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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帝都的回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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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转眼,桂花已经谢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会落满一层黄叶,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树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如今,我时常可以见到她。 
 
    我的祖父对甄慧的宠爱异乎寻常。她经常陪天帝下棋,现在我去面见天帝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她,坐在天帝对面的位置上。 
 
    我尽量避免看她,虽然即使我没有在看着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我们从未交谈过。 
 
    她总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垂首不语,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时常偷偷地看我,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一掠而过的目光,每次她这样飞快扫过,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起先,这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近来我已经变得平静,也可能是麻木,虽然我很清楚,这依旧不过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储帝颁下诏书,命凡人自治。 
 
    朝野哗然。 
 
    在这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举措,甚至可能违背储帝的意愿。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们对新政,或许不甚在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却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赞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为他们带来富贵升迁的机会,同样也可以拉拢到他们的支持。 
 
    所以,尽管反对者迅速汇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旧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我知道,这平衡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如果此时有只手,从对面推上一把,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削弱对方的力量。然而当我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又一次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储帝。 
 
    所以我只能尽力维持着现有的平衡。 
 
    但我无从预料,这平衡将在何时,倾向何方。 
18
 帝懋四十年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到来。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预感到风雨将临。忧虑的情绪在帝都蔓延。有时我看见甄慧,从她眼底我窥见了一丝哀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聪明的女子,也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早地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 
 
  
    金王望向储帝时,眼中的刻毒,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知道他现在是那股反对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于再做掩饰,公然指责储帝的新政。朱王和栗王也渐渐倒向那一边。但这些我都并不担心。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打破平衡。 
 
    储帝依旧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显得越来越明显。有时我看着他一脸的平和,就仿佛看着暗潮汹涌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动的小岛。 
 
    然而,上空已经阴云密布,当暴雨来临,巨浪随时能将他淹没。 
 
    我想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王爷自己,又可曾打算过?”胡山这样问我。 
 
    我无言以对。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从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见了未来。我一直很想问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有了预感。 
 
    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窗口望见瘠弱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着雪光,天地间呈现一种极淡的蓝色。 
 
    宫中内侍来报,天帝传召。 
 
    我踏着积雪入宫。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火光在雪后的宫中,显得有些诡异。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着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赢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赢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赢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要赢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19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这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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