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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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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包括化疗药物,都变成泪水倾泻出来。泪水先是打湿枕头,而后蔓延到床单,最后浸入了棉被……哄骗呵斥也罢,夸奖鼓励也罢,一概无效。护士没办法,只好把成人用的尿不湿像围巾一般捆住了她的脸。
由于病,裴华山对花岚的温度比以前要暖一些。花岚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因为灾祸,有一个质的改变。祸福相依,也许这塌天之难,使他们恩爱起来,也说不定啊。
花岚抱着这样的期望,开始了治疗。她的情绪像抽水马桶里的白色浮漂,随着外界的旋钮而波峰浪底的起伏,裴华山的态度就是马桶里的水。花岚重病时,裴华山也还算尽心,后来,化疗进行了几巡,渐渐走入正轨,裴华山就疲沓下来。待到花岚主要是在家休养,裴华山的态度也就退行到和以前差不多了,重新不冷不热的。
保姆照顾一应杂事,花岚百无聊赖。一天,花岚在裴华山的西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书一串数字,共8位,一个本市的电话号码。花岚觉出那不是裴华山的笔迹,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那种墨绿色的羊羔皮纸,非常别致华丽。
如果仅仅出现一次,花岚可以装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裴华山的一个客户留下的,商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要命的是,纸条每隔一段就神秘地出现一次,永远是在裴华山的右侧西裤兜里。
花岚生活在惊恐之中,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件事。爸爸妈妈吗?他们把她成功地嫁到了一个她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就像一张股票在价位最高的时候,卖了出去。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充满了预见的快乐和骄傲。花岚不忍破碎他们的幸福。自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骄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把他们自己抚育的快乐,再毫不留情地毁掉呢?况且,毁掉之后,她就能有幸福吗?
花岚一筹莫展。何去何从煎熬着她,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癌症和纸条,两把交叉的骷髅刀,剔着她的神经。失去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不完整,勇气也随着被削去的乳房,被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她连看那个纸条的气力都没有了,每当它出现,就用一次性的纸抹布像铲起死蟑螂那样把它卷了包,投入马桶。
以苦闷和疑惧作燃料,花岚决定走入乳癌小组。她一路斗争着,一路反悔着,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进入别墅。
第五章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9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好。这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怎么办?”程远青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集体是大家的。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3分钟?还是5分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看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成慕梅像长笛,嗓音有一种暗色的沙哑。褚强觉得成慕梅的胸部太张扬了一点(该死!他总是非常在意女人们的胸部。),并很快找到了心理学的依据——因为切除引发丧失,所以补偿以致过度。
大家等待小组正式开场。程远青好像毫无察觉,说:“成慕梅,你猜,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成慕梅面无表情地说:“猜不出来。”
安疆老太太第一个答话:“成慕梅同志,你也不用担心,觉着背后议论了你什么。不过就是说迟到了怎么办。”
成慕梅说:“一个迟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谁一辈子不曾迟到过。小组算什么?连个民间团体都算不上,刀光剑影的,至于吗!要是坚决不原谅我迟到,我退出!走!”说着,成慕梅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裤腿,兜起了地毯上的碎毛屑。
沉默不语的应春草爆了起来,说:“迟到算什么?腐败啊,贪官污吏啊,卖假药的,拐卖小孩的,到处都是。咱们病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吗?这可倒好,成了找气了。我今个儿虽说没迟到,可我不敢保险。要是下次我迟到了,也来这么一通批,我可受不了。得了,若是这么较真,那我也走。”
癌症女人,无论老少,都曾在生死线上逛了一遭,内心多焦躁和疑虑。
程远青避开话锋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是学习小组,它是心理学辅导小组。世界上第一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小组,就是为病人设立。1905年,在美国麻省民众医院,由内科医生波瑞任组长,一群患有肺结核的门诊病人,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小组。人是群居动物,小组就是一个微观社会,在开放温暖的环境中,大家共同成长。小组有它特定的纪律和制度,期待大家遵守。大家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但没人打算到这里骗人和被骗。”
鹿路冷笑着说:“我不是病人。”
花岚道:“这个组姓癌,你不是,混进来干什么?”
鹿路说:“我来,是打算学着不当病人。每天对着镜子,一尺长的刀疤,早就让我知道命有多悬了!用不着提醒。”
程远青说:“我想知道,在小组里,愿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有几个?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有几个?”
咱们举个手,表个决,看你愿意当个什么人?“
统计的结果是只有花岚一个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病人看,安疆弃权。
大家催程远青:“组长,还不正式开始啊!您不发表个演说什么的?”
程远青说:“还不能正式开始。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张合同。”
应春草哆嗦着嘴唇说:“妈呀!这么复杂!我就怕签合同。原来那家工厂,就是让我们签了合同,每人发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就把我们打发了。现如今,我一听签合同,手就抖得像摸了电门。”她把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举起来,大家不忍多看,把目光移往别处。
花岚说:“合同签了又能怎样?我要是硬不来,还能到家押我?”
有人问:“先签合同还是先自我介绍?”
第六章
程远青说:“我先来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了……”
她刚说到这里,就被卜珍琪打断了,说:“每个人都得介绍自己的年纪吗?这可和国际惯例不符。”
鹿路说:“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绍。”
程远青说:“组内人人平等,不分长鬃鸨啊K想讲就开口,不必请示。可以打断别人的话,当然也包括打断我的话。我从小长在中国城市,上大学,学的是医科。结婚生孩子,随先生到了美国。先是打工供他读书,挺苦的。后来,他爱上了别人。我们分了手。我开始自己读书,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孩子在美国读书。有什么问题吗??
花岚问:“男孩还是女孩?”
程远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第七章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句:”未婚。“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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