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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国舅是女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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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弥陷在深深的忧伤中,羞耻和孤独,是最为明显的两种情绪。

  小丫头总有长成大姑娘的一天。

  经脉初动,天癸水至。

  延熹二年,春暖融融,邓弥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月事,纵使宣夫人提前告诉过她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但完全挡不住她内心矛盾的加深。

  一种泼天盖地的孤独感,像无边海水般涌来,几乎快要将邓弥淹死了。

  “师弟,吃饭了!”

  邓弥在昏昏然的天光中坐了很久,安遥的拍门声让她突然惊醒了:“啊,我……”

  不等她张口结舌回答完,安遥就隔着门道:“给你放门口了。”

  门前人影闪过,安遥果真就走了。

  邓弥呆愣了片刻,起身去开门,即使知道安遥已经不在门口,她还是赶忙转身把脏污的裤子藏了起来。

  打开门,饭菜搁在地上。

  今日有邓弥最爱的菘菜和貊炙。

  邓弥左右看看,无人,她弯腰把饭菜端进屋,再要去锁门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门上:“慢着!”

  邓弥吓得脸色变了:“师兄?!你,你不是……”

  安遥探身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师父让我给你拎桶热水过来。”

  “热……水?”

  “师父在译经,不想中断,不过听说你不舒服,还是详细问了我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怎么回的?”

  “照实回啊。师父说,你可能是吃坏东西了,让我拎桶热水过来,省得你病歪歪地自己拎不动。”

  邓弥感激得快哭了,她觉得她的师父安清,真像传说中解人危厄的神佛,小小一个举动,足有泽被苍生的大功效。

  感激过后,又是深深的忏愧和不安。

  师父对她那么好,而她却像欺骗李夫子一样欺骗了师父。

  在邓弥眼眶微微热起来的时候,安遥放下大桶热水,转过身挥挥手:“你吃饭吧,我走了。”

  邓弥讷讷地答应着。

  “哦,师父还说了,明天不用拔草了,让你誊抄一份《薛鼓》的谱式出来。”

  “誊抄乐谱?干什么用?”

  “病了还有闲情问东问西?”安遥故意打趣,转而又道,“师父不会击鼓,还能干什么,用头发丝都能想到,十有八_九是送人呗。”

  次日,邓弥将抄好的《薛鼓》交给安清,安清让安遥送去城南的某个酒肆,交给一个穿青衣的文士,而对邓弥却没有任何吩咐,打发她去逗猫晒太阳了。

  斜阳西下时,安遥一脸兴奋地回来了,回完师父事情办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邓弥。

  “哎,阿弥,你知道吗?我听人说,梁皇后彻底失宠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安遥狡黠地笑:“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但和你却有大关系。现在谁不知道,宫里最得圣宠的是你姐姐梁贵人啊,梁皇后一倒,你姐姐不就是宫里最厉害的女人了吗?”

  “胡说什么。”邓弥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梁皇后怎么会倒?有梁大将军在一日,她就还是大汉最尊贵的皇后。”

  邓弥没有说错,梁冀在一日,刘志就不会动废后的心思,那如果——

  是梁女莹死了呢?

  梁女莹被刘志冷落太久了,她心怀幽怨,郁结难抒,最后终于愤愤而死。

  延熹二年的七八月间,洛阳城内发生了好几桩大事。

  七月初二,失宠已久的皇后梁女莹薨,谥懿献皇后,葬懿陵。

  同月,梁冀欲认邓猛为女以固权位,又担心当时做议郎的邓阳夫婿邴尊不同意从而劝阻宣夫人,便招结刺客去杀邴尊和宣夫人,邴尊不幸遇刺身亡,宣夫人却因为得到比邻而居的中常侍袁赦相救,而幸免于难。

  刘志得知后大怒,暗中与中常侍单超、具瑗等五人部署诛灭之计策,最终一举成谋,梁冀、孙寿自知在劫难逃,双双自杀而亡,之后两族遭到了大清洗,内外宗亲皆投入诏狱,受其牵涉被罢官的多达三百余人,朝廷甚至为之一空。

  八月初九,刘志立梁猛为后,并下令废懿陵为贵人坟冢。

  刘志因极其厌恶梁氏,遂为梁猛易姓为“薄”,同时封了她的母亲宣夫人为长安君。

  邓弥专心整理文册、誊抄经书,很久不曾外出过了,梁皇后薨逝之后的事情,她一概没有听说过。

  八月十三,安清收到了霍宣差人送来的信。

  安清看罢信上内容,长叹一口气,对安遥说:“去叫阿弥来。”

  邓弥放下手中劈柴的活计,跟随师兄去内室见师父。

  安清折起了信,说:“阿弥,你该回家了。”

  邓弥很糊涂:“师父,并没有到我归家的时候啊。”

  安清阖目微笑:“我是说,你可以出师了,今日拜别,以后便不用再来了。”

  邓弥惊愣。

  安遥也是吃惊:“师父?”

  邓弥凝泪颤声问道:“师父是嫌弃徒儿愚笨,不愿再教授徒儿课业了吗?”

  安清含笑摇头:“非也。你很聪明,原本也不需要我教你什么。你母亲将你送到我这里来,初衷是怕你年纪幼小,过早地接触荣华富贵会迷失本心。如今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多,心性沉稳不再容易改变,而且下个月十六,你就满十四岁了。你的母亲来信说,你姐姐现在是皇后了,作为皇后的亲兄弟,你也应该回去帮帮她了。”

  听到师父话已说到如此,安遥知道邓弥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心里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三年多的时光,换来是同门友爱、师徒情深。

  既然是母亲和姐姐需要,邓弥就不能不回去了,她泪满双睫,徐徐伏身而拜:“徒儿邓弥……感谢师父收留,更谢师父的悉心照顾,以及这三年多以来,传道授业解惑之大恩。”

  邓弥郑重向安清磕了三个响头。

  一向心如止水的安清,忽然很舍不得放这个乖巧的徒儿离去,但他面上平静,努力抑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邓弥起身,转向安遥一拜:“师兄素日爱我、护我,邓弥必铭记心中,弥无以为报,请受一拜。”

  安遥更加难受了,他急忙弯腰将邓弥搀起:“你我师兄弟之间,不要这样见外。”

  “时辰不早了,”师父安清起身,望了窗口落日的余晖道,“快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安清转身走向书案,似乎又要继续开始译经了。

  邓弥想,师兄的汉字写得那么难看,她走了,连为师父誊抄经文的人都没有了。

  “师父,”邓弥情切开口,轻轻问道,“以后,我还能来这里为您誊写经文吗?”

  安清抬眼看她,并未作答,隔了好片刻,坐定了,只是慢慢扬手示意她离开。

  “师父!”

  安清仍旧不应。

  安遥说:“先回屋收拾东西吧。”

  邓弥依依不舍,转身走出去。

  “阿弥。”

  邓弥欣喜止步,急忙回头:“是,徒儿在!”

  安清坐在书案后,双目深邃沉静:“你曾问我,孤身远离故乡来到大汉的洛阳城,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我没有回答过你,今日,我想告诉你答案。”

  邓弥将身站直,恭谨听着。

  “恰如你说,南阳叔伯曾让你牢记的那一句话,‘心中知道根在哪里,就不可怜,就不是世上的飘萍之人。’。”

  “师父……”

  “我无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这是我的忏愧。走罢。”

  不知为何,邓弥站在那里,心念为之一动,忽然觉得苍凉,不禁潸然零涕,落下了两行清泪。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简单一个包袱就装好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架马车停在了院门外。

  来接邓弥走的人,是邓康。

  邓弥坐在车上一直往后看,直到门前安遥伫立的身影越来越远,马车拐个弯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红着眼放下了车帘。

  邓康瞅着她,笑道:“叔父若是眷恋不舍,日后再回来拜会便是了,何须做小女儿家悲戚肠断之姿态?”

  邓弥心上犯抽,很想赏邓康一耳光,咬咬牙,忍下了。

  半道上,邓康撩起车帘往外望,不知望见了什么,急匆匆喊了声“停车”就跳下去了,邓弥左看右看,天色昏暗,不晓得他下车去干什么。

  等了片刻,邓康回来了,啧啧感慨道:“梁胤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肯去看他。”

  
第十章 国舅

  梁、孙两家上下老幼,没死的全投在诏狱中。

  听到恶名,邓弥心里怪不舒服的,她不屑冷哼道:“近墨者黑,这个跑去看梁胤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邓康立即正色反驳说:“景宁哥除了有点儿世家公子的脾气,行事稍显张扬跋扈,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跋扈?”邓弥冷笑,“昔日的大将军梁冀不正是如此吗?跋扈将军!最后怎么样?还不是为陛下所诛?为以免落得相似的下场,我觉得此人还是收敛些为好。”

  邓康不悦:“叔,你嘴忒毒!见都没见过景宁哥,怎么好诅咒得这样烈?”

  邓弥危坐,正义凛然:“我是为你好。像这样的人,以后就不要和他结交了。”

  邓康非常生气,绷着脸跳下马车去。

  “送他回我祖母家!”

  邓康愤愤然向车夫和随行小厮丢下这句话,然后就一个人跑了。

  “子英!”邓弥赶忙下车追他,“子英,你给我回来!”

  越喊,邓康跑得越快。

  邓弥追了十数步,知道追不上便没有再追了。

  “臭小子!”

  邓弥气得不行,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忽然斜剌剌冒出一个人来,不偏不倚,踉踉跄跄就扑在了邓弥的身上。

  那人绵软如泥,抬头痴笑道:“呵呵,臭小子……臭小子骂谁呢?”

  邓弥吓了一大跳,紧跟着就只剩了一个想法:哎哟,真他娘的沉!

  眼前人一身酒气,瞬间让邓弥回想起了几年前遇到人渣梁胤时的场景,她想都没多想,抬腿就是一脚:“起开!”

  人高马大的男人摔在地上,神思不清地哼唧着,依稀喊了一声疼。

  机灵的小厮见状,连忙跑上前来忠心护主。

  “有毛病。”邓弥掸掸衣裳,皱眉往马车走去。

  “别走!”谁知道那烂醉的人是哪根筋不对了,挣扎爬起来,拦腰死死把邓弥抱住,眨眼功夫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错了……我当时不应该丢下你的,我已经很后悔了……但是你真的不能嫁给那个姓左的混蛋啊!他贪花好色,不会真心对你的……求你别嫁给他呀……”

  邓弥挣不脱,不过事情是听明白了,敢情这人啊,是被姑娘甩了,为情所伤,出来买醉,如愿喝成了个醉鬼。

  邓弥招招手,叫小厮快来将人拖开。

  小厮费了好大的劲,怎奈越是拉拽,那人就哭哭啼啼将邓弥抱得越紧,拉拉扯扯,几番险些将邓弥拉扯到地上去。

  邓弥对着酒鬼,耐心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忍无可忍就要动手打人,正在这时,有一帮人提着灯笼跑近前来——

  “公子!”

  “唉哟真是对不住,我们家主子喝多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丰宣公子起来!”

  “公子啊,快撒手吧,这不是周姑娘啊!”

  ……

  提着灯笼的老伯穿得像模像样,对邓弥再三道歉,邓弥瞧着老伯像是大户里的管家,态度又好,就没说什么。

  只是这个名字叫“丰宣”的酒鬼,难缠得要死,任是怎样都不肯松手,邓弥被拉拽得左摇右晃,站都站不稳,头痛不已,干脆让小厮去马车上拿水囊来。

  邓弥喝了两口水,定了定神,再灌了一大口,推开醉鬼丰宣,噗了他一脸清凉的水花。

  提灯笼的老伯和周遭的人都愣住了。

  丰宣似乎清醒了一些,牢牢扣紧的手松开了,不清不楚咕哝道:“唔……下,下雨了?”

  邓弥弯下腰,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正犯糊涂的脸:“大叔,不是下雨,是你喝醉了。”

  丰宣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大……叔?”

  “是啊,大叔。”邓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情场失意而已嘛,不要太在意。酒不是好东西,以后少喝啊。”

  邓弥甩着水囊,潇洒地走了。

  提灯笼的老伯慌忙上前去搀丰宣。

  丰宣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面容扭曲大叫道:“赵伯,那小子喊我大叔!”

  赵伯抹着头上冷汗:“公子啊,您都大半个月没收拾自己了……”

  后面的话,赵伯没好说出口。

  丰宣摸一摸自己的脸,扎手,顿时了然,但还是堵住一口气下不去。

  马车从旁边过去了,丰宣恶狠狠盯着:“这谁家的车?”

  “似乎是南顿侯邓康的车马。”

  “胡说!我见过邓康,他不长这个模样!”

  “那就可能是邓家的什么人吧?”

  “邓家?哼……回府!”

  丰宣今年才二十四岁,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怎么排也排不出全洛阳前十的美男子榜单去,平常走街上那都是人见人夸迷死万千姑娘家的,如今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大叔”,虽说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这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丰宣好面子,记仇。

  一记就牢牢记在心里了,顺带还深深记住了邓弥那张秀净至极的脸。

  回到家,邓弥总算知道,阿娘为什么非要让人去接她了。

  如今,宣夫人已经不住在永和里的梁府了。

  步广里的长安君府,高门大户,华贵气阔,府里奴仆成群,虽已入夜,还来回穿梭不息,忙着各自的事情。

  “阿娘,我回来了。”

  邓弥跨进正厅的时候,宣夫人正在与府中仆妇们交待什么。

  宣夫人看见邓弥回来,令仆妇们退下:“照我说的去做,明日一定要将各处洒扫干净,尤其是小公子居住的东院。”

  仆妇们退出去时经过邓弥身边,都低着头躬身行礼:“公子。”

  宣夫人亲自起身将门关上了。

  “演儿过世,如今你便是国舅了。”

  这是邓弥回到新家,宣夫人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邓弥原本高高兴兴,很想和母亲亲近,可是听了这句话后,她站在那里,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呵,国舅。

  ——在阿娘心里,或许是真的不曾把我当作女儿看待过。

  邓弥低下头,涩涩笑了一下:“阿娘希望我怎样做?”

  “陛下传你明日入宫。”

  “好。”

  “你记得带上那块龙璧。”

  “好。”

  宣夫人没有再说话。

  邓弥说:“阿娘还有要叮嘱的吗?没有的话,我想尽早歇下了。”

  “不忙。”宣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坐到我身边来,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交待给你。”

  邓弥恭谨坐过去。

  宣夫人说:“单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五人,助帝诛灭梁冀有功,现已封为五侯,很得陛下的赏赞,你入宫去,若遇上他们,千万不可得罪。”

  “阿娘放心,师父教导过阿弥,不要轻易与人起冲突。”

  “不,对这五个人,你必须处处忍让,哪怕他们再无礼放肆。”

  邓弥有点儿不明白,她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的母亲。

  宣夫人没有多解释,而是问她:“你记得我带你回来以后,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邓弥想了想,说:“谨小慎微,别让人识破我的身份。”

  宣夫人摇头:“不是这句。是一个道理,我说你当时或许不懂,但以后一定会懂。”

  邓弥一瞬间就记起来了,一字一句认真复述道:“我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世上,但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应该聪明地活下去。”

  “很好,你记住了。”

  母亲的笑容让邓弥感觉很奇怪。

  来不及细想,宣夫人伸出手,将邓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阿弥啊,母亲老了,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能再保护你,不能再教你任何东西,到了那时,我希望你自己能坚强地去面对一切。”

  邓弥莫名惊慌:“阿娘你做什么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霍宣不想提前说这些话,可是她年已五十,事情太多,她渐渐操心不过来了,最重要的是,上次的遇刺,让她不得不静下心来想一想,万一她不在了,她最小的孩子应该怎么活下去。

  “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过的。”

  “阿娘!”

  邓弥恐慌,她握紧了母亲的手,着急道:“阿娘会长命百岁的!您会一直在我身边,教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事,没有阿娘,我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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