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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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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我告诉斐阁,零在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涵义,八岁那年,跟祖父上街,我的心算速度远超过他。从十岁那年起,我就逐渐逐渐开始掌管家里的财务。从日常开销,到我跟弟弟的一应费用,我都可以应付自如。我十一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便是股票和债券,他允许我随意去买卖,他经常跟妈妈开玩笑,我天生沾有铜臭,是当商人的好材料。
祖父在去世前,最疼的就是我。伯父没有子女,尽管父亲在祖父看来不成器,他还是愿意栽培。
后来,伯父赢了。
后来,我们走了。
再后来,只剩下我跟斐阁。
没关系,没有他们,我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没有他们,我一样可以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我确信。
从十三岁那年起,我一直在美国生活。从第一天起, William Loong一直是学校最受欢迎的学生,虽然我从不刻意去接近别人。
除了最亲的亲人,基本上,对外人,我都心存戒心,父亲的事告诉我,没有什么人,是可以轻易相信的。
十五岁那年,我在唐人街碰到秦衫,那时的我正在被流氓持刀抢劫,是生在贫民窟的她的一时急智使我幸免于难,为了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义父从此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对她很好,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从一个孤儿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精通多国语言的淑女,言辞犀利而不失柔和,思维敏锐而不露锋芒。义父一直有意撮合我们。我们一直感情很好。
只是,我不要婚姻。
我的心早已苍老,疮痍满目。
后来,我遇到了俞桑筱。
她已经完全忘了十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的街道发生的那一幕幕,那些往事。第一次,俞定邦拿着那幅号称是走私来的画跟我父亲交易,我坐在后排,清清楚楚看到俞定邦对她的呵斥和轻慢,然而,她不曾屈服;第二次,荒谬的是,她竟然救了我。
事实上,如若不是那个眼神,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谁会记得十年前偶遇的一个普通小女孩呢?
那个小女孩面黄肌瘦,衣着朴素得近乎破旧,却有着丰茂如海藻般的一头长发,亮得耀眼。
跟十年后一模一样。
还有那个眼神。倔犟的,受伤的,软弱的,还有着一丝丝的坚强。
十年后,我重遇她,在俞家那个或许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腐朽气息的客厅。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闪过的,是跟当年一样的倔强,负伤和假装出的若无其事。
看起来,她在俞家过得跟十年前一样不好。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小动物们会潜意识地把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物体认作自己的母亲,自己最亲密的人。
而我呢,我想我根本不爱她,最起码,不够爱她,只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次。
一直以来,就算曾经坎坷,但我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委屈,在国内,我是祖父生前独宠的孙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国外,父逝母亡,但义父,父亲的老同学一直尽责地照顾我,教我生存,教我经商,教我算计,教我不择手段,我的人生,负人多过人负我。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赤裸裸的倔犟,第一次,看到那种故作坚强的软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即便是猎人,也会有跟猎物一同跌下陷阱的时候。
那时的我,只知道不择手段地,偏执地,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她。
漠视我的代价。
那时的我,面临一个无比烂俗的境地:她不爱我,而我,不爱她,不能爱她。
伯父去世前,和盘托出了所有。其实他无比清楚,已经晚了。
十多年前,从俞家追回的股份和钱转了一个弯落入伯父的口袋,他顺理成章掌握整个龙氏。我冷眼看着。
十多年后,整个龙氏完全被我掌控。
他只图死得安心一点。
伯母是个奇女子,我们最开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绝不能安然渡过。归国后,她帮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数转给我。她无儿无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儿,无论伯父生前抑或死后,她坚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前来相认:“这么多年,疮疤盖着我可以或许假装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揭开,等于往我脸上扇一记响亮耳光,令我此后人生崩溃。”
她不计前嫌,到处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设法骗我到处相亲。
知我若她,怕我鳏寡终生。
后来,我跟她说,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惊。她无法不吃惊,伯父临终前,她终日陪伴他,俞家,是他们俩熟悉而避忌的话题。
想必她已经洞悉,或者,她以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对我说:“斐陌,若你真心,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假意,”她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半生下来,早已看透一切,欢喜悲伤或成空,南柯一梦。
她一直以为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从没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尽管她很美,很聪明,聪明得假装幸福,假装爱上我。
我连假装都不屑。
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永远忘不掉斐阁瘦弱的身体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那个时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个俞家。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改变什么。
一场我永远可以旁观的婚姻而已。
并且,既然我不打算付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最终,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彻彻底底。
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头到尾完全漠视我的眼睛,那双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眼睛,我居然会说出那么多愚蠢的话,做出那么多愚蠢的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生在一个活该受到深刻诅咒的,畸形的家族里。俞定邦狡诈,俞澄邦奸猾,就连俞桑瞳,都有着远超二十多岁年纪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却教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而俞桑筱呢,她不够美丽,她不够才华,她顽固得惊人,她甚至因为偏执而屈从。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后者将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实于她心目中的友谊,却远远敌不过现实;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但是,她就像错生在玫瑰园里的一株低矮桑椹,即便饱受讥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弯腰,不肯低头。
我默默地看她,对斐阁尽责尽心,对安姨有情有义,对工作全力以赴,她永远可以跌一跤,再爬起来,伤痛褪尽,轻松微笑。
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居然会被她吸引,或是怜悯。
我对她说――
“没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我跟秦衫去美国,为的是处理义父留下来的庞大遗产,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在我意料之中的,新婚第二天我突然离开,俞桑筱不置一词,从头至尾,她完全不在乎我。
同样的,她连假装都不屑。
从头到尾,她在乎那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的何言青,在乎那个突如其来进入她生活的,儒雅而神秘的方安航,在乎那个安姨。她甚至可以伟大到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
可是,她偏偏不在乎我,她的眼里没有我。
我恨她的牺牲,我恨她的不在乎,我不能容忍。
我更恨我自己。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我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第15章
“到底,你在怕什么?!”
喧嚣的杂志社,纷乱的书堆前,我忙得刚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句话不期而至。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对面的阿菲画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终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我想起龙斐陌说这句话时的满脸阴霾。说完,他绝尘而去,丢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从未任何一个时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阿菲等不及地伸过头来看,大叫道:“俞桑筱你个笨蛋,我明明刚做的离子烫,干嘛又画成一堆杂草?!”
她看上街那头友社的镇社之宝帅哥柳炜,人家口味跟刘德华一致,不好她这款,向来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前两天她还恶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转眼,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把素描递过去,拍拍她:“留作纪念吧。”见一次少一次。
一直没有露面的斐阁打电话给我,一如既往地开朗阳光:“桑筱,好久不见!”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嘈杂声中一面努力辨听一面回应。心中想,当年的阴霾对他似乎并无太大影响,或者,其兄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龙斐陌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非常称职的。再则,龙斐阁就一贪玩爱闹的普通学生,跟眼前的这团混乱应该扯不上任何关系。
于是,我单刀直入倚老卖老地:“找我什么事?”一日为那个什么,终身为那个什么什么。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过生日,你没忘吧?”我“哦”了一声,他怪叫:“你都没有什么表示吗?”
我费力地拎着一大瓶乔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穷,而且没空。”对他这个贵公子而言,绝对属于赤贫一族。再说了,上次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结果,变成了我跟龙斐陌纠缠不清的开始。后来,龙斐阁曾经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点醉,把我哥房间当客房告诉你了,没事吧?”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和探询。
他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龙斐阁不理会我的托辞,反应极快地:“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满足我一个要求。”他加重语气,“你做老师的,可不能骗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说,还不是怕他想不开故意输他。
他叹了一口气:“桑筱,好长时间不见了,真想你。”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居多,我仍旧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
龙家两兄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诈。
在龙家的生日宴现场看到龙斐陌我一点都不意外。
秦衫妆扮得体,落落大方地到处张罗,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着她,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
她实在出众。
龙斐陌没有眼光。
我转过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纠缠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来,龙斐阁又自作聪明了。我再转眼,却看到一个意外。
一个绝不该此刻出现,绝不该亲密地跟龙斐阁窃窃私语作旁若无人状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没见的堂妹俞桑枚。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跟龙斐阁念同一所大学的同一级。
我心中一凛,看向龙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微微嘲弄,还带着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气,觑了个空,把桑枚抓了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尽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血缘之亲,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居然脸上微泛红晕:“今天是斐阁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样娇滴滴地摇着我的手撒娇,“二姐,好久没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会她的过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吗?”我盯着她。她大发娇嗔,跺了跺脚:“二姐――”
我闭了闭眼。俞家净出傻女人,前赴后继地陷阱里跳。看她跟龙斐阁卿卿我我的模样就知道两人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面无表情地:“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吗?”她跟我不一样,她从小是爷爷奶奶以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尽管单纯,但绝对不蠢。
我不相信她会比我还冷血。
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瞅着我,有些懵懂地:“家里?啊对了,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呢,”她偏过头去想了想,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爸爸妈妈讲了,家里什么事不用我管,再说,我已经满二十岁,下半年他们要送我出国留学,有妈妈陪着我。”
我默然。她天生好命,可以什么都不理会,自在逍遥过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话到嘴边又咽下,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有点冷淡地:“玩得开心点。”
我承认,我小气。
我悄悄上楼,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前踟蹰良久,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室寂然。
还是当初我走时候的模样,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劳,这个安分的老实人极其勤快,如机器人般整天劳苦不辍,怪不得龙斐陌不顾她的推托,三番两次给她涨工资。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过去打开橱柜,准备寻找。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橱柜,内里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来,陈设在柜子里林林总总的那些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丝质睡衣,我几乎都没有穿过。那种昂贵且需要精心呵护的东西,不适合我这根杂草。
现在的它们,全部一丝一缕,支离破碎。不难想像当初破坏它们的那个人的出离愤怒。
我震惊之余,不免愤懑。念大学的时候,在系里统一安排下,我到贫困地区小学教过两个月书,亲眼见过他们生活的艰辛。
暴殄天物。
我低下头,拨开那堆已经算不得衣服的破布。记忆中就在这个位置。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斜倚在门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柔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缓缓举起一个盒子。
是安姨留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走得匆忙,遗忘在了这里。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良久之后:“是找这个盒子,还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摊开掌心,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对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罗网。”
我看着那对被摔坏的小熊。在我心中,它们早已支离破碎。
他微微倾身,弯腰平视我:“为什么?”他突然间伸出手,拂过我的唇,“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现,让我看见?为什么,偏偏不肯为我低哪怕一次头?为什么,要不顾一切选择逃脱?”他加重力道,他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痛楚和挫败,“在你没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过你?!”
我看着他,他的力道几乎要让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这一刻,即便谎言,我也相信。
“龙斐陌,”我挣脱开他,轻轻地,“我去查你,我要离婚,我逃得远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低头,尽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涩,清清楚楚地,“因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沦。”
我害怕承受伤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拉到怀中,我的唇瞬即被紧紧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觉,竟然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又过了很久,我在他怀里轻轻地:“你见过我,很久以前?”我已经毫无印象。
但是,请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沉沦的理由。
他低头看我,深深看进我眼里,他同样清清楚楚地:“是。”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重又埋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这一刻,我甘愿沉沦。
沉默半晌之后,我开口:“拜托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点了点头。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第一,关于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亲因为伪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机关调查。无谓追根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于脱困走火入魔,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决。
“第二,”我静静看他,“俞氏尽数被吞,我听说你们正招聘总经理,若论能力、经验跟熟悉程度,没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铂,”我一字一句地,“请你,给他们机会从头再来。”
我相信,若是够志气够努力,早晚他们同样会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来。俞氏何辜,所托非人。俞家生我养我,不管怎样,都算付出一场,我尽力还。
从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转过去,看向窗外,“帮我,找出有关我母亲的真相。”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地:“还有呢?”
我迎上皎洁的月光,轻轻地:“抱歉,我做不到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
世俗如我,锱铢必较,即便面对感情,即便动心,也想要给自己预留好后路,不致输得体无完肤。
只是,纵使沦陷,纵使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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