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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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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必须要亲耳听你给我一个回答!”
李穆肩膀身影微微一动,似要朝她走来。
“你给我说!”
李穆停下脚步,终于开口。
“阿弥,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李穆生平第一志愿。你父亲当年也与我有过相同志愿,他一度甚至就要攻克洛阳。然结局如何,你亦知晓。他兴兵北伐之时,乃大虞南迁后,国力最为昌隆之际。两次出兵,势吞万象,却为何功败垂成?北方阻力,绝不是你父亲退兵的缘由。乃是他身后的朝廷,上从皇帝,下至门阀,不愿你父亲居功坐大。他们宁愿躲在南朝,王业偏安,也不愿你父亲因这足以彪炳千古的旷世大功而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是如此,因了门户之利,他们联合起来,迫你父亲退兵罢战,大虞就此坐失良机,从此再无北伐之力!”
“我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我想叫你知道,我如今有着和你父亲当年相同的宏愿,但我李穆之地位,和你父亲相比如何?云泥之别!连他都无法做到的事,倘我循规蹈矩,终此一生,老死床箦,恐怕都不可能达成心愿!”
“阿弥,此便为我异心之源。倘若唯有不臣,方能达我目的,便是世人以我为贼,又何惧哉?”
洛神定定望了他片刻。
“李穆,我知朝廷沉疴痼疾,我阿耶亦深恶痛绝,但他如今不是正在努力?他刳肝沥血,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了匡济天下?我出来前,阿耶叫我转告于你,他对你本是寄予厚望,盼得你同心,往后助他一道扶持朝廷,造福庶民……”
她顿了一下。
“就算看在我的面上,你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吗?”
说出这一句话时,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的。
话音落下,屋里便沉寂了下去。
耳畔静悄悄的。
洛神只听到了自己那跳得越来越快,亦仿佛慢慢虚浮在了半空的心跳之声。
她的眼中,终于慢慢地涌出了晶莹的泪光。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李穆,你是宁愿不要我,也要做定大虞的逆臣了?”
“你分明知道,我母亲是长公主,我父亲是高氏家主,你便是有再光伟的理由,他们也决计不会容我嫁一逆臣。你既早有如此居心,当初又为何大费周章娶我?”
“在你心里,我高洛神可是你的仇敌?”
“你到底为何,如此待我?”
李穆凝望着面前潸然泪下的洛神,定住。
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感觉到了平日深藏在心底的那不为人知,甚至连自己也从不曾觉察过的自私和阴暗。
他一直只是告诉自己,前世的她,是无辜的,被旁人利用的,这才做了那把杀死自己,彻底埋葬了他壮志和伟业的刀。
他对她是喜爱的,念念不忘的,更记着她那夜对自己说,“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所以这一辈子,他要将她早早地娶了,护她于羽翼之下,再不让她经受失去丈夫、父母,被家族操控,被迫又联姻于人的伤痛人生。
他谋划好了将来的道路。为她放弃原本的晋升之路,改走如今这条更是直接、但却显然倍加艰难的道路。
一切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尽快上位,除为北伐大业,亦是为了手中能早日掌握足以保护她的权力。
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等他拿下西京——这也意味着,他手中掌握了陇西,他便能够以这块巨大的砝码去和高峤谈判——到了那时,即便高峤察觉到了他的野心,也不得不考虑陇西对于南朝的分量,相应的,她所受到的压力,便也能够由自己代她化解。
他为她什么都考虑好了,对她是如此的深情。
但是就在这一刻,李穆忽然明白了。
因为高峤提前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之前构建出来的那张温情脉脉的网,随之破裂。
他亦无所遁形了。
他终于知道,他其实还是怪罪她的。
他凭着执念,将她娶来,除了要让三家门阀隔阂更甚,更是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是他李穆的女人。
这一辈子,哪怕他现在地位卑微,不复前世大司马的位高权重,他亦不愿她再嫁给别的男人。
他要这个高贵的女子,亲眼看着他李穆是如何一步一步重新上位,克复神州,再将她那个世界打碎,将那些人,尽数踏在脚下。
在他的私心里,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倘若他和她身后的人再次发生冲突,倘若前世洞房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当她也不再是被蒙在鼓里的无辜者,而是一个知道手中拿的是毒酒的人,那么这一辈子,身为他妻子的她,又会如何选择?
他便是如此贪心又阴暗的一个人。
如今他终于将她娶了。
面对她的含泪质问,李穆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66章
沉默。
回答她的, 始终是沉默。
那可怕的沉默。
洛神终于擦去了眼泪。
“李穆。”
她说。
“我记得那夜春江观潮,你同我讲,日后哪怕天下人与你为敌,你也不会伤害我和阿耶阿娘。你还对我讲, 只要日后我要你,你绝不负我。”
她凄然一笑, 摇了摇头。
“你若不臣,我阿舅阿耶, 都不容你,你叫我又如何要你?”
“我知你英雄。但阿耶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夫妇?”
“你走之后, 我曾极是难过。分明知你是抛下我了,但不寻你亲自问个清楚, 又不甘心。”
“如今我终于清楚了。你有你要做的大事, 比起来,我算何物。”
她望着对面那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 再次一笑。
“我知往后该如何了。我亦心安了。”
“我累了,要睡,你自便。”
洛神说完, 再不看他一眼, 转身爬上床, 和衣卧了下去。
这一夜, 她蜷在床上,闭目,若睡若醒,若在尘世,又若在梦中。
醒来,晨光熹微,门半开着。
她看到李穆坐在门外檐阶之上。
衣裳被露水打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肩膀后背之上。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仿佛便如此坐了一夜。
洛神默默望了他背影片刻,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弯腰,将衣裳收进昨夜方打开的那只箱中时,身子被人从后抱住了。
他的身体,不复她熟悉的火热,带着浸了一夜露水的湿冷。
环抱着她腰身的那双手臂,亦不复从前的坚定和有力。
一张同样湿冷的,带着凌乱胡茬的脸,贴在了她温暖柔软的后颈肌肤上。
冰冷的唇,轻轻蹭着她敏感的耳垂。
“阿弥……不要这般丢下我……”
一声嘶哑的,带了恳求的呢喃,传入了她的耳中。
洛神定了一定。
“李穆,我何德何能,蒙你口口声声喜爱于我?既一心大业,留我又有何益?”
“你若真还有几分惜我,莫强留。我更不需你送。”
她低低地道。
没有回头,只解开了交在自己腹前的双手,推开环住身子的双臂,走到门边,对已起身过来正在门外不安张望的阿菊说:“菊嬷嬷,我事毕,今日回吧。”
……
这个消息对于高桓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昨夜,他刚纵马踏遍了这座荒西之城,走过城墙四隅,登上新建起来的雄伟墩台,迎风北望,一腔热血,多少金戈铁马,一夜踏梦而来。
睡了一觉,睁开眼睛,阿姊居然说要走了?
洛神这边的东西,昨晚因时间紧促,也未全部拿出,今早收拾起来,也是便当。
朝阳射进这个破败庭院的时候,她已整装待发,正在等着高桓,他的一个随从匆匆赶来,说六郎昨夜外头回来,上吐下泻,早上十分难受,起不来了。
洛神一惊。
高桓小时身体偏弱,高峤有意武训,长大后,体质才慢慢向好。
也是因此,加上他父母早亡,高峤一直不愿让他投军。
这一路行来,他跟着吃了不少的苦头,风吹日晒,到了这里,不但比先前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不少。此刻又听得他生病,洛神如何不急?急忙赶了过去。
高桓昨夜就睡在不远外的一间空屋里,窗子缺了半拉,阿菊给他收拾过屋子,便拿布蒙住,他嫌闷,自己把窗布给扯了。这会儿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闭着眼睛,听到洛神进来的脚步声,便哎呦哎呦地呻。吟了起来。
洛神坐到床边,问他昨夜吃了何物,又伸手探他额头,高桓只嚷难受,头疼恶心人犯晕,起来也站不稳脚。
洛神方才很是担心,但真见了他人,摸他额头温凉,人也无殊状,一眼便瞧了出来,分明是在装病。便道:“你若真如此难受,我叫蒋二兄唤个军医来。”
她转脸要叫人。
“阿姊,别!我知我从小最恨吃药了。咦!好似你一来,我便比方才好了些,只是还是起不来,头有些晕。你让我躺躺,再躺躺,我自己慢慢会好起来的——”
洛神看了他片刻。
“六郎,你若不想随我回,留下便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阿姊留几个人给你,先去了。”
她摸了摸高桓的胳膊,站了起来。
高桓望着她的背影,呆住了。
日头渐渐升高。
洛神和随从各自坐上马车,樊成集合护卫,一行人从刺史府的门口出发,沿着昨日来的那条泥路,默默地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那几个孩童,依旧在路边玩耍,看见一行人出,却不似昨日初见之时那么害怕了。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洛神的马车,从面前缓缓经过。
“阿姊,等下我!”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
洛神探头出窗,见高桓从刺史府的那扇破门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哭丧着脸道:“罢了!我送阿姊你来,必也要亲自送你回的。我不留下了!”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而上,抽了一鞭,朝着前头疾驰而去。
洛神目送他在马背上的人影渐渐远去,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眼身后的方向。
门前空空荡荡。门口只立了两个执戟的士兵,如在那里,杵了两根柱子。
洛神垂下了眼眸,放下望窗,转脸,恰遇到同车阿菊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便朝她微微一笑。
“菊嬷嬷,我无事,你放心吧。我们上路吧。”
阿菊不语,只默默地往她腰身又塞了个靠枕。
车队离开了刺史府,行在空空荡荡的荒城之中。
快到城门口时,蒋彛艘欢尤寺恚跤醯馗狭松侠矗杂种梗詈笾坏酪鬃运退怀獭
洛神婉拒,见他坚持,笑了笑,也就随他了。
车队在城门附近一队巡逻士兵的注目之下,穿门而出。
忽然,车厢里闭目假寐的阿菊睁开眼睛,对洛神说:“小娘子,我突然想了起来,今早走得急了些,竟有样东西忘了收拾。你先上路,我去拿,拿了就回!”
洛神道:“嬷嬷不必自己回,叫个人去拿便是了。”
“不成。是我私物,我怕人寻不到。还是我自己去取,放心些。”
说完,也不由洛神,探出了头,命停车,爬了下去,叫继续前行,又自己改上了另一辆小车,叮嘱了车夫一声,便朝刺史府又去了。
洛神见她很是匆忙,又说是私物,便也随她了,只叫樊成带队走得慢些,等她回来汇合了,再一道上路。
……
小车停在刺史府的门前,阿菊下了车,问门口的士兵:“你家刺史,方才可出门了?”
士兵摇头。
阿菊迈步入内,一口气赶到那个议事的前堂,一把推开门,看见一个男子跽坐案后,身影挺直,一动不动,正是自己回来要寻的人。
阿菊噔噔噔地走了过去。
“李刺史,当初你强行要娶小娘子,丝毫不顾忌她下嫁的委屈,我就知你不是个好东西!也就只有小娘子这样的,才不去计较你的门第尊卑,孝你老母,善待小姑,安心和你做对夫妻。你却是如何待她的?”
她扫了眼四周。
“就这等破地方,连我一个伺候人的,多一脚都待不下去!小娘子却丝毫没有怨言!你知她为了这趟成行,在长公主高相公那里,费了多少的心思,说了多少的话?”
“你知这一路上,她吃了多少的苦?为早些赶到,宁可坐那颠得叫人要吐肝肺的车,也不走水路,坐到后来,两脚都肿得发了气,晚上睡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到了,就算她生你的气,你哄几句又能如何?竟屁话也无!不过一个晚上,便这般看着她走?”
“你对得起她对你的一片心意?”
阿菊越想越愤,“呸”的一声,张嘴一口唾沫,朝着李穆面门便飞射了过去。
“我就是替小娘子委屈,气不过!罢了,似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不要也罢!”
“你睁大眼睛瞧着吧。没了你这孤煞星,我家小娘子回去了,日后定会过得极好!”
那口唾沫,吐在了李穆的额前。
他仿佛毫无察觉,也没擦,任由顺着额头,慢慢地淌下。
阿菊抹了抹自己嘴角喷上的几点唾沫星子,撇下了人,转身去洛神昨夜睡过一夜的那屋,卷了今早特意留下的那床铺盖,自语冷笑:“这等没良心的,还是睡回他自己的稻草窝吧!”
说罢,挟了铺盖,扬长而去。
……
阿菊很快便追上,赶了回来。
洛神见她回去,竟是特意拿回那床留下的铺盖,看了她一眼。
阿菊若无其事:“他们男人家,粗皮糙肉,睡什么都一样。咱们路上不轻松,多备一床,总是好的。”
她将铺盖都卷回了,洛神也不好再叫送回去。心里只觉空落落的,无精打采,似连多说一句话的气力也无,便闭上了眼睛,不再作声。
车队出了城池,蒋彛恢彼汀
洛神请他留步。
他道百里之外的仇池,是护弗侯氏的地盘。
护弗侯氏乃羯人里的一个大姓,族人众多,从前被羯夏征服,被迫臣服。去年北夏内乱,护弗侯氏在侯定的带领下回到此处,自立为王。目前虽还未与李穆发生正面冲突,但多些防备,总是没错,坚持定要相送。
过了仇池,洛神又再三请他留步,蒋彛酵O拢说敉贩祷兀酝T诘琅缘睦钅滤档溃骸八且压鸪兀嫌ξ奘铝恕!
李穆不语,双目望着前方,半晌,道:“有劳蒋二兄了。你带兄弟们先回城吧,我晚些便归。”
蒋彛凳遣虏煌福蚋径说降壮隽撕问拢呤吓仙缴嫠蛉詹诺剑还灰构し颍裨缇咕投砝肴チ耍
因李穆如此开口了,也不好多问,只颔首答应,叮嘱他自己小心,早些回,便带了人离去。
……
当日,洛神一行人又行出去了几十里地,至傍晚,樊成见天色不早了,经过水边一平坦处,寻了适合扎营的所在,数百人便安顿下来,埋锅造饭。
洛神的帐篷,被簇在侍卫宿营地的中间。
天黑了下来,樊成命手下分班轮流守卫。至夜半,自己亦起了身,出帐亲自巡营,见各处皆好,守卫各归其位,正想回帐,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出门在外,露宿这种荒野之地,又不是大虞所控的地界。何况他要保护的人,是当今长公主和高峤的爱女,怎敢有半分松懈?
立刻奔出营区,登上附近一道岗坡,居高而望。
月光之下,那条夹道之上,一骑正朝这个方向而来,渐渐近了,见不过只是一人而已,樊成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大意,叫手下守住营口,自己带了几人出营,朝对方鸣镝为警,高声道:“你何人?前方乃我营地。你若路过,绕道便是!”
那人并未绕道,继续策马,淌水而来。
樊成立刻拔剑,严阵以待。
那人上岸,停马,翻身而下,朝着樊成走来。
渐渐走得近了,樊成才认了出来,此人竟是李穆。
不禁惊讶,急忙收剑,快步迎了上去见礼。
“原是李刺史到了。方才未曾认出,多有得罪!”
李穆一身寻常衣裳,唯一与平民不同之处,便是身配一剑。
他停步,衣角被水边而来的夜风吹荡着,露出微笑,向樊成颔首道:“我欲见夫人一面。劳烦代我通报一声。”
半夜三更,他突然现身于此,想的自然不会是和自己在此吹风聊天。
在他开口之前,樊成便猜到他的目的。
但真听到如此之言从他口中讲出,依然还是有些意外。
这口吻,怎似夫妇,倒像是拘谨外人。
心里想着,面上却未表露,只是客气地请他稍候,自己急忙转身入营,来到那顶帐篷之前,小声通报。
今夜阿菊陪着洛神同睡。
阿菊已经熟睡,发出时轻时重的阵阵鼾声。
从小到大,阿菊也不是第一次陪她睡觉。
洛神原本早习惯了她的鼾声。
今夜却被吵得无法入眠,人一直醒着。
忽然听到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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