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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含樱一直到半夜都不曾睡着，只是保持平稳的呼吸躺着，直到门口翻来覆去的云竹渐渐没了动静。
　　一夜无话，清晨梳头的时候，两眼微有血丝、却依旧干净利落的顾妈进来，一边给含樱梳头，一边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含樱不动声色的等她梳完头发，在她帮自己整理衣服下摆时，把一个纸条赛到顾妈手里。
　　吃完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就见一个二等管事婆子紧紧抓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走过来磕头：“姨娘，小丫鬟玉红的娘病了，昨天晚上就急着要出门去看她娘，被我们拦下来，今天又想来求姨娘恩典回家看看。”
　　含樱打量那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眼睛滴流乱转，一只手扣在婆子手里，只是磕头：“昨晚上实在是挂念娘，才想偷偷溜出去的，还求姨娘饶命。”
　　“给她半天假，再赏两块银元，让她出府回家去看看吧。”含樱一边让塞雪推着往外走，一边一脸不在意的吩咐一声。
　　到圣心医院后，含樱照样打着“做复健”的旗号让两个小丫鬟守门，自己带着塞雪进去，就叫了江心、希荣德直奔内室。
　　“五天后连部长会带你走，你如果愿意的话，下午连府就会悄悄来人，先接你过去住着，免得再被骚扰，你作为连夫人的私人护士，到时候陪她们先搭邮轮去法国，之后会再安排你去英国。”含樱把一个小小的螺钿盒子递过去：“这里面有点钱，还有点零散首饰，你带着吧。连部长那边也会再给你准备一些费用的，将来有困难，可以通过希大夫联系我，”含樱放慢了语速，清清楚楚的开口：“我会尽力帮你，不过，希望今生再不相见。”
　　江心默默的接过螺钿盒子，看看含樱，又看看她身后一脸警觉的塞雪，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终于弯了弯腰：“谢谢你。”
　　含樱看着这个倔强、严格来说和自己处于敌对层面的年轻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一路颠簸，将来异国他乡讨生活，你珍重吧。”
　　江心眼里似乎闪过一层雾气，手不自觉抚在小腹上，很快，脸上又显出坚毅的光芒。
　　回到嬉春轩，云竹带着早晨那个二等管事婆子已经早早候在门口，给含樱行过礼，婆子回话：“姨娘，玉红那小丫头回家的路上，竟然让一辆马车撞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只怕下午没法按时回来当差。”
　　“伤的怎么样？看病了吗？”含樱没太掩饰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反正在旁人听来，这个消息确实有些意外。
　　“请大夫看了，说伤着头了，可能要迷糊几天，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好。马车是一家商铺的，当时被爆竹惊了马，责任都在他们，又听说玉红是大帅府的丫鬟，忙不迭出了全部的汤药费。”婆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云竹，你按府里惯例，再让人给玉红家送点汤药银子过去吧，可怜见的。”含樱吩咐了一句。
　　从早晨给顾妈的字条，到一顿饭后就安排好车祸，裕恒祥的老板果然办事干练，只是——含樱下意识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操纵一个下人的生死了？
　　“禀姨娘，”一个守门的婆子匆匆进来：“刚才侍从室一位副官来通报，说圣心医院的希大夫打电话要求联系您。”
　　“怎么了？”含樱蹙紧了眉头。
　　“那大夫说，说，”守门的婆子下意识的咽口唾沫：“说给您治疗的护士，要被人抢走了……”

　　☆、林飞仙

　　初夏的午后，五姨娘汪嘉惠所住的盛慧轩不像其他人的院子那么安静，她和六姨娘林飞仙坐在廊下，脚下不远不近放着盛冰块的盆子，身后两个丫鬟打着扇子，正怡然自乐的喝着酸梅汤，看几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围住一口大大的粉彩二龙戏珠瓷缸，用各人穿的钓竿钓线钩金鱼玩。
　　“谁钓的鱼多，一会儿有赏！”汪嘉惠笑着喊了一嗓子，转头看林飞仙：“还是你玩的名目多，难为怎么想出来的？”
　　林飞仙依旧一副懒懒的样子笑道：“原来在戏班子里，天天练功喊嗓子，还有空出去逛公园吗？就这么玩呗，我们穷门小户的玩意罢了。”
　　“看你这惫懒劲！”汪嘉惠想到昨晚百里稼轩是留宿在飞仙阁，正想打趣她几句，忽然听到“咣——”一声不大不小的推门声传来，就闭了口，院子里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望过去。
　　院门口，含樱坐在轮椅上，身后，塞雪和两个丫鬟、两个婆子有些紧张的跟着她，含樱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眼睛却没什么喜色。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我们三姨娘怎么劳动玉趾，光降我的盛慧轩？”汪嘉惠跟在六姨娘林飞仙之后，一边缓缓站起来一边冷笑。
　　“打扰两位妹妹了，”含樱微微颔首：“冒昧过来，是想麻烦汪妹妹一件事。”
　　“哟！我们三姨娘也有求我的事情？莫非是像给那个江心添妆？——好啊，我帮着收下。”汪嘉惠也不请含樱进院子，自己缓缓坐回去，慢条斯理的喝口酸梅汤，又拿帕子擦了擦嘴，才开口。
　　含樱脸上的笑意已经变得冰冷：“你果然知道何勇抢亲的事儿。”
　　“哈，”五姨娘汪嘉惠如同听到天大的笑话：“大帅点了头，梅夫人也首肯，何勇这能叫抢亲吗？再说一介乡下女子，不提前带回去调教调教，等请客的时候，怎么见人”
　　“那劳烦妹妹和何团长说一声，用我的嬉春轩做江心的娘家，先把她接到我这里来教养，可好？”
　　汪嘉惠眼珠转了转：“锦秋湖官邸是什么地方，容得你随便带不三不四的人进来？！这么急切的非要这个护士，莫非，”她掩口一笑，眼神不怀好意的在含樱的腿上转了转，扭头笑着看六姨娘林飞仙：“莫非有人还指望着这个护士能白骨复生、瘸腿复直，好去争宠吗？”
　　这话一出，院子里一片冷寂，塞雪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其他丫鬟仆妇都垂下了头，恨不得钻进土里当自己不存在。
　　“既然妹妹不准备帮我回旋，那这一趟盛慧轩我也走过了，”含樱轻拍轮椅扶手：“塞雪，我们走吧。”
　　塞雪狠狠的瞪一眼屋廊下悠然而坐的五姨娘，小心翼翼的推着含樱转身离开了。
　　汪嘉惠没想到含樱脸带怒意的过来，话没多说几句就颇为平静的走了，一时愣怔一下，六姨娘林飞仙已经伸手叫背后的丫鬟：“去问问怎么回事？”
　　院子里的人都没有了继续玩的情绪，等了大概一刻钟，林飞仙的丫鬟才匆匆赶回来：“回禀两位姨娘，三姨娘从咱们院里出去，就让人直奔侍从室，要了一队卫兵随她出府了。”
　　“她敢私自调用卫兵？”汪嘉惠和林飞仙都大惊失色：“侍从室的人怎么会听她的？！”
　　“听说……”丫鬟有些怯意：“听说三姨娘之前先去的昭阳楼要调令，梅夫人说不需要卫兵，五姨娘是何团长顶头上司的千金，肯定能协调好这事，所以三姨娘才来了盛惠轩……”
　　六姨娘林飞仙看一眼五姨娘汪嘉惠：“看来人家根本就没准备等你协调，就等着你跳起来不答应，她好带兵抢人呢！”
　　“去就去！”汪嘉惠“哐啷”一声把身前小几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酸梅汤星星点点溅了身后丫鬟满裙，“何勇身经百战，庆州城都抢下来了，要是连个人都护不住，也活该娶不到媳妇！我就等着看她文含樱怎么灰头土脸的回来！”
　　林飞仙皱起两条细细弯弯的眉毛，有时候她真是腹诽这位出身豪门的五姨娘没经过世事更没看过人脸色，可同在一条船上，她只能指点：“何团长胆子再大，你想让他对抗大帅的亲兵吗？这事甭管多少弯弯绕，要是何团长不乖乖把人交出来，那就是想对抗大帅府。外人会怎么看？何团长是你们庆军的吧？”
　　看汪嘉惠脸色渐渐沉下去，她兰花指一翘，扫过东边昭阳楼的方向：“那位也心知肚明，就等着看好戏呢，你们庆军吃瘪，她老爹的云军才得意呢！”
　　“死□□！”汪嘉惠脸色青紫，也不知道骂谁，转头看到丫鬟正埋头擦拭裙角的酸梅汤，顿时一个巴掌呼了上去：“瞎了眼！还不赶紧给我拿大衣过来！叫人备车，马上去圣心医院！”
　　丫鬟捂着脸不敢多话，一个眼色示意旁边的小丫鬟去叫人备车，自己则赶紧去给五姨娘汪嘉惠拿出门的大衣。
　　六姨娘林飞仙也扬手叫自己的丫鬟：“回去飞仙阁给我拿外套，我陪你们五姨娘出去一趟。”
　　那禀报完文含樱动向后，就一直屏声静气的丫鬟忙抬头，有些为难的回禀：“姨娘的两件大衣送去清洗了，另外两件，昨天刚送到针线房修改尺寸了，两边都离得远，您看去哪边拿？”
　　“怎么这么罗嗦？！哪边快就去哪边呗，别耽误时间！这会儿晚去一步，都可能赶不上……”林飞仙没说完，已经被丫鬟伺候着穿上外套的汪嘉惠不耐烦的摆手：“别折腾了！我不信不一个人去还管不了她们！”
　　说着汪嘉惠带人匆匆离去。
　　林飞仙略站了一下，也带着丫鬟出了盛惠轩。
　　“算你机灵，回去有赏。”走在湖畔的树荫下，林飞仙忽然娇笑一声。
　　身后的丫鬟是陪着她从戏班子里嫁进锦秋湖官邸的，听她说话，忙赔笑道：“是姨娘平日里教导的好，我们无根无蒂，敲敲边鼓就好，犯不着出头露面跟哪房杠上，再说大帅也喜欢后宅安静。”
　　“呵，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总有人瞧不明白。”林飞仙顺手掐下一朵含苞的蔷薇，淡淡的开口。

　　☆、夺人（一）

　　当含樱带着人心急火燎的赶到圣心医院门口时，却有些惊讶的发现这里丝毫没有人仰马翻的混乱，医院门口静悄悄的，只是关了大门，门口上悬了一块牌子，工工整整的写着“圣心医院内部维修，请恕暂时无法接待诸君”。
　　“夫人？”带队跟着含樱过来的还是黄副官，他站在车窗外请示：“属下先过去问问？”
　　“好。”含樱点点头：“即使医院维修，我也希望见到希荣德医生，问问情况。”
　　“是！”黄副官敬礼之后，带着两个卫兵走到医院大门口咚咚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守门人战战兢兢的开了一条缝：“先生，我们医院今天不接待病人。”
　　“老人家，我家夫人来拜访希荣德医生，麻烦通传……”黄副官和颜悦色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守门人背后冒出了两个大头兵。
　　两个兵端着针式后膛枪，骂骂咧咧的开口：“听不懂人话吗？！滚！”
　　黄副官脸上颜色一变，一挥手，身后两个卫兵立刻冲上去分别顶住一扇门，大喝一声用上满膀子力气，立刻把门撞开了，跟着冲到被撞得趔趄的大头兵跟前，“啪啪！”响亮的两声耳光。
　　两个兵被打愣了，反应过来后立刻扬着枪跳起来，可是下一刻，他们不敢动了，因为他们的胸膛前各自被顶了一杆枪，年纪大点的大头兵咽了一口唾沫，冷汗已经滚滚而下：他认得顶着他胸膛的是温彻斯特连发枪，只有锦秋湖官邸的侍从才配备，和这种枪一比，他手里的枪只能算是烧火棍。
　　“老总……老总有话好好说……”大头兵扔下自己的枪，双手举过头，他的同伴认不出温彻斯特连发枪，然而也看到两个士兵背后，站着一个一身西式军官服，马靴锃亮的年轻军官。
　　“庆军十一团？”黄副官打量一下他们的装束，冷冷的开口：“你们团长呢？”
　　“在……在里面抓捕一个小娘们……”年纪大点的大头兵瞄一眼自己胸前的枪，赶紧回答：“团座大人要娶一个小娘们回去当姨太太，没想到那小娘们不但不高高兴兴的去，还伤了一个先进去的媒婆和两个老妈子，扬言死也不走，团座大人就命令封了医院……”
　　黄副官皱皱眉：“下了他们的枪，押到一边看好。”说着回到含樱的车前，简要汇报。
　　看到含樱微微蹙起的两道远山眉，黄副官垂下头：“请夫人在这里等候，先让属下进去和何团长交涉一下。”
　　“不用，我也进去。”含樱盯着前方洞开的大门，昨夜那种不祥的感觉又隐隐浮现出来。
　　“是，还请夫人一会儿先不要下车。”黄副官看一眼坐在车厢另一侧满脸紧张的塞雪：“麻烦姑娘也照顾好夫人，我会再安排六名卫兵，守在夫人这边。”
　　“给我留两名卫兵就好，”含樱的眉头看一眼黄副官——他们一共带来十名卫兵，两人把守大门，再安排六个人护着自己的座车，黄副官准备只带两个人去和何团长交涉吗？
　　“我要把江心带走，能谈下来最好——”含樱顿了一下，终究想到动手的话会影响庆军上下和百里稼轩的关系，把“抢也要抢走”的话咽了下去。
　　黄副官不再多言，带卫兵护着含樱进了圣心医院，才发现里面已经一片混乱，穿着修女服和护士服的中国女孩们仓皇从医院大楼方向跑出来，有一些还会被庆军士兵拉扯一番，才能哭着跑开。
　　“都怨那个狐媚子！”有女孩边哭边抱怨：“想死早死啊！拖累大家……”说着看到前方又驶来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车旁还拱卫着全副武装的军人，女孩们尖叫一声，赶紧顺着岔路跑了。
　　一个庆军小军官模样的人过来交涉，和黄副官说了几句后，一个敬礼，转身带队向医院的主治大楼走去。
　　车辆驶过一条林荫路，一个中年男子粗豪的声音就远远传来：“我是喜欢你这种烈性子，不过，你要是再闹下去，老子可要翻脸啦！”
　　“军官先生，这是天主教会的医院，你们无权进来，我们的领事馆会向贵国政府提出抗议。”一个洋腔洋调的声音在抗议。
　　“扯你妈的蛋！老子娶这娘们是我们司令和大帅都点头的，你再啰嗦，我烧了这里！”那中年男子粗鲁的开口。
　　对方默然了片刻，转而开口一串激烈的英语。
　　黄副官听了一会儿，到含樱车前禀报：“刚才说话的是医院的院长，他警告希荣德大夫马上把江心从楼顶叫下来，立刻离开医院。”
　　“楼顶？！”含樱惊讶的反问，突然听到希荣德的声音响起，语调很愤怒，她不再开口，静静听了一会儿，侧头询问的看着黄副官。
　　黄副官很知机的翻译：“希大夫说身为一名大不列颠王国的传教士，救不了那个女孩的话，是个人之耻，也是教会和王国之耻，他绝对会维护那个女孩的利益。”顿了顿：“他还说，夫人会来斡旋此事，请院长再坚持一会儿……”
　　含樱微微点头：“过去吧。”
　　三层楼高的医院主治大楼一角，已经换了一身普通衣服的江心，两手紧紧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匕首，临风颤巍巍的背身站在楼边，匕首指着站在大楼内侧的几个庆军士兵，和一个一脸紧张、媒婆打扮的女人。
　　“姑娘你就下来吧，跟我们团座大人回去吃香的喝辣的……”那媒婆手上也还滴着血，但被身后的庆军士兵一推，还是满脸堆笑的开口，只不过恐惧之下，那笑也和哭差不多表情了。
　　“甭跟她废话！老子数到三，有种你就跳下来！”楼下那个被洋人缠住的中年汉子——庆军十一团团长何勇突然怒吼一声：“摔死了算你命薄！摔不死摔残了，你还得跟老子入洞房！”
　　江心猛然回头望向楼下，满脸的决然在看到含樱从车里出来的那一刻，突然有了松动，她愣愣的看了含樱一会儿，身子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终于掉了下去，“当啷”一声落在楼下的水泥地面上，吓得楼下的修女医生都尖声大叫。

　　☆、夺人（二）

　　看江心瘫软下去，后面的大头兵一拥而上，连拖带拽的将她拉离楼顶边缘，江心不再反抗，然而始终扭着头，在被拖出楼下众人视线的一瞬，还死死的盯着楼下的含樱和她带来的卫兵队。
　　含樱借着塞雪手臂的支持，一直仰首站着，直到那群人影从楼畔消失，才在轮椅上坐下来。
　　黄副官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何团长。
　　何勇显然已经明白了来者是谁，脸上的惊讶、愤怒一闪而过，扯了扯风纪扣，迎向黄副官。
　　两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渐渐声音大起来，黄副官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平静：“何团座，那位叫江心的护士，还在配合圣心医院的大夫给文夫人治病，希望何团座先撤离这里，不要影响夫人的治疗。”
　　“嫁人了就不能看病吗？”何团长瞟一眼黄副官身后，静静坐在轮椅上的含樱身影，粗声粗气的开口：“放心！老子没那么封建，娶回去的婆姨就不让抛头露面——这小娘们进了门，我保证每天早晨还让她早早到医院候着，给如夫人看病，这总行了吧？”
　　两人正交涉着，楼梯口一片纷扰，何团长手下的大头兵已经把江心弄下来，媒婆捂着受伤的手，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江心一双绣花鞋。
　　江心一直捂着肚子垂着头任由拖拽，在到达楼下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奋力一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