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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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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拯救乳房
  作者:毕淑敏
  内容简介:
  心理学博士程远青刊出广告,面向社会招募乳腺癌病人,组成心理治疗小组。令人动容的是,前途似锦的公务员、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清秀妩媚的硕士生、形容枯槁的下岗女工、光鲜照人的白领丽人、行踪诡秘的妓女、性别不明的神秘来客……这些命运天差地别的各色人等汇聚一堂,携带着复杂难言的经历和对死亡的深深恐惧,经过艰难的碰撞,他们在小组中找回了健康人的心态,正确地理解和期望着生活。
  正文
  第一章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工作。
  第二章
  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乳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这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资助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开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OO娑娑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的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个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休养。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病的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下。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您是说,您的妹妹她得了……”程远青被胞间情谊所感动,轻微不快悄然散去。
  “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成慕海忙不迭地打断了程远青的话。
  “好,我不说。”程远青妥协。
  “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我和妹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这样想,很可笑,是吧?”
  “为什么你妹妹不亲自打电话给我?”程远青反问,借机把歪斜的枕头调舒服,让自己赤裸的双肩有一个依靠。看这电话的阵势,一半句结束不了。
  成慕海说:“她还没看到这份报纸。我前几天在炒货摊上买了瓜子,今晚才吃完,扔包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则消息……”
  “你妹妹会有兴趣参加我们这个小组吗?”她问。
  “不知道。我是男人,对这个病的认识很肤浅,只能尽量说服。她有了伙伴,彼此交流,孤单的感觉就淡一些。同病相怜,治疗方法交流交流,也是大收获。”成慕海条缕清晰。
  程远青把话筒换了一只耳朵(原来的那只耳朵被压麻了),说:“欢迎她来。”接着告知具体事项。
  成慕海说:“我替她先挂个号。”
  程远青克服着疲倦说:“务请你妹妹亲自报名。”
  成慕海说:“她身体不好。”
  “如果身体特别孱弱,就不要参加。小组有时会很深地刺入一个人的内心,消耗很大。”程远青刚想放下电话,成慕海又说:“我猜您接到我的电话时,大吃一惊。”
  程远青敷衍道:“对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大吃一惊的时候不多。”
  成慕海却不肯善罢甘休,说:“男性询问这种小组,不令人惊奇吗?”
  程远青说:“这个病并非女性专利。”
  第三章
  一天选人若干。傍晚结束工作后,程远青对褚强说:“我请你吃饭。”
  褚强说:“程老师,请您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个机会给我。”
  程远青说:“小褚,别这么骑士了。咱们以后共进晚餐的机会,会多的让你厌烦。今天是正式开始合作的第一天,让我做东。”
  走进路边的饭馆,程远青对服务员说:“要雅间。”
  穿着中式短袖裤褂的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雅间了。我给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行吗?”
  “不行。”程远青很干脆地拒绝了。
  褚强从节约出发,说:“一顿便饭,外边也行。”
  程远青说:“对不起褚强,我知道你肚子饿了,可还是要换个馆子。”
  终于在一间小屋落座,点了几样普通的菜肴,面对着“再来点什么?要不要饮料?”的启发诱导,不为所动。“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对了,米饭也一起上。”
  小姐出去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天,有何感想?”程远青问。
  “一言难尽,总是一惊一炸的。特别是那个鹿路……”正说到这里,送凉菜的来了,程远青轻敲桌面,止住了褚强的话茬。
  程远青说:“今天例外。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宜在公共场合讨论小组的事。”
  褚强说:“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啊?”
  程远青说:“世界越来越小,为了组员的利益,还是谨慎从事为好。你很难说,刚才送菜的小姐和鹿路就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褚强兴奋地说:“我有了地下党的感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吗?”
  程远青说:“虽不敢说那般严格,也要高度小心才是。”
  几样家常凉菜已布好,褚强连吃了几口辛辣的“老虎菜”,说:“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说出来,程老师你不要笑我。”
  程远青看褚强紧张,就把话岔开:“这道菜无非是红辣椒洋葱香菜什么的,和老虎有什么关系呢?”
  褚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起名。许是因为太辣了,连老虎也不敢吃。”
  程远青说:“没准是因为辣到只有老虎才敢吃,才叫这个名字呢!”
  两人没油没盐地瞎扯了一会儿,看褚强渐渐放松,程远青说:“褚强,如果我笑话了你,你以后就可以不再同我说真心话。拿不准该不该信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经验是信他一次。”
  褚强深深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程老师,每当一个报名者走进来的时候,我都在想,她真的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吗?好像不很像啊。我想象中的乳腺癌患者,血肉模糊腥臭无比,她们同正常人看起来的差别不很大。”
  程远青笑起来说:“谢谢你如此坦率……”
  褚强说:“程老师,先别夸我,等会儿您不骂我就是好的。每个报名者走进来,我都不由自主看她的胸部,很遗憾,我经验不足,判断不出她哪一只乳房被切除了?
  左面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右面?您说,我是不是很变态?很色情?“
  褚强以为程远青会很吃惊,没想到程远青香喷喷地吃着酱猪手说:“这很正常。
  说明你荷尔蒙分泌正常,正当壮年,充满好奇心。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这么想。“
  褚强如释重负,说:“要不然,我一天都觉得自己要上道德法庭。”
  程远青说:“恭喜你察觉了这一关。你承认它是正常的,它就丧失了魔力,你假装道貌岸然,它就作祟。”
  褚强笑道说:“我可以练出坐怀不乱的本领了?”
  程远青差点被油炸花生米卡着喉咙,说:“褚强,你如同围棋长考,谁还敢同你谈心里话?我宁愿你表现的性感一点,我估计,组里的成员,对你这个男士的态度,会非常在意。不单看你是副组长,也看你是一个年轻男子。”
  褚强哀叹道:“在一群半老徐娘面前表现性感,难死我了……”
  程远青说:“性感是个好词。来,吃饭吧。”
  小组确定了8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共10人。第一次活动场所,还在甄选地点,约定叫它“别墅”。小组成员遍布全市,那里位置居中,交通方便。
  第四章
  花岚走在去往别墅的路上。鬼使神差,她第一眼就看到程远青的招募广告,赶快回家打电话。
  裴华山是花岚父亲花教授的学生。堂堂经济学教授姓花,容易让人对他的学问产生疑问。其实,花教授的学养和形象都堪称一流,口碑甚好。裴华山上学的时候,成绩并不突出,临近分配,他想留在北京的愿望,几成泡影。他开始追求花岚。也许花教授夫妇把基因优势占尽,留给花岚的是感情极易波动智商却持续中庸的大脑。她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个财会类的大专,毕业后,凭着花教授的背景,供职于一家银行。
  以花岚个人的姿色和条件,要找一个硕士把自己嫁出去,并不太易。当细碎的皱纹在花岚嘴角勾出两道括弧似的浅纹路之时,花教授不得不出马了。女儿没能上了大学,已是终生憾事,再找不到一个有相当前程的女婿,一脉书香,岂不在这一代断根!
  花教授在学术上是不虚荣的,但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女儿没考上大学那次所受重创,花教授一想起来跳楼的心都有。当裴华山出于留京的目的,开始追求花岚的时候,花教授夫妇尽管洞若观火,但都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他们相信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是配的上这个从小地方考来的学子,相信在漫长岁月里,女儿会认识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找不到翡翠,可以先找一块璞来打磨。花教授自认是识璞的,一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将来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顺理成章。于是,花教授动用非凡的力量,先将学业平平的裴华山,打造成论文优等的青年学者,然后动用关系,令裴华山进入了一家炙手可热的投资公司。
  一场利益的婚姻,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得失利害达成平衡的时候,婚姻的关系也是稳固的。花岚和裴华山过了几年平淡如水相安无事的日子。
  花岚习惯了演戏,裴华山配合着她。在花教授面前,他们相敬如宾。花教授夫妇当然不是好哄骗的,他们看得出小俩口并没有一天天的紧密起来,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分裂迹象。他们就满意了,他们是老年人,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就是耐性良好,他们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东西。自己能为女儿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孩子。这个冥冥之中的孩子,可能是感到自己将要负载的使命太重大了,有点畏惧,怕不堪重任。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产,最后干脆拒绝来到这个潜伏地火的家庭。没有孩子应该是一件伤感的事情,令人焦急。但裴华山不伤感,这种不伤感,让花岚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裴华山一步步羽翼丰满。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埋怨甚至离婚的话。越是这样,花岚越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她仿佛和一堵墙壁结了婚,除了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的只是无动于衷。
  长期的压抑聚集成了乳房上的一个包块。手术后,当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枇杷,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肿块的性质非同小可。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后来就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花岚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确信他们不会因为落下了某种东西而返回之后,嚎啕痛哭。
  那一天,裴华山不在,只有裴华山雇请的看护陪在一旁。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在知道自己是癌症以后,哭得如此天昏地暗。无论人们怎样劝说,说她的肿瘤并非晚期,手术做的也很成功,要积聚正气,好好调养,花岚一概充耳不闻。她惊天地泣鬼神地哭,把输到体内的液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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