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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国舅是女郎-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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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巧合了,被弹劾的偏偏是那群草包和社稷蠹虫。
久未面见天子了,然而邓弥无法不想起那位高坐明堂的天子。
延熹四年,卖官鬻爵。
延熹五年,改换太尉,默允其奏表弹劾,捉贪拿赃。
看来,这位天子并不昏庸,不过行事风格诡谲,心思太深罢了。
杨洋垂首添了炭,抬眼时看见邓弥在出神,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杨洋笑了,柔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邓弥匆匆醒过神来,短暂愣怔了一下,继而低头,启唇笑得更明显了:“哦,我只是……只是想到杨太尉做事忠正果断,为国为君为民取利,能有这样好的官员,是我大汉朝的福气。”
杨洋心里泛起甜:“虽然你不是在夸我,但我照样觉得很高兴。”
邓弥说:“因为你是杨家的人。弘农杨氏,以忠正清白传家,生在这样大家族里的人,是幸运的。”
延熹六年,开春很早。
自上元日,邓弥在灯市意外遇到窦景宁,邓康从中调和不成,反叫场面更冷,最后导致不欢而散后,邓弥有大半个月没有再出家门了。
杨府后院里有一株红梅开得很好,杨洋听廊下走过的婢子们私下议论说,前两年这梅树开花伶仃,瞧不出哪里好,今年倒大不一样了,满树满枝的花开得极喜人,多亏得公子大费周章将之从远地移栽过来。
杨洋不懂梅花,他也不像杨馥,有痴爱着的某一种花。
婢子走远后,杨洋走近那株梅树。
清香扑鼻,那一枝枝,一簇簇,满目可见的纤柔花瓣和细巧金蕊,像一大片缭绕的绮丽云霞盛开在眼前,确实风姿卓然,十分招人怜爱。
杨洋带着几枝红梅探访渭阳侯府的时候,听说邓弥是在练字,可是他看见案头上的墨都没有研开。
“送给你。”杨洋笑着将一束早春的红梅递给邓弥,“自己家中开的,听下人说和别处的不一样,我瞧着好看,所以折了几枝来。”
邓弥微微错愕,继而道谢接了,转身去放花。
杨洋在旁边找地方坐下,一面看她将花放进空瓶中,一面笑着说道:“你很久没有去过我家了,我爹娘常常会问起你。”
算起来,从去岁腊月就开始忙,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去过杨府了。
邓弥没有很在意,随口应了一声:“哦,家里有很多事要打理。”
渭阳侯府中的仆人奉了香茶来待客。
邓弥将花插好了,回身走来,闻见茶香,含笑叙话道:“巧了,这茶是融雪水冲泡的,今日饮此茶,对面赏看那梅花,真是相得益彰。”
杨洋看着她低眉坐下,欲言又止,没有立刻接话。
饮茶间,邓弥带眼瞧见他袖口染了一片墨,不禁莞尔打趣:“以前有段时间,我很爱看风物志,书堆得满屋子都是,甚至专心到会忘记吃饭,阿娘就笑话我说,我能和书过一辈子,实则不然,我那只是一时兴起,远不如你,爱书成痴,能同笔墨纸砚天长地久。”
杨洋意识到袖口有墨迹,因为这样的失仪,脸上立刻红了一层。
“没有关系的,下次出门前注意便是了。”邓弥温言宽慰了羞窘的杨洋,转而又笑道,“啊,要说起来,你们杨家人仿佛是天生的爱读书,从前也总是听人说起,杨馥爱书惜书,年纪轻轻就博览天下群书,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事。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想的呢?难道真的生来就觉得诗书典籍最好?”
杨洋想了想,压着衣袖,将手放在膝头,轻轻摇首说:“不是,我——”
张张口,忽又顿住了。
邓弥迷惑望着他。
“我……我知道馥弟的学问很好,我想多努力一些,尽可能地像他。”杨洋牵起嘴角,半腼腆又半羞涩地笑,很快低下了脸。
那轻柔的笑意,却令邓弥忽地心酸。
尽可能多地,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不约而同,她和杨洋都走在这条路上,退无可退。
可是看着那样毫无怨尤、诚心接受的笑容,邓弥又觉得有所安慰,以前的杨洋鲜少会笑,但如今改换了身份,他渐渐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性格柔顺、爱笑了很多——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卸下以前冰冷的外壳,有机会接受命运全新的安排,这样多好啊。
邓弥犹自出神,杨洋在对她说:“何况书中乾坤大,我的确学到了很多。”
邓弥转回神来,陪笑,不说什么。
春天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出着日头,阴云片刻,继而就飘起了小雨。
屋外隐约传来仆妇相呼收衣收物的催促声。
邓弥转头望着外面。
杨洋看着她白净秀美的侧颜,心底里一点点柔软起来。
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几案上的那只手。
邓弥陡然一惊。
“我真的很感谢奚夫人教我识字念书,”杨洋轻声开口道,“没有她,我现在会很吃力,而且也不会有信心能变得更好。”
邓弥想抽手,却不想对方握得更紧。
“你方才说错了,我不是想和书过一辈子,我只是想和你,过一辈子。”
邓弥脸上倏忽惊白,她诧异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柔漆黑的眸。
完全的……不知所措。
邓弥脑子里很乱:“可是,可是我……”
“我知道,你现在是渭阳侯,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只是阿弥。”
“不,你不明白,我不可能……”
“可以的,我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杨洋将她手抓得更牢了,目光里透出坚定的光采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爹娘凡事都顺由我去做,他们听到过京中的流言,甚至主动问起过,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忽然变得亲密,如果你还要继续做这个渭阳侯,我不会阻拦你,但是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够在一起。”
邓弥心里真正喜欢谁,他不是分辨不出。
此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
杨洋决口不提窦景宁,因为他不敢提,他怕一说到那个名字,他从开始就会输。
在那个短暂的瞬间里,邓弥恍恍惚惚像过了几世那么长,她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心里有声音在提醒她,不能接受,要立刻拒绝。
神思混沌的邓弥忽地整个人一震,仓皇挣脱了手:“不!”
杨洋瞬时僵住了,眼里的神采也很快黯淡了。
邓弥看着他,然后抿紧唇角别过脸去,细声地说:“对不起……”
“我不够好?”
“不是!不是的!”
“那是为什……”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邓弥抢白打断了他的话,她心中慌乱,两手紧紧交叠着压在膝上,她努力压制着自身的情绪,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再发抖,“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以前是怎样过的,以后也会是怎样,我……不希望有任何预期之外的事发生。”
“预期之外?”杨洋自嘲地笑了笑,问,“那么,我也是属于预期之外出现的人吗?”
邓弥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取代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趁着她还没有下决心义无反顾跟那个人走之前,这样急于求成的心机不大光明磊落,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杨洋很想问,她是不是早已认定了一个窦景宁,但是直至最后,他都问不出口。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杨洋神色似经霜变,容色愈见灰丧。
“抱歉,我……有我要做的事。”
邓弥说完,不敢再正视他,她扭头将目光投向屋外。
春寒料峭。
雨落下来,尽是冷凉刺骨的。
街市上已没有人走动了。
丰宣急忙追出了酒馆,在雨幕中将醉醺醺的人拉住,好言劝说道:“哎,你等会儿!我已经让人去驾车了,片刻工夫就来,先随我到檐下躲躲吧?”
一身湿漉的窦景宁挥开他的手:“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冷静!”
“冷静!冷静!你已经冷静快一整年了,还要怎么冷静?”
“走开,不要你管。”
丰宣气急不过,挥拳砸到他脸上:“你看看你现在多狼狈啊,成什么样子?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窦景宁到哪里去了!”
窦景宁跌在雨水里没有起来。
丰宣看了更难受,走上前跪在他旁边,抓紧了他的衣领对他说:“情场失意而已嘛,不要太在意。”
丰宣记得很清楚,这句原话,当初是从邓弥口中说出来的,但他此刻不想提那人的名字,隔了一会儿,他见窦景宁没有任何回应,揪心再劝解道:“是真的不用在意,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看我没了周烟,现在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细密的水流从窦景宁脸上淌落。
天上响过了一阵雷。
一只冰凉的手挽住了丰宣的后颈,在那雷声过去之前,丰宣听清了窦景宁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
“我和你不一样,我拿出去的,是我自己的整颗心。”
第五十三章 秋深
延熹六年,陛下刘志对邓皇后的感情更淡了。
邓猛总是会做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来,邓弥为她求过太多次情,到了十月,她的这位皇后姐姐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将气撒到了小公主刘修的身上,小公主的生母在陛下面前哭诉哀告,原本后嗣稀少、膝下仅有三女的刘志动了怒,他不肯听皇后辩解,下令其闭宫思过,无诏不得跨出宫门半步。
邓弥急匆匆赶去宫中,在宫门口碰见了丰宣。
丰宣袖手笑道:“奉劝国舅少操这份心了,说实话你那姐姐,做事真是过头了,那么小的小孩子懂什么?她竟能忍心将小公主的手臂伤成那副血淋林的样子。”
邓弥大惊,直到这时才知道,拜皇后所赐,小公主受伤不轻。
然而,稚子何辜!
已经走到宫门下的邓弥,想起了小公主刘修天真乖巧的模样,她咬咬牙,立即旋身离开,这次没有再去为皇后求情。
十月中,杨洋忽然很想去拜祭杨馥。
杨馥葬在城外的一座山丘上,为免横生枝节,没有立碑。
杨馥是窦景宁葬的。
那时,邓弥与窦景宁心生隔阂,杨洋以杨馥身份“复生”无暇脱身出府,窦景宁没有不仁义地半道丢下一个烂摊子,他将杨馥葬了,后让邓康把具体方位转告给了杨洋。
因为担心频繁出行郊外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杨洋即便心有愧疚,牵念故去的胞弟,也只敢在春冬悄悄去祭扫。
杨馥在时,邓弥与他交情不过泛泛,当杨馥长眠城外丘山之后,邓弥最后一次去探寻他,是在上一年清明的时节。
杨馥……
邓弥想,如果不是她计谋一出“李代桃僵”,才貌两全而声名动天下的杨馥,不会在死后落到一个连碑都不能立的凄凉下场,作为杨家光华璀璨的“独子”,他会风风光光大葬于北邙山上,逢年到节,且会有鲜果明烛供奉,不至于孤清独处一隅,几乎被世间遗忘。
邓弥良心不安,这一趟,她决意与杨洋同行。
要出城去的那日清早,邓康顶着两个黑眼圈跑来了渭阳侯府。
邓康犹犹豫豫地说:“叔,有个事,我本来是不打算教你晓得的,但昨天辗转反侧了一宿,我又觉得有必要和你……”
邓弥约好了与杨洋碰面的时辰,正急着出门,她一面在廊下快步地走,一面没什么心思地听着:“有话就说,磨磨唧唧哪里有个男儿郎的样子。”
邓康定住,瞪眼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就直说了!”
邓弥隐约预感不对,却没能拦住邓康开口。
“景宁哥说他要去当和尚啊!”
……
邓弥脑子里“嗡”地一下,有些空:“什么?”
邓康说:“你真的害死景宁哥了,他现在是不管他爹娘怎么逼他,就是宁死不娶,昨天窦郎中气不过,动用了家法,几棍子打下去,景宁哥竟忤逆地说,他不想成亲,爹和娘再硬逼下去,他就到白马寺剃度出家!”
邓弥的心悬起,张口欲言。
邓康瞧见她紧张的神色,心领神会马上就接着说:“话都说得这么狠了,可见心意有多坚决,景宁哥的爹娘当然吓得不敢多言什么,更不再打他了。”
邓弥讷讷。
窦景宁的生母,是窦郎中的亲妹妹,窦景宁从小被养在窦武膝下,对外是窦家公子、郎中窦武的长子,但窦景宁的真实出身,窦武、窦夫人、窦景宁三人心中皆有数,一直以来的相处,或许与亲生有着些微差别,但再怎样说,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窦武不会放任窦景宁不管。
希望窦景宁娶亲成家,窦武是站在长辈的立场巴望着窦景宁好,但是窦景宁……
邓弥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疼,支吾问道:“他,他伤得厉害吗?”
邓康看她一眼,反问说:“你既然这样关心他,为何不借机去探望他?”
“探望他?”邓弥笑容里带上一层凄婉,“我没有去找过他吗?可是他何曾愿意见我!”
邓康无言以对。
的确,窦景宁太倔强了,自北邙山一声“珍重”后,他主动划清界限远离了邓弥,不仅是登门拜访不见,路上意外碰面他也是扭头就走。
但越是行事决绝,反而越显露出内心的在乎来。
邓康左右为难,有些话本不当问,可忍不住就脱口说出来了:“你不能选景宁哥吗?”
邓弥目光颤动,面上颜色倏变。
“景宁哥哪里不好?”
邓弥僵立檐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邓康急切捉住她手臂追问:“你为什么不能选景宁哥?”
“我……”
“他对你,比对任何人都好!他真心实意喜欢你,而你也根本不想和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对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他呢?”
邓弥慌乱,脸色愈加显得白了:“不……不是……我不可以……”
邓康坚定道:“没有不可以!为什么要在意外人说三道四?感情不是两个人的事吗?旁的人都无关紧要,最起码我会理解的,我也会支持——”
“你不明白!”
邓弥忽然之间大声吼道,她用力甩开了邓康的手。
邓康怔然望着她。
“子英,你真的……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完全不是选谁的问题,而是在这世道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太多的局限和牵绊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能肆意随心地活。
邓弥知道,她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皇后兴,邓氏兴。
满族的荣辱系在皇后邓猛一人身上。
而深宫之中的皇后,非常需要一个屹立不倒、不出差错的娘家。
十月秋深。
丘山之上,百花百草渐已枯萎。
祭扫了无碑的坟,徒步下山,乘车再返回京城。
出来大半日了,邓弥始终忧思沉沉,没有怎么说过话。
杨洋坐在车里,摸过一个水囊递给她:“渴了吧?喝点水。”
邓弥点点头,接过水囊去,不多时再递回给他。
杨洋盯着她,迟疑接了,问道:“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啊?没有……没有啊。”
“没有?”杨洋笑着晃一晃手中的手囊,“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这只水囊是空的呢?”
邓弥呆住,她刚才的确是心不在焉,喝没喝到水不大有印象了。
但是空的水囊,不走神的人,应该是一拿在手上就知道的。
很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邓弥,由呆怔转向恼怒了:“你故意——”
“是,我是故意的,”杨洋打断她,大方承认道,“因为你太_安静了,我不习惯。”
邓弥错愕望着他。
杨洋继续说道:“从出城时起,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在想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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