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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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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骑如飞,转眼到了近前。
  近旁那些正忙着填土的叛军士兵,看着这一幕,就在眼皮子地下发生,仿佛不过一个眨眼,一时还来不及反应,看着一个浑身染血的铠甲面具之人,从马背上飞身而下,迅速地挖开那双手边的泥土,将地下那个还没有断气的南朝士兵的头脸,从土里拨了出来。
  “杀了他——”
  另个头目赶了过来,高声喊道。
  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操起武器,围拢而来。
  “城门已破!我南朝大军,即刻便到!尔等叛贼,死期已到——”
  轰轰马蹄声中,阵阵呐喊,从身后传了过来。
  叛军士兵纷纷回头。
  身后黄尘弥漫,迷了视线,也不知有多少和这铠甲人相同的南朝武士,正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李穆掀起了覆在脸上的那张铁面,露出脸容。
  他浑身沾满了血污,面容却一尘不染,神色肃杀,目光凌厉。
  “大司马!”
  “大司马来了!”
  “我们有救了——”
  那个被他从土里拨出脑袋的南朝士兵,慢慢睁开眼睛,正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着,仰头之时,一眼认出了他。狂喜之下,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接连发出了三道嘶吼之声。
  吼完之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大司马,救我——”
  短暂的静默过后,夹杂这狂喜的嘶声力竭的喊叫之声,再次充斥在了坑场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第166章 
  积聚了多时的愤怒和仇恨,随着那片城墙的轰然坍塌,如烈火燃烧,无法遏制。
  将士们从坍塌的城墙口子里冲入。
  在犹如熔岩揭盖迸发、吞噬一切的力量面前,城中那支原本就只靠着贪婪和妄想而集结在了一起的叛军队伍,很快便崩溃。叛军士兵狼奔豕突,纷纷朝着最近的城门逃去,企图逃走。
  四门外早已布置下拦截的伏兵,前后合围,无情绞杀,呐喊之声,响彻全城,回荡在建康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控制住局面,高胤立刻派出一支军队赶赴坑场协助救人,自己这边,则命人牢牢把住城门,不放任何一个人逃走,尤其是慕容替。
  似慕容替这般狡诈,一有机会便会逃脱的对手,高胤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一回,无论如何,务必除恶,决不能再放他逃脱。
  一队士兵忽然奔来,道方才发现了慕容替的踪迹,孤身一骑,似往坑场而去。
  “孤身一骑,怎的拦不下来?”高胤厉声质问。
  “他以太后为挟!”
  高胤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
  坑场早已被李穆控制。
  叛军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见状不妙,早丢下武器跪降,为求活命,转身奋力刨开自己方才填埋下去的泥土,将坑里的人拽拉上来。
  李穆也带人,已将被坑得最深的那一片人给解救了出来。
  随他同来的将士,此前虽已有过准备,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才知凄惨之状,远比之前所有的想象,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被栽在土中多日,终于出来之时,无论原本地位高贵与否,身份如何,一个一个,全都横七竖八,瘫在了地上。
  用“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模样了。
  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他们的身上裹满了泥污,皮肤溃烂,衣物间出没着不停爬动的虫蚁。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整个人,依旧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味道。
  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他们从坑里出来后,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张开自己的嘴巴,大口喘息,感受着终于能够顺利呼吸的那种畅快之感。
  有人开始哭。
  哭声起先细弱而无力,仿佛一根飘荡在风中的细细的蛛丝,随时就有可能断掉。但很快,哭声便响亮了起来,到处可闻,并非悲伤,而是夹杂着恐惧、庆幸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的哭声。
  “冯相在此!”
  此起彼伏的哭声之中,突然,一个士兵高声喊了起来。
  李穆迅速奔去,和士兵一道,将冯卫从坑中迅速刨出,一把拔了出来。
  冯卫已经虚弱不堪,浑身糊满了泥污,狼狈万分,人也闭气过去,一阵施救过后,“啊——”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神色犹带茫然。等看清面前的李穆,他猛地睁大眼睛,目光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颤抖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眼睛突然一翻,又晕了过去。
  “刘侍中!”
  又一个士兵呼道。
  就在近旁,一个披头散发、还被埋在土里的人,一下一下地晃动着他那只露在外头的胳膊,示意求救。
  此人便是刘惠。
  他被土埋到了胸口,有片刻功夫了。所幸方才那些叛军士兵只顾往下填土,还没来得及压实。但便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发紫。
  仿佛一条被困在涸泽里的鱼,他张着干裂出血的嘴,试图呼吸。但来自胸口的压迫,却阻止了他的这种努力。
  几个士兵飞奔过去,想将他从土里刨出,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对望一眼,转头看向李穆,神情有些不安,仿佛在等着他的指示。
  刘惠已经无法顺畅呼吸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铁箍箍住了,勒得透不出气。他痛苦万分,想向面前的这个人求饶,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两只眼睛看着李穆,充满了恳切和祈求的神色。
  李穆微微皱了皱眉,对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
  士兵知刘惠从前在朝廷里对李穆百般抵毁,和李穆是为敌对,故方才不敢擅自做主。既得了他的许可,立刻合力,将人从土里扒拉了出来。
  刘惠瘫在泥堆里,张嘴拼命地呼吸,等一口气渐渐地喘平,被人扶着爬坐起来,整个人还是两眼发直,瑟瑟发抖。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李穆转头。一骑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慕容替银甲白衣,单手挥着一柄狼牙长槊,凶悍无比,寒光过处,血色一片,从阻挡的人群里,劈开了一条路,朝着李穆,疾驰而去。
  士兵们大声呼喝,迅速移来拦马桩,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带着马背上的高雍容一道跌落,不待士兵靠近,立刻翻身而起,抓起高雍容,挡在身前,一手钳着高雍容,另手挥动手中长槊,不断劈杀,一步一步,艰难寸移。
  士兵们见他状若疯狂,手中又有太后为质,一时不敢再逼近,只是一层一层聚拢而来,将他彻底包围在了圈中。
  慕容替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双目亦尽皆赤红。
  他环视一圈,捏着手中的长槊,双目阴鸷,死死盯着前方的李穆,一句话也不发,只推着高雍容,继续朝前而来。
  高雍容脸色惨白,被慕容替挟着,宛若傀儡一般,跌跌撞撞,朝前移动。
  士兵们并未散开。只是随着慕容替的前行,慢慢地后退,不住回头望向李穆,等待他的命令。
  李穆的视线,穿过中间那攒动着的人头,落到了慕容替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慕容替,你以一女流为护身,算什么男人!放开她!”
  高胤终于赶到,纵马奔驰到近前,翻身下马,挡在了慕容替的面前,厉声喝道。
  慕容替恍若未闻。
  他继续推着高雍容前行,盯着李穆,一步步地朝他而去。
  “都让开。放他过来吧。”
  李穆忽然开口道。
  高胤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平静。
  高胤迟疑了下,看了眼被慕容替挟住的高雍容,终于往侧旁,让了一步。
  士兵效仿,跟着呼啦啦地往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道。
  慕容替一把推开高雍容,连看都未看她一眼,朝着李穆,继续走去。
  高雍容被掼到了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高胤急忙上前察看,见她双目紧闭,显然是虚弱至极,已是晕厥过去,急忙叫人将她送去救治。
  ……
  慕容替丢掉了手中的长槊,一步步地走到李穆的面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围已经听不到哭声,连呻吟声,也彻底地消失了。
  万人之众的坑场,竟如鸿蒙之初的混沌,寂然无声。
  一阵风过,掠动慕容替头顶那盔上的一点红缨,红缨飘动,如血如火。
  他盯着李穆的充血双眼,亦是如此,宛如就要滴下红来。
  李穆的视线,掠了一眼他那条曾被自己废去的手臂,说:“即便我只用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未必能有机会走到我的面前。”
  慕容替的眼角跳了一跳:“那又如何?难道因此,我便不报仇了?”
  他仿佛在笑,满面的血污,亦掩不住容颜的风姿。
  “这个世上,我慕容替所有的仇人,都必须死。该死的,都已死了。你也不能例外。”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要报仇。”
  他突然向天放啸,状若疯狂,随即拔出了剑,朝着李穆奔袭而去,步伐越来越快,足尖落地,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一路癫狂,又透出几分诡异的决绝和悲壮。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穆一动不动,目光从慕容替手中的长剑之上,慢慢抬起,落到了他的身后。
  一支箭,已从慕容替的身后发射而出,嘶嘶作响。
  风驰电掣,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这支射出来的箭,便追赶而上,刺穿甲胄,深深地钉入他的后背。
  慕容替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箭是高胤所发。
  慕容替必须死。宜速决。
  他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
  高胤发出了第一支箭,便收弓,弓弩手接替。
  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从左右和后方,继续咻咻地朝着慕容替射来。
  转眼之间,他的身上便钉满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
  一道道的血柱,沿着他的身体从他的肩膀、后背,不停地流下。
  他的嘴角亦涌出了血,步伐越来越慢,身体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回头,咬着牙,蹒跚着,继续朝前迈步,终于,迈到了李穆的面前,举起那只不停淌血的手,欲要刺向李穆,身体却再次晃了一下。
  “锵”的一声,剑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随之扑在了地上,挣扎了片刻,终于翻身,任由钉在后背的箭,一支支地穿胸而出。
  慕容替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记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复仇无妨,但若不择手段,乃至丧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会收。你所言极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谓的复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来的公平?”
  他说完,迈步离去。
  慕容替嘴里不停地涌血,却自顾呵呵地笑:“这人世上,何来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他咳嗽了起来,声音无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闻,不再回头。
  慕容替独自仰躺在地,双目望着天空中渐渐飘来随风幻化形状的一朵浮云,眼神渐渐涣散,似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喃喃地道:“这一辈子,从我十三岁后,我就已经死去了……”
  “……唯一觉得自己还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义成。那日,天气闷热,你午觉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摇着扇子打风……”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数步路,忽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做了皇帝,我却依旧没法安宁。有时我常常想,从前在那片旷野地里,你当时若是狠下心肠,当场杀死了我,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折腾和痛苦了。可惜,你终究还是心软,没有杀我……”
  “我本可以让整个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没有。因那时,我曾答应过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阳算我食言了,这一回,我定要记住对你的许诺,尽量少杀些人……”
  李穆的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紧,一步步地走了回来,在周围远处那无数双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剑刺入了慕容替的胸膛。
  剑柄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声音,戛然而止。唇边凝固着的那一丝笑意,却愈发明显。
  李穆神色漠然,拔出染血的剑,再次转身离去。


第167章 
  这一场历时数月的变乱,随着随之而来的一场雨水,终于平定了下去。
  雨水涤荡过建康,冲刷去了废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迹,巨坑填平了,城中也慢慢地恢复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补起来的与两旁旧砖有着鲜明分界线的城墙,却仿佛一块刺目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来往之人,就在不久之前,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过怎样一段血和火的洗礼。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而言,关于长久以来的有关乱世的苦难和恐惧,也是从荣康入城的那日开始,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这场沦陷之前,对于有着天然的皇城庇护倚仗的他们来说,似乎天塌下来,也会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们顶着。江北无论何等战乱连天,所有的流民血泪和水深火热,传到这座城池之时,不过也就只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或愤慨或悲叹或无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个话题而已。
  朝廷虽不振,建康从定都开始,亦曾屡次遭到来自叛军和北人的威胁,但留在他们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体验,也就是那年的许泌之乱。后来回想,当时不过也就只是举家迁徙,不久便又平安回来,什么都没改变,一番劳顿罢了——便仿佛一块并不如何深重的伤疤,好了,也就揭过,并未给人留下多少切肤之痛。
  这一回却是完全不同于往昔。短短不过数月的时间里,他们亲身遭受到了一轮又一轮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边缘的威胁和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就在那日,当得知军队攻入城中,叛军作鸟兽散时,民众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纷纷涌出家门,冲上街头,和军队一道,围攻着四处逃窜的叛军,发泄般的痛哭之声,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复了,但民间翻涌着的情绪,却并未随之平复。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与朝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泥涂之中。
  当高贵华丽的外袍被无情地剥除,露出来一具生满疮疖、爬满蛆虫的腐烂躯体,摧毁了的权威,也就再也无法被扶回神坛,维持着旧日的道貌岸然了。
  对皇室的失望和随之而来的强烈不满,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在坊间迅速蔓延开来。而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关于应天军驻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间疯狂地被传播。
  仿佛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民众欣喜若狂,庆贺不已,没几天,坊间到处便都热议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国之将兴,白虎戏朝”的传言和那曾出现在“祥瑞”上的“木禾兴,国隆泰”的暗谶。
  改朝换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翘首以待,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来自这两处的守军的消息。
  京口和位于建康上游些的采石渡,这两个渡口,是下游贯通南北的两大军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东,为兵家必夺。
  应天军不告而据,这表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送走刚休养了几天,却不顾身体衰弱,忧心忡忡特意来见自己的冯卫,再联想到这些日来民间沸腾的舆论,心思重重。
  考虑再三过后,终于骑马出城,来到石子岗的军营,求见李穆。
  李穆明日便将动身北归。高胤入他营帐,见他一袭常服,坐于案后,手旁有一书卷,似刚放下,内页陈旧,已起毛边,书封却系新裱,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高胤眼尖,扫了一眼,认出是诗经卷,心下不禁微微诧异,难以想象似李穆如此之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何以随身竟会携此书卷——但他也无意探究,因这并非他来此的目的。
  李穆起身相迎,请他入座,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来意。
  他问话之时,面带微笑,自有一种恢廓的气度。
  来到路上,高胤曾思绪万千。
  无数想说的话,在他的心底盘旋萦绕。
  然而,当这一刻,他真的面对之时,那些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着,李穆亦不催他,等待了片刻,见他不言,复又拿起手边之书卷,慢慢地翻了一页。
  “敢问大司马,可定好了登极之日?”
  仿佛过了很久,终于,高胤听到自己的耳畔,响起了如此一句问话。
  话出口后,顿悟是自己所言,他不禁一阵恍惚。
  他不知自己何以会突然说出如此一句话。
  他更不知,这是自己心底所想,故脱口而出,还是只是对面前此人的一种试探。
  无论出于哪一种缘由,显然,都是突兀而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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