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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血-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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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娘看见这阵势,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笑了,然后低下头又夹起了一块菜放进嘴里,慢慢的嚼,慢慢的咽,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缕发垂落了下来,她随手别在耳后,轻笑道:“你爹来接你了。”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赵彪的场景,没有父子相见的欢喜幸福,没有亲人重逢的泪流满面,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叫什么名字”赵彪问他娘。
  “没有名字”他娘淡淡地说,筷子轻轻拨弄了两下盘子里的菜,蓦地,起身道:“你把他带走吧……”
  然后她就转身进了屋,以此男孩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
  两个月后
  建安四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大军驻守在邺城南三百里的时候下起了雪,北面的漳河听说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上是初冬的绒绒的雪,远远的将士们银色铠甲上也皆成了白色,大纛旗上也沾了雪,在朔风中阵阵抖动。
  尽管大雪来的突然,但军中上下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动乱,寒风中,将士们的神情依然肃穆。
  而北伐吕英这战打得也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纵使吕家盘踞邺城,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然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最终被轻易的一举击溃了。
  作战的时候,赵翊并没有强攻,而是派一百个弓弩手连续数天向城内射箭,箭上绑着纸条,上写着若是吕英放弃邺城,被发跣足出城投降,就可以留阖城百姓性命,在吕英下为官的继续留任原官职,无论此前曾是否支持吕英,皆既往不咎,邺城百姓更可免三年赋税。反之自破城日起,即会屠城十日。
  因此,邺城内上下皆人心浮动,还有一些赵翊安插在邺城内的斥候,不断的从中牵动,最终邺城不攻自破,守将甘凉等数名将领趁夜发动政变,斩杀了吕英,砍下其头颅,开城投降,亲自呈给了赵翊。
  赵翊也按照约定,进城之时,没有杀害邺城一人,更没有惊扰百姓。
  ……
  “夫人,前面的就是邺城了。”轻儿将手臂伸出窗子给她指到。
  邓节略略地看了一眼,又缩回了貉子披风里,她自小长在江东,一时之间哪里受得了邺城这样寒冷的冬天,她怀里抱着暖炉,却仍然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那种,穿着小鹿皮鞋的脚麻麻木木的。
  轻儿不怕冷,她是辽东人,更冷的天都习惯了,她和进城的士兵一样,都兴高采烈的,脸蛋冻得红红地,道:“这邺城的城墙可真厚,听说吕复当年名工匠修城墙的时候下过令,若是枪刺进去了一寸,就要砍掉工匠的脑袋,为了修这个城墙不知道多少无辜的工匠脑袋搬了家。”
  邓节缩在貉子披风里,淡淡地道:“同样的事情,你们太尉大人不也做过吗?”
  轻儿一怔,说:“也是,真奇怪,为什么到了吕复哪里奴婢就觉得残暴。”
  邓节叹息一声,道:“吕复当年修了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墙,就是怕邺城失守,恐怕他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城墙内的人先叛了变,打开了邺城大门,亲自迎接敌军进来。”她笑了笑,道:“邺城上下,一万士兵,数十万百姓,北邻漳河,若是拼死一战,不见得守不住,只可惜人心最是无常,也最是肮脏。”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驾车的士兵道:“夫人到了。”
  轻儿便扶着邓节下马车,眼前的是修建的辉煌的吕复的府邸,整个府邸成四方形,基底约有十数尺,宽有数百丈,在外可见边角修有望楼,望楼高约二十尺,均是玄黑色瓦片,翘檐上坠有青铜占风铎,大门前悬挂有大将军府四字,是四年前,赵彪死后天子赐封吕复的。
  “走吧,夫人。”轻儿搀扶她进去。
  正殿前置有一尊大青铜鼎,这曾是属于东周天子的青铜鼎,是吕复命人从雒邑人力拉到邺城了,为此征发了数千劳役。
  和气势磅礴的大将军府相比,颖都的太尉府着实寒酸。
  邓节进到正殿,看到了赵翊,他正坐在吕复的位子上,那位子修的好生气派,后面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似下一瞬就要滕云而起了,殿内雕梁玉柱,上方还挂着黑红色的锦缎帷帘,侧摆有琉璃屏风以及数十盏连枝金灯。
  这哪里是大将军可以享受的规格。
  赵翊坐在吕复的位子上,一条长腿搭在案几上,似乎是也有些冷,他的鼻尖有些红,脑袋也冻得有些痛,身上围着黑色的貉子皮,更显得面白如玉。
  此刻他一边揉额头着一边命人把吕府内所有的公文文碟,往来书信全部搬出来。
  殿下的立着的都是吕家的臣子,不少还都是开城投降的那一批里的,如今像是一群鹌鹑,战战兢兢的看着虎豹骑把一箱一箱的书信公文搬出来。
  他们看着殿上闭目养神的赵翊,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小爷到底要干什么?
  要查内奸?
  查他身边有没有人和吕复暗中勾结?
  还是要查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只是怕得要死,赵翊名声在外,在太极殿上杀身怀六甲的皇妃都干得出来,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把他们的脑袋给搬了家。
  他们的冷汗像是水,直往下淌,衣裳都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都搬出来了?”赵翊揉着额头问。
  赵雄清点过后,回答:“禀主公,都搬出来了。”
  赵翊放下了踩着案几的腿,睁开了眼睛,他的狭长的眼睛像是寒刀,凛凛的,嘴角却带笑,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拄着膝盖,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殿下的这些吕复的旧臣们,不久前他们还都是敌人,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把他的内脏都掏出来。如今却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奢求着他的宽恕。
  多有意思啊。
  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失势之后又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样的场景真的不可多得,都是所谓的名臣,所谓的名士,瞧瞧如今,差点就要流出泪来了,他只肖稍稍变了脸色,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跟前。
  赵翊就这样欣赏了一会儿,然后笑道:“都烧了吧”
  赵雄和底下的人俱是一愣,赵翊满不在乎地将手肘搭在凭几上,说道:“烧了吧。”
  赵雄说:“诺”
  赵翊又对程琬道:“人都带下去吧,可堪重用的就分配职位重用,不堪用的就遣散回家吧。”
  程琬说:“诺”
  大殿上的众人们淅淅沥沥地散去了,没有人谢他,他也不在意。
  邓节走了过去,看着四散的人群,和殿外烧书信文书升起的滚滚黑烟,道:“这样好吗?”
  赵翊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笑道:“什么好不好?”
  邓节说:“就这样都放掉。”
  赵翊舒了口气,说:“好,放了吧,留着也眼烦。”
  邓节问:“书信烧了也好?”
  赵翊捏着她的手,半响,笑道:“不好”他起身拉着她往殿内走,一手撩开珠帘,道:“所以我没烧。”
  邓节不可思议地道:“那外面的?”
  赵翊笑说:“那都是假的,为了安抚人心,真的书信文书早已经叫军事带下去查了,不急于一时,想要处置的人会慢慢处置。”
  他道:“先不说这个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内殿,殿内铺着波斯的地毯,翡翠屏风,还有鎏金的炭火盆,就连装脂粉的小罐子都是蓝田玉的。
  地上摆着十数个半人高的大箱子,赵翊对她笑说:“都是吕复藏着的宝贝。”
  他说着随手打开了一个,一整箱子都是翠玉珍珠等等的珠宝首饰,赵翊皱了皱眉头,说:“俗气”
  转而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是一整个翡翠玛瑙的菩萨像,他不信这个,仿佛也没多大兴趣,一连打开了十二个,都没有让他满意的东西,打来到第十三个的时候,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是件白狐披风,非常厚实,他笑说:“这个好” 他拿起来给她围上,道:“正好入了冬,这个就留下吧。”
  赵翊把剩下的箱子打开,也都是珠宝玩物,他笑笑道:“难怪了吕家会失江山。”
  邓节问:“夫君想怎么办?”
  赵翊道:“拿下去分给士兵一半,给天子送去一箱,剩下的就留着,冲了军费。”
  他说着,忽然道:“对了,还有这个。”
  他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的走到吕复的寝殿,他说:“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
  邓节看着眼前那个镶金的玉床,长宽均有十二三尺,是白玉制的,床脚床边均是象牙镶金的,梁上垂着上好的白纱帷幔,她道:“这就是那个象牙镶金的玉床”
  赵翊道:“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韩服为了讨好吕复,送了他一张象牙镶金的玉床,我就知道这东西他们带不走,定是留在了这里。”他冷冷地看着,笑道:“原想着送给你,如今看见了却又觉得这东西脏。”
  邓节笑着说:“只要是同夫君在一起,便是木床麻垫也胜过象牙镶金。”
  赵翊也被她哄笑了,道:“我曾经怎么就没发现,你这张嘴也这么会说好听的话。”
  邓节道:“只要是对着夫君,就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换做别人,怎么也说不出来。”
  赵翊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也不想了,忽然吻了上来,手环过她的腰,略微冰冷的寝殿里,只有他的呼吸是热的,她感觉到温暖,便就紧紧的抱着他的身体同他拥吻。
  许久他才稍稍松开她,笑道:“夫人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邓节看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笑道:“妾不知道?”说着被他推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第六十章 
  十一年前; 永汉元年; 六月二十三。
  赵彪眼下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东平刘敖这一战出了点问题; 驻扎在赵彪兖州和青州刘敖中间的伏虎岭里的是黑山军的残部,这支黑山军如一支箭插在青州与兖州的中间,与刘敖唇齿相依,若是能够打开黑山军; 那么青州将门户洞开; 赵彪大军长驱直入; 取得半个青州便如同探囊取物。
  可问题恰恰也就出在了这里。
  黑山军驻扎的伏虎岭地势险要; 其中又每百步便设一望楼; 重峦叠嶂,背依天险,易守难攻; 稍有不慎全军都将折在这里。
  这半个月里,赵彪接连派去的五个探子去探路,都到今日,还音信全无。
  这些年来南征北战; 什么样的阵势他没有遇到过; 一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 可如今却眼见着要在这阴沟里翻船。
  赵彪一脚踹翻了案几,酒罐子碎了,酒水流了出来渗透进了泥地里。
  “报!”通传兵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彪冷着张黑脸:“进来!”
  通传兵进来,手里呈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外面漆成了棕红色,四方包着铁皮,单膝跪在地上道:“主公!这是方才一个自称黑山军的人送进营来的!”
  赵彪冷脸说:“打开!”
  “诺!”通传兵打开,只见箱子里是整整齐齐的五颗人头,是此前派去的五个探子。
  赵彪顿时头如刀绞,身子一踉跄跌在了兽皮软榻上,“拿下去。”他挥手,头痛欲裂地道:“拿下去吧”
  “诺”通传兵这便退下了。
  赵彪怒火攻致使头疾又犯了,脸上黑的发青,眼下战败回军事小,军心散乱事大,重要的是西南方的鲁韬步步紧逼,若是不能把东方的并州收入囊中,以后的形式只会更加险峻。
  “不若假装撤退,引蛇出洞,再于山姑关处设伏?”宋裕道。
  赵彪说:“法子是个好法子,怕只怕黑山军不会中招,到时候进退维谷,到底是撤还是不撤的好?”
  宋裕说:“可是伏虎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又万万是攻不得的,若是不能探清地形,只怕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白白耗费军粮,不若再派人去探探。”
  赵彪捏着鼻梁,大络腮胡子略有糟乱,他说:“派出去的探子都已经死了,方才臧霸还将他们的头颅送来示威,这个时候还能派谁去?”
  “儿子愿往!”帐子外忽然响起了稚嫩的童声。
  赵彪捏着鼻梁的手一停,睁开了那双虎一般精锐的眼睛,宋裕说:“是五公子”
  “儿子愿往!”帐子外的声音更加坚定。
  赵彪撤掉了盖在额头上去热的帕子,坐起来道:“进来。”
  帘子被撩开,进来了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男孩,年纪尚小,个子却已经长得很高了,比同龄的男孩都要高一些,脸蛋虽然还很稚嫩,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老成和冷静。
  男孩恭恭敬敬地立在帐中,垂头行礼。
  “你方才在帐外说什么?”赵彪问,他的气场非常强大,不由得令人感到恐惧和尊敬。
  男孩不卑不亢地说:“儿子说,儿子愿为父亲前去探路。”
  男孩才十岁,说实话,自从两年前赵彪把他从他母亲身边带走后,就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此番也是照例带着所有家眷行军,免得被敌军偷袭捉了他的痛处。
  赵彪身体微微向前,虎一样,精锐的眼睛如同利剑,他看着男孩,道:“你可知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便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男孩抬起了眼睛,他和赵彪生得截然不同,与赵彪的其他几个儿子也不同,他生得一张玉面,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和他的母亲一样,比起赵彪那些个面容粗犷的儿子他明显更多了几分俊气,然而五官犀利,秀眉一皱,顿时陡生杀机。
  故此别有用心之人都传他不是赵彪的儿子,是她娘和别的男人媾和生下的杂种,这些传闻若有若无的也传到了赵彪的耳朵里,让赵彪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多少心有芥蒂。
  此刻,男孩毅然决然地说:“儿子知道,儿子愿往。”
  赵彪此刻对这个曾经并没有多加关注的儿子另眼相看,他说:“可以,你想要什么?兵马?还是武器?”
  男孩说:“都不要,儿子只要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裳,最好要上好的料子。”
  赵彪目光扫了一眼宋裕,宋裕微微颔首,然后对男孩说:“公子请随属下来。”
  ……
  宋裕给男孩准备了几套衣裳,男孩挑了挑,最终选了一套蜀锦制的月牙白缎面袍子,没有带腰带,头上的配饰也都拆掉了,把发髻也弄得乱了一些,换上了衣裳之后又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把脸脖子也都抹脏了,“刺啦”一声,把衣裳又撕开几道长长的口子,俨然一副落难了的富家小公子模样。
  宋裕看着男孩做的一系列准备,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站在一旁,道:“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男孩没有回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宋裕道:“公子可是这样想的?”
  男孩撕衣裳的手稍稍一停,笑道:“是,也不是,同你想的或许并不一样。”
  “哦?”宋裕突然对眼前这个小孩子充满了兴趣,道:“那公子可否明示。”
  男孩说:“入得确实伏虎岭这个虎穴,虎子却不是臧霸这个黑山军头目,也不是伏虎岭。”
  宋裕一怔,似乎被眼前这个过于成熟和富有心机的孩子给惊到了,蓦地,喃喃道:“虎子是大将军的青睐。”
  男孩笑而不答,转身已经掀开帘子离开了,走了出去又折回来了,笑道:“对了,有药吗?”
  “什么药?”宋裕问。
  “有毒的”
  宋裕从怀里拿出了一瓶给他。
  男孩接了过去,收入怀中,冲他一笑,道:“谢了”又向宋裕挥了挥手中的一个陶罐子说:“我会留朱砂做暗号的”说罢转身就离开了。
  宋裕却久久的震惊的站在原地,他从来没有想到,想到那个两年前被赵彪带回来的默默无闻的小男孩竟然心机这般深沉,虽然面带笑容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以至于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地步。
  这哪里还是一个小孩子。
  ……
  伏虎岭西南深谷,一伙小家伙们正在边往山下爬边找东西,手里都各自拿着粗木棍,木棍上头藏着刀刃,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有男孩有女孩,一共七八个,头上都通通系着一条红色的布带子。
  这是黑山军的标志,他们是住在伏虎岭的黑山军中的百姓,黑山军出自黄巾军,本身就是流民组成的,携带着一家老小,落地之后变就地生活,组织组装队伍。
  “别再下去了!”小女孩害怕地道,双股战战。
  打头的男孩子已经爬下了七尺,剩下的几个孩子也都拽着藤条跟在他身后,男孩回头对女孩道:“你不敢下来就在上面站着,我们要是找到了草药你一颗也别想拿着回去给你阿娘!”
  女孩害怕极了,听他这么说,这才鼓起勇气扯着藤条一点点往下爬。
  越往下爬,打头的男孩身后的几个孩子就越怕,嘀嘀咕咕地道:“不能被敌军抓住吧?”
  打头的男孩似乎心里也没有底,咬牙道“就算下面有敌人,也得下去!不然寨子里的人怎么办?你阿爹怎么办?”
  伏虎岭黑山军驻扎的寨子里从两年前就开始传播一种怪病,这病不严重,不至于立刻要了人命,却也治不好,只能靠着西南山谷里的一种特有草药才能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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