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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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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六岁的侄儿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第3章 
  李穆并没有让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来,比她想象要快得多。
  这是两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后,两人第一次再次见面。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第4章 
  双手被他掌心如此紧紧包握,令高洛神心跳有些加快。
  她不敢看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炽热目光,垂眸,忽想了起来,从他掌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下了床。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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