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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社会-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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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里曾经谈到过类似的观点。

王学泰:自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对于美好社会的追求是个永恒的问题。然而社会的利弊往往是人性中的善恶引伸出来的。只要人性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十全十美的社会也不可能出现。遥想五十年前,我们曾想一鼓作气,“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人们仿佛得了魔怔,做出许多正常人想象不出的事情。前两年,和邵燕祥先生聊天,谈到“三面红旗”我曾说,企望“有点精神”,结果变成“有点精神病”。邵先生填了一首《蝶恋花》(遍地山鸣兼谷应。旗帜争飞,锣鼓喧天竞。一变精神成物用,英明自是夸天纵。振奋三生真有幸。有点精神,有点精神病。直到浇头知水冷,瘟神何待瘟神送),颇能展现当时的现实。我与陈四益先生各和一首。黄一龙先生就此写了篇《我们都曾“有点精神病”》发表在《同舟共进》上。今天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标准社会。大家争着挤进天堂,挤进去的可能是地狱。为此我们已经付出了残酷的代价。

儒家、孔子成了当代的大众话题,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的确,我们是从孔子开始才逐渐彰显了人类的“同类意识”。然而孔子肯定了人的价值,但忽略了个体价值。儒家将天、地、人并称“三才”,但是这里只有人类,而个体往往会埋没在整体之中。什么是先进文化?首先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弘扬。我想,这个问题在欧洲早就解决了。周作人说过:西洋在十六世纪发现了人,十八世纪发现了妇女,十九世纪发现了儿童。与此相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还在争论该不该有人道主义的问题。有人把人道主义视为修正主义思想基础,要严加杜绝。

在思想史上,儒家还是奉献了许多好东西的。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庸。中庸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以恰到好处为宜。犯精神病、走极端却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另外孔子强调仁爱、忠恕等观念确比前代有所进步,也比只知有统治者忽视普通百姓的法家更人性化一些。皇权专制社会中作为主流思想的儒家给中国历史涂上了许多亮色。如果两千年都是法家统治,中国的历史将更黑暗。

其实,当前解决中国问题,不需要特别深奥的道理。我们常常与常识作战。几十年中我们做的一些蠢事,恰恰是追求深奥得来的。我们曾经有过“精神病”的时代,这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可以作为反面材料进入我们的病历。可以说这也是我们的精神财富,每当我们头脑发烧,通体发热时就要检查一下会不会现在不太明显了,但是隐性的“精神病”还是有的。

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反思法国“五月风暴”

1968年5月,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冲击法国。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法国的各所大学,而且迅速扩大到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大罢工,并最终导致国会改选、总理下台。而这一切,事先似乎毫无征兆。政治观察家们认为不可能在西方国家出现的“古典意义上的革命”,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爆发了,而且这一次又是在巴黎。

一群在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起来反抗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这是人们关于“五月革命”的粗略印象。至于这场“革命”有何意义,那个五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十年来,即便是当年亲历其中的“六八分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抵评与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断裂。

【“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法国,正处于战后重建的“光辉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1945~1975)”的中途。五十年代“欧洲经济共同体”削减关税,扩大市场,法国成为世界第四大出口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货币坚挺,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5%上下。国家结束了殖民战争,并且扭转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落后的局面,农村人口向城市外流已接近完成。

然而,在“经济繁荣、政治安定”的表象之下,法国同样面临着一场“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危机,仿佛社会在懵懵懂懂的富裕中丢失了理想。与此同时,马尔罗、加缪、萨特、福柯等人的思想,戈达尔的电影叙事等等焕发张力,一切有关人的意义的询问也为这场社会运动打下了“造反”的底色。简而言之,1945年戛然而止的灾难与现在的丰衣足食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当有关人类命运的宏大叙事渐渐让位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时,这一代法国人对目前的庸碌生活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关于这一点,在“五月革命”即将发生前的一个月,戴高乐甚至也在不同场合这样吐露心声:“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要对付了,也再没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创造了,我反倒觉得没劲。”

不可否认,法兰西有着举世无双的创造力。在很多方面,如科学发明,人道主义、自由、平等人权观念,法国当之无愧是人类的进步之源。不过,尽管法国历史上发生了许多革命,但是“不自由,毋宁死”并不足以概括法国人的特性。在我看来,更准确的概括当是“不创造,毋宁死”。正因为此,法国在任何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安于锦衣玉食、随大流显然不是法国人的性格。乌托邦在这片六角形的土地上永远不会褪去油彩,当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探寻开始发酵时,一个响亮的口号立即开始流行——“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历史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大学生。这是一群出生于1944年到1950年之间,从未经历过饥饿与贫困,未体验过“战斗到一无所有”的人。然而,充沛的精力、不可一世的理想主义,以及不断穿梭于家庭、社会与学校等种种束缚之中的他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处于一片安定繁荣之中的六十年代,来自各阶层的孩子越来越被中学会考和上大学所吸引,加上战后法国人口快速增长,大学生人数从1958年的20万增加到1968年的50万。然而,大学教育却对生源膨胀装聋作哑,不思改革,以至于在学生眼里,大学变成了一种“只谈存在,不谈意义”的社会结构,一个“无用知识的自动发送机”和“毕业文凭制造厂”,这种填鸭式教育使他们患上了“知识不育症”。

如此危情,早在1964年哲学家保罗·里克尔在《精神》杂志上就发出瞥告:“如果国家不采取适当办法解决大学的发展问题,将会招来酿成全国性灾难的学校大爆炸。”而事实上学生们的确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不能说眼下这个世界十足糟糕,有时它甚至是美好的,但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有面包更有玫瑰的世界,法国需要一场运动。

【社会运动与街头戏剧】

1968年5月,学潮从南泰尔蔓延到索邦,愤怒的学生占领巴黎大学,导致警察干预,继而形成一种“反抗一镇压一反抗”式的循环升级。应该承认,对于这一事件,起初政府表现得有些过于自信,以至于人们讥讽它在风暴来临时更像是一个“聋哑政权”。它墨守成规,支支吾吾,既想平息事态又不想向“街头压力”让步,甚至异想天开通过抓捕几个捣乱分子实现对学生的分而治之。直到5月中旬,运动演变为一场全国性的危机,总罢工扩大到所有部门,到5月24日,法国已经陷入瘫痪状态。戴高乐的讲话变成了国民的耳旁风,这下轮到反抗者装聋作哑了,一切理性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运动的节庆声中。

的确,似乎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年轻人沉浸在“同仇敌忾”织起的团结、友爱中,在幻象之网里一起冲锋陷阵。面对牛气冲天的街头运动,许多起先彷徨的人也加入其中。就像那些经不起同伴热情忽悠的中国人,会在沪指六千多点时慨而且慷地杀进股市。1968年5月,许多法国年轻人相信,如果不去大街上走走,不去拉丁区的巷道里撬起几块铺路石,人生可能会因此黯淡无光——法国人不怕错过赚钱的机会,怕的是错过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

“同学们,向前跑吧,旧世界就会被抛在脑后。”至于跑到哪儿去呢,人们并不清楚。四通八达的大街,被街垒分割成一个个舞台,也像是一架架巨大的跑步机。显然,在这里真正上演的更像是一场场革命的戏剧,它让每个人有机会相信自己会走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如果说过去是平庸的一群,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堪称“伟大”“顶天立地”。雅克·本尼特在《红与黑的春天》里这样描摹:“从今以后,我们有节日可过,有创造奇迹的时间,有自由讲话的权利……人从新石器时代过渡到雅典式的民主,奴隶少了,但多了成千上万的广场!驱走了黑夜,战胜了权力,生活将会改变,终于可以活得自由、平等、博爱、幸福了……”而且,相较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的“你不想自由,强迫你自由”,“五月风暴”似乎甚至有些清高与孤芳自赏;“如果一个人不想通过奋斗取得一样东西,那么你给他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要来解放我,我负责自己解放自己。”法国著名思想家雷蒙·阿隆在《费加罗报》上提出了自己的批评:“大学生和工人们将又一次对这些日子的罢工、节庆、游行、无休止的讨论和暴动留下美好的回忆,仿佛日常生活的烦恼、技术和官僚主义所造成的窒息感需要时不时地突然宣泄一下;似乎法国人只有在革命(或者假革命)的心理剧中才能使孤独感得到解脱。”

当然,事实值并非全然这么糟糕。不管怎样,这只是一群共和国的孩子。他们有热情、有责任心,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一个能协调法律和自由、劳动和平等的美好社会,一个真正享受博爱和无等级制度的美好社会,一个无僵化体制,既无监狱,也无精神病人的美好社会。

【“六八底线”】

在法国过往的历史中,革命总是会让人想起那些滚动在巴黎街头的湿漉漉的人头。然而,今天人们知道,革命者的勇敢在于赴死而不在于杀戮,因剑得到的,必将因剑而失去。

尽管人们习惯于将发生于这一年的这场社会运动称为“五月风暴”或者“五月革命”,然而,今日法国,人们更倾向于用“Mai68”(1968年5月)这一中性的时间刻度来标刻这段历史。的确,和以往的“风暴”或者“革命”相比,它已经脱胎换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即是从政府到社会,无论是参与运动、反对运动者还是维护秩序者,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拒绝暴力和流血是“五月革命”的共同底线。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如果法兰西要继承其“革命”传统,那么1968年5月可被视为法国革命的新起点。或者说,“六八底线”才是1968年5月这场运动留给世界的最珍贵的遗产。换一个角度说,这种表面激烈,实际平和的社会运动,也是一种“告别革命”的方式。

学生方面,作为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的科恩·本迪特对暴力并无偏爱,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对雅典式民主的追求。对于零星出现的暴力事件,本迪特认为“搞暴力并不是运动负责人决定的,而是大学生自发地选择了抵抗,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尽管一切有些过分,但毕竟还是恪守在民主的范畴内”。

“足够的行动,足够的词语。”这是“五月风暴”中的一道风景。“拥有你的爱,但不要放下枪杆子”,“最美的雕塑是铺路石的砂岩石,最具批判力的石块就是打在警察脸上的石块”“铺路石下是海滩”等等,一切更像是一种浪漫抒情,一种随心所欲的创作。当一切云开日出、风平浪静,不难发现,那些标语口号中尽管充斥了对暴力的怂恿,但更多只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暴力宣泄。对于许多人来说,口号被发明出来,有关暴力的审美便已经完成。我曾说,没有嘴上起义,将有街上起义。发生在法国的这场运动,显然不是暴力革命或者带有暴力性质的街头起义,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街上起义”。

尽管政府一度严重错估形势,甚至认为法国已经走到了“内战的边缘”;尽管学生夸大其词,将警察描绘成挥舞棍棒的德国党卫军,但从整体上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一方面,学生们没有异想天开地去攻打政府;另一方面,政府同样心知肚明的是:巴黎大学被占领以及割据四方的街垒只是一种反抗的象征,而不是一种军事手段。有数据表明,五六月间,巴黎有两千多人受伤,其中200人受重伤,此外,还有5人死亡,但并不是警察开枪所致。革共青联的领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创作者们画上“88”(党卫军)标记的警察并不狰狞,他们乐于同学生们讨论,愿意理解。当然,背后的英雄是瞀察总署署长奠里斯·格里莫,一位有教养的人道主义者。从运动开始到结束,他尽其所能地避免流血悲剧的发生。所以,人们不仅看到他经常在拉丁区和示威者讨论,而且在警察开始变得粗暴、即将失控时,格里莫还亲自致函给每一位警察:“打击一个倒地的示威者就是打击自己、打击警察的职业形象”。

如让·戈夫在《1968年5月,无奈的遗产》中所说:“六十年代末的历史形势是不同寻常的。昔日的血腥暴动,二次大战的恐怖,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的镇压、残忍和屠杀都还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但国家毕竟进入了新时代。它结束了殖民战争;阶级斗争虽然尚未消失,但已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

事实上,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风暴正在酝酿灾害,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世界报》社长伯夫·梅里批评说:“学生们虽然得到了慷慨的声援,但也会因肓目而自毁。不管正确与否,有哪届政府会容忍巴黎的街道布满街垒?”《图片报》则开始动员:“我们没有权利让警察和他们的水枪独自承担这种大事。”很快,“反对者的反对者”也开始走上街头,要求“把索邦打扫干净”,“法国要工作”,“共产主义行不通”。这些不甘心永远生活在“混乱诗歌”回声中的巴黎人,开始对法国的无政府状态说不。

【“索尔仁尼琴效应”】

观点平衡世界,真相消退激烈。“五月风暴”退潮后的“后戏”,同样是我们回忆或者梳理这场社会运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和世界许多地方一样,“五月风暴”发生时,巴黎沉浸在格瓦拉式的革命情调里。对于刚刚发生在遥远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巴黎极左派们更能感受到一种心气相通的朦胧之美。

尽管和中国实为“政治大革命”的“文化大革命”相比,“五月风暴”更具有文化革新的内涵,但是二两之间有所呼应是显而易见的。至少,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吸引了许多法国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对他们来说,“文化大革命”像是一场否定现政权并反对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斗争,是“在实践中超越斯大林主义”,是避免苏联发生的情况重演的唯一办法。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些人对这场运动的“工具性”及其他“黑暗面”一无所知。当然,这种一无所知,还包括这一代法国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的乌托邦试验的错误理解。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极左派的革命理想在法国正式退潮,有赖于一个真实世界的呈现。这一时期,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着作《古拉格群岛》法文版面世,种种斯大林独裁统治的真实细节震惊了整个巴黎;两年后的1976年,中国结束了巴黎左派们怀揣春兔的“文化大革命”;1978年,红色高棉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也渐渐为世人所知。这一切,足以让活跃于当年的“六八分子”从希望陷入失望,并且“走到绝望的尽头”。

“索尔仁尼琴效应”说到底就是“真相的效应”,历史以其特有的残忍让那些原本诚心诚意想着推动社会进步的人背负起一种“逻辑上的负罪感”。就像早在十年前的1958年,曾在信仰上改弦更张的埃德加·莫兰在《自我检讨》一书中所感慨,对“昔日信心的源泉”,今朝已经“形同陌路”。呼应中国的文革,巴黎的极左派曾经相信“红宝书”可以解决“人类遇到的所有问题”,然而,事实告诉他们,天堂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堂而皇之地被搬到地上来。克劳迪和布鲁瓦耶勒在《幸福的石头》一书里的诘问是意味深长的:那些极端的“六八分子”虽然没有时间,没有力量,没有愿望用鲜血去彰显活力——“这很好!但共犯暴行的条约,我们不是一样签了吗?”

【要面包,更要玫瑰】

岁月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步入生命的暮年。反思这场运动,主流态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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