罪名我担当不起,而且我也不愿意担当。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一点也不怜惜我吗?我从前也曾经被你爱过呢。你看,我以后的日子,不是还要比智君的悲惨百倍么?〃她带着哭声说。她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些时候,这表示出来她的内心的痛苦,到最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头虽然抬了起来,却被她用一只手拿手帕掩盖祝他看不见她的脸,这倒好。
他的心里又起了一场斗争,好像两个回忆、两张面庞正在朝相反对的两个方向拉他的心。他随时都想用一种克制自己的力量来消灭这个斗争。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就鼓起勇气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使你到这个地步的。〃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她抬起脸来望他。那张脸现在看起来依旧是美丽的,而且被泪水洗涤了以后,它也略略显得纯洁,纯洁到使他记起从前的那个女神般的同志来了。那张脸,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的心又软化了。他仿佛就看见他的话怎样刺着她的心,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做得这样残酷。他连忙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表示歉意地说:〃你原谅我吧,我并没有伤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这几年来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帮助你。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恨当初——〃他不把这句话说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当初什么呢?只恨她不该背弃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吗?
只恨他不该为着革命忽略了爱情,跟她分别了一年,不给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吗?但是这些都没有在这里提说的必要了。他为什么还要恨这些,还要提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哀哀地哭着的就是他曾经爱过、崇拜过的那个女人。不管她怎样抛弃了他,而且给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产生过那种使人敬爱、使人感动的美丽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泪水洗净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来从前的那个女郎了。
于是他温和地俯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玉雯。〃这个声音是她很熟悉的,也是他自己很熟悉的。这个声音似乎通过了过去的年代而回到他们两个中间来了。
她马上抬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显然是他的声音鼓舞了她。这个声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来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够立刻就相信。于是她抓住他的两只手,祈求地说:〃仁民,给我一个机会吧。你看,我现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宽恕我从前的过失了。难道你就这样残忍么?便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看见我这样也会动心的,何况你……〃她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晕,爱情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了。
他看着这张脸,听着这些话,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记自己了。他一把就将她抱起来。但这并不是紧抱,他刚刚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松开了。他略带惊恐地说:〃智君。〃
他退了两步,然后捧着头睁大眼睛说:〃不能够。在我们中间再也不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了。我已经把我交给智君了。〃
〃但是我并不要占有整个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倒使他吃惊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有点为难地望着她。
〃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么?〃她的面容改变了,她再没有一点悲痛无助的样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着他。她的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觉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后,他和她再不能够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为这个可惜。他在跟自己斗争。他想拿出一种力量来拒绝她。
〃当然不可能,〃他绝望地咬着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竖起两根眉毛冷笑两声,脸上现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损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厉害。我要报仇。难道我还要为他保守贞操?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睁大两只眼睛:眼睛是红红的,眼皮有些肿,眼睛里面射出报复的光,引诱的光,爱的光,在他的脸上盘旋,就像在找寻俘虏似的。
〃玉雯,你会有这样的思想?你以为我爱上智君同时又可以跟你发生关系吗?〃他惊惶地说。他这个人在别方面是很大胆的,唯有在恋爱上却是非常拘束,拘束到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实际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很认真的灵肉一致主义者。
〃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也是可能的。〃她并不放松他。
〃但是智君不能够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够欺骗她,〃他摇摇头说。他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够把眼光从她的脸上掉开。
〃为什么说欺骗她?这不也是正当的?你在这一点上,原来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我以为你是个革命家,我倒错了。〃她又在沙发上面坐下,打开手提包,在脸上重新扑了粉。她在表面上似乎安静多了,在心里她却不是这样。她现在还爱他,而且她现在就像在战场上战斗一样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话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为了要征服他的缘故才说这些话。〃请你给我说明:为什么你几年前要爱我,如今又不爱我。我还不是同样的一个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还以为你是同样的一个人?〃他有点动气地问道。〃你抛弃了革命跑到那个官僚的怀里,跟着他过了这许多年,你还说你没有改变。单是你的面孔也改变得太多了。我能够在你现在的粉脸上找到从前的纯洁、勇敢的痕迹么?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着他,好像在说:〃可怜我,你就不要说下去吧。〃然而他要说下去,他感到了复仇的满足。
〃但是我爱你的心思并没有改变埃这许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你。当时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处。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离开我一年,连信也不写一封来。你能够怨我跟别人结婚么?他是很聪明的,他乘着那个时机把我骗到了手。而且我嫁给他也还有别一种苦衷,这个我也不必向你说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们男人现在占着许多方便,你们可以随便跟多少女人发生关系。可是我们女人同一个男人结了婚,好像就盖上了一个印,我们永远就没有自由和权利了。〃这些话都是她用力说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冒出火,她的脸更红,而且显得更有生气,更年轻了。
〃玉雯,你歇一会儿,我看你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地相爱吗?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我现在也不爱你了。〃他的话也是费了大力才说出来的。他这时候很痛苦。
她的脸色变了。她用一只手摸着额角,默默地埋下头去。她完全绝望了。
他把脸掉开,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为她的心破碎了。却不知道这其间她又恢复了勇气而且有力量站起来对他说:〃你说谎。我知道你说谎。你说的绝不是真话。你并没有忘记我,你不能够说你现在不爱我。〃
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马上回过头来。他把她的红红地发光的脸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的话并没有错。他不能够忘记她。他现在还爱她,同时他又更爱熊智君。
〃仁民,不要这样顽固吧,不要自己骗自己吧,〃她站起来用温和的声音哀求说。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这样寂寞,我需要你的爱来温暖我的心。我已经为从前的错误受够惩罚了。现在我怀着悔恨的心来求你的宽耍我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爱来医治我的创伤,鼓舞我的勇气。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吧……〃他不能够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刚刚把嘴印在她的红唇上面,忽然惊恐地放开手,退后一步。熊智君……姓张的官僚……过去失恋的痛苦……这一切像栅栏似地隔在他们的中间。他用力说:〃完了,玉雯,我们的关系从此完结了。〃
〃完结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你难道还记着从前的事情吗?〃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完
《电》
序
《电》是《雨》的续篇,写完了它,我的《爱情的三部曲》完成了。
说《电》是恋爱小说,也许有人认为不恰当。因为在《电》里面恋爱的氛围气淡得多了。《电》和《雨》中间的距离跟《雨》和《雾》中间的距离相等。
但是我仍然勉强把恋爱作为小说的主题。事实上《三部曲》里所写的主要是人,是性格。我想用恋爱来表现一些人的性格。《雾》的主人公是周如水,一个软弱的、优柔寡断的人;《雨》的主人公是吴仁民,一个热情的、有点粗暴、浮躁的人;《电》的主人公有几个,我姑且拿李佩珠做代表吧,她比前面的两个人进步多了。我大胆地说她是一个近乎健全的女性,但也只是〃近乎健全〃。
不过《电》和《雨》不同,和《雾》更有差别。《电》的头绪很多,它倒适合这个标题,的确像几股电光接连地在空中闪耀。
短篇小说《雷》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故事发生的时间在《雨》和《电》之间。因为《电》里面的几个人物如慧、敏、明、碧、影都曾在《雷》里出现过,我现在就把《雷》放在《电》的前面。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一个朋友让我住在他的宿舍(北平西郊的一所花园,某大学的教职员宿舍)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使我从容地完成了《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我应当感谢他的好意。
巴金
1934年9月
第01章
一条静寂的街上有几家荒凉的旧院子,有几棵树。路是用窄小的石板铺的,从石板缝隙里长出了青草。
没有路灯,每家院子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逼近中夜了,天色漆黑。街上没有行人。除了风声和树叶颤动声外,就没有别的声音。
黑暗里突然起了低微的响声,一家院子的大门开了半扇,从里面射出一线灯光。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三个……〃敏,草案你带去了?〃院子里面的人低声问。
叫做敏的那个青年刚要跨出门限,便回过头匆忙地答应了一句:〃带走了。〃他大步走出了院子,右手拿着一根火把,光不大,却也照亮了他的圆脸。两只眼睛很亮。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人。
院子的大门关上了。十多个人被赶到荒凉的街上来。街上起了皮鞋的声音,单调地在这静夜里响着。
火把被风一吹就爆炸似地燃起来,火花时时落在地上。黑暗的街道在微暗的火光下面战抖了。青年们的脚步踏在街心。
从一条街道转到另一条街道。他们都不说话,就只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两三个人分成一组,每一组相隔有十多步的光景。他们后来走进了一条较宽敞的街道,大家就散开了。
最后的一组有三个人,除了敏以外还有一个瘦长的男子和一个中等身材的女郎。
〃敏,你们为什么都不开口?〃女郎看见敏把快燃完的火把掷在地上,用脚踏灭了它,仍然不说话,她忍耐不住地问了这一句。
〃我们没有话说,当然用不着开口。谁像你那样多嘴。〃瘦长的男子接口说,态度有些粗暴。他的年纪也只有二十多岁,和女郎的差不多。
〃德,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许你插嘴。〃女郎做出嗔怒的样子对这个叫做德的男子说。她掉过头去看敏,敏在旁边笑了,并且说:〃德的态度永远是这样粗暴。我说这不行,以后应当改掉。〃
〃我有一个好比喻,德就像一个响雷,来势很凶猛,可是过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女郎说着噗嗤地笑起来。
〃慧,你要当心。谨防有一天这个雷会打到你的头上来,〃德认真地说,他生气了。他这个人很容易被人激怒,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常常故意用话来激恼他。
〃我不怕,看你的雷怎样打到我的头上来。你至多不过骂女人不革命罢了,〃慧得意地答道。声音里还带着笑。
德不作声了,气恼地用力把皮鞋在石板路上踏。他抬起头望天空。天空里没有星星;它像一片海,但没有波浪;平静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响雷的征象。他的心跳得厉害了。
〃慧,你不要跟德争论,你们两个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吵架。大家让德安静一点,等一会儿到家他还有工作。我们还要商量修改草案的事,〃敏温和地说。
〃草案,你老是谈着草案。敏,你和德一样,你也以为世界上除了草案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你们都不像年轻人。〃慧激动地说,她的脸突然发红了。但是那两个男人都不曾注意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们女人的心理真奇怪,刚才你不是也热心地讨论草案吗?……〃敏说到这里,就突然换了话题:〃慧,我们送你回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到敏的住处了。
〃我不想回家了。现在这样迟,恐怕没有人给我开门,〃慧突然转过身望着敏说,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她害怕回到那个寂寞的家里去。
〃你不回去……〃敏现出为难的样子沉吟地说。〃好,我们三个人挤一下吧。〃
慧点了点头。敏敲门,敲了好几下,里面才起了应声。三个人站在石阶上等候着,大家都不说话。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思想。
门开了,露出一张人脸,一盏煤油灯。〃你们回来了,〃从里面传出来一个青年的带睡意的声音。
敏先走进去,慧跟着,轮到德时他却用坚决的声音说:〃我到学校去睡。〃马上掉转身就走。
〃到学校去?这时候也不容易叫开门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你不能走,〃敏惊讶地看着德,挽留地说。
〃我明天早晨再来。〃德脸色显得更阴沉,他回答了一句就大步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别人要追他回去似的。敏站在门口看他。他马上被黑暗吞下去了,只有沉重的皮鞋声送到敏的耳边来。
敏带着不愉快的感觉掩上门,转过身,看见慧的带着古怪表情的脸给那个青年手里的灯光照亮了。
他们进了房间。青年问了几句话,就把灯留给他们,自己去睡了。
敏和慧坐下来,没有疲倦,只有激动。两个人都不想睡觉。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们的脑子里。
〃德的心理真古怪。原说我们今晚上弄好草案,他却到学校去睡了,〃敏诉苦似地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话。
〃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住的缘故,〃慧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可是她仍然露出激动的样子。
〃大概是——〃敏沉吟地应道,他开始在思索。
〃他今晚故意走开,以后他就有话来挖苦我们了,〃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特别把声音提高起来。
敏不答话。他茫然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过了半晌,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搔了搔头发,努力说:〃慧,我们现在来弄好草案,不必等候德,明天给他看一下就行了。〃
他从身边摸出一束文件放在桌上。
慧把两条细眉微微一皱,默默地看着敏坐下来摊开文件在那里低声念。敏就坐在她的对面。他完全俯下头,似乎害怕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却冷笑了一声。
没有动静。敏抬起头看她一眼,不说一个字又把头埋下去了。他只顾念文件上面的字句,但是声音却有些颤动。
这声调使得慧更激动了,他终于开口叫出了一声:〃敏。〃
敏似乎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一声。
敏停止了工作抬起头看她。他的眼光抖着,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说给他听。
〃你把草案收拾起来吧,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春天的夜里,你为什么还拿草案来折磨你自己?〃她激动地说,脸红着,眼睛里射出光来。
〃草案,那不是很要紧的东西?明晚上开会就要用它。〃敏知道她在向他挑战,而且也明白自己的战斗力薄弱。他匆忙地用了上面的话来保卫自己。
〃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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